他们不知道彼此吗?
他们知道,但他们心照不宣,相互回护,实现利益最大化。
阴测的闷笑声,狰狞着从三生石内发出,苏夜欣赏了好大一出戏码,他觉得拉这些人陪他一起下地狱简直明智极了。
大家都是脏的,都该下地狱!
等他把这些人都解决了,还一个干干净净的人间给白若一,白若一要守护,那他便帮他肃清内忧。
此消彼长,魔君一有冲破三生石的兆头,他们就拼了命地去加固。
也有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
“石决明!你不出力合适吗?难道你涿光要维护这个魔头,坐实了助纣为虐的好名声吗?!”
“苍梧山呢?君栖迟呢?!你们就作壁上观吗?”
君栖迟巍巍然不动,他只安安静静站着,抬头瞧着众人灵台上一幅幅回忆卷轴,他在笑,眼里却是疯的,“你们生死,与我何干,天下覆灭,与我何干,最好都清算个干净,扫尽污秽!”
疯了!这个人毁了断龙石,重新下山后,就已经疯了!
指望不上的人只占了一小部分,尽管以无念寺带头的部分人不赞同这杀阵,但在多数生灵存亡面前,也还是加入其中,共抵魔君。
僵持不下,不知谁大喊一声,像惊了魂,将众人目光齐齐索去。
硕大的陨石铁门发出闷痛声,沉甸甸地吱开了。
一缕天光耀进来,“笃——笃——笃”,亦深亦浅,踱进一个人。
“啊!是白若一!白若一来劫囚了!”
随着一声惊呼,苏夜灵魂震颤,他不可思议地扬起眼眸,怔怔地望着陨门。
他可以不要名声,不要性命,可以放弃一切,可他做不到在白若一面前大杀四方,做不到在白若一面前化身嗜血妖魔,他怕灼痛白若一的目光,怕他的师尊因此难过伤心。
为什么不能再晚些时候来……
他不愿意白若一陷入苍生与他之间的两难境地。
极目去的眼眶都快裂开了,猩红的血眸闪烁着,渐渐掩盖住,化作黑潭。
来人浑身寒霜,带着凉气跻进塔内,刚从极北而归,身上厚实的雪白大氅还未来得及换下,浑身霜白,极为神性。
眼睫一直垂着,刀削的轮廓被三生石晃地忽明忽暗,五官漠然,像是一尊荒唐搬入的白玉雕塑。
靠门近的人踉跄着往后退,猫着腰,蓄着势,横着剑,即使知道自己不堪一击,也不敢认命懈怠。
这白若一和苏夜的关系,谁不知?
莫说他们从前是师徒,做师尊的几次毫无理由地回护这个徒弟,就说上回也在悯苍塔,在苏夜因今生罪状被审判的时候,也是这个做师尊的不惜一切护他。
甚至为苏夜落了泪,甚至不惜与天下人为敌,甚至在所有人面前坦言,生或者死,他都要陪着他!
无论……成神或者堕魔……
他们知道,白若一是来劫囚的!
一个被困的魔君,还是靠着三生石,他们都未必能致他于死地,更何况再加上一个白若一。
“白若一!你休要执迷不悟!苏夜是夺舍重生的魔君!他双手沾满了修仙界的血,该付出代价,你若还当自己是守护苍生的辰巳仙尊,若还想对得起天下人的供敬,你就该明白……”
那人话还没说完,一直默着的白若一开口了。
“魔君重生,罪在本尊……”
音色清泠,不复温和,带着绵延亘古的冷意。
“造就杀孽,罪在本尊……”
不是的!苏夜想摇头,他的罪恶是他自身的,与白若一无关,白若一一直是干干净净的!
“缘生缘灭,善恶有头,因果有报……”
白若一掀开覆满霜雪的长睫,凤目掀开,绽出一双冷然的瞳眸,双目异色,一只漆黑如子夜,揉碎着星河,另一只却剪极秋水,蒙上一层霜白的雾霭,神秘莫测又极具神性。
“……师尊。”
情绪溃散,苏夜体内的五阴炽盛之毒紊乱起来,不停地撞击着他的心脏,像是不满他的犹豫,不满他的为难,他却颤着唇,整个人都在抖,在凝情看着白若一。
这一声师尊下,白若一没有反应,瞧都没瞧他一眼,看着所有人,又像是什么都没在看。
白若一的瞳孔里,什么都没映进去,甚至不会转动。
但这一声师尊,唤醒了所有人的意识,他们倏然想起,白若一和苏夜,可是师徒相·奸啊!关系脏的很!
“他……他是来劫囚的!”
雪朗捂着断腿大喊一声,他深惧白若一。
恐惧蔓延开。
有人以为白若一与苏夜这对不伦师徒,狼狈为奸,一丘之貉,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可是一个魔君加上一个神祇,他们这样的凡人,哪里能与之相抗?
也有人以为白若一一贯护着苍生,终究是护惯了,就算再偏爱这个徒弟,也不至于为了他杀他们,顶多是将魔君劫走。
无论怎样,他们终于看到杵如玉雕的白若一动了。
他一步步朝着囚困着苏夜的三生石走去。
雪白的衣裳被猎猎灵风吹得飘逸,长及脚踝的墨发飏起,极为神性。
每走近一步,杀阵便被毁一层,凌空破碎,发出镜碎般的清脆声,缤纷着簌簌坠落。
没人敢拦白若一,这尊神祇不需动手,就能将魔君都难抵的杀阵打碎,整个修仙界加起来,都阻止不了他。
颀长玉色的指节抬起,就这么堂而皇之越过三生石,轻抚在苏夜沾满血污的侧脸上,冰冷的温度挨上滚烫的皮肤,苏夜轻颤了一下。
苏夜压着心脏里五阴炽盛的翻腾,勉强扯出一抹温和的笑意,直勾勾瞧着白若一。
这对悖德的师徒,就这么旁若无人在所有人面前举止暧昧,更加坐实了师徒相·奸的传言,不管以前亲眼见过的,或者是有所耳闻的,又或者是不相信的,在这一刻都震惊不已。
但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下,他们敢怒不敢言。
白若一的眼底是霜寒,是平静,是冷漠。
苏夜看不懂了,他强牵唇角,口中喃喃:“师尊……师尊……”
又迫不及待从怀中掏出包裹好的碎琼,刚想说:师尊,母亲给的玉玦碎了,冰绦也碎了,他们说修不好,但我不信,你一定可以……
他没来得及说出那番话,整个人怵在原地,瞪大了杏眸,极黑的瞳孔倒映着白若一的脸,那张脸苍白无色,也无情绪,像个傀木一般瞧着苏夜。
脸上的血污被擦去,又染在了白若一指节上。
苏夜的唇角重新淌下一抹蜿蜒如细蛇的鲜血……
腹痛如刀绞。
第173章 【悯苍】生死
“无非一念救苍生,自是留你不得……”他掀开长睫,眼底无波,彼此的呼吸都挨在一起,他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吐出:“——万魔之心。”
情绪在翻涌,也在被冰封,苏夜怵着苍白的脸,垂睫低首,他看见那把原本穿插在他腹部的霁尘剑被握在白若一手中。
颀长的玉指捏紧了,半分都不滞地又往他身体里捅了捅。
……直到穿透腰腹,剑柄隔着衣裳,贴在他小腹上。
血水顺着剑刃淌到剑柄上,然后渗入白若一的指缝里,淅淅沥沥点点滴滴落下,染红了他雪洁的宽袖,又浸脏了白缎的鞋面。
“……师尊,你又要杀我一次吗?”
声音是破碎的,是哑的。
曾经无数次愿为白若一殉道的念头,在这一刻实现了,苏夜却发现自己做不到,他可以为白若一而死,也可以用自己的命成就他。
但不能师徒反目,挚爱相杀!
他可以死在任何人手上,但这个人,再也不能是白若一!
他的声音是颤的,心脏如刀绞,比腹部的伤口还疼,他瞧着白若一的脸,蓄积的灵力终究是收了回去,反噬的疼痛几乎要震裂他的灵脉。
锈迹斑驳的霁尘剑早在两百年前就废了,并不能重创魔君,沾染了苏夜的血后,脆地厉害。
白若一攥着往回抽,锈斑便碎落一地。
起初是慢的,然后是猛的,很快,又是“噗嗤——”一声,长剑再次在苏夜胸前扎了一个窟窿。
迅猛又毫不留情。
苏夜浑身被带着猛颤,捧着的碎琼再也护不住,落了一地,混着他的血被浸湿,浸脏,像化在滚水里的雪花,一点点消融。
母亲没了,母亲给的玉玦没了,冰绦没了,徒弟的师尊也没了……
诺大的悯苍塔寂静无声。
原以为白若一是来劫囚的,谁能料到这个做师尊的居然二话不说直接捅穿魔君,还两次……
他们惊地浑身一抽,就好像那果断捅入的剑也落在自己身上一般。
惊地话都说不出来。
不知是谁先开口,“辰巳仙尊大义啊!”
这话同两百年前一般无二,烫着了行如傀木的白若一,他面上依旧寒霜遥亘,那只漆黑如子夜的凤眸轻颤了一下,手也抖了一瞬,以至于第三剑没有刺准苏夜的心脏,斜斜地擦过,落在肩下,穿透了肋骨。
苏夜喉咙腥甜,大口的血浆灌出,喷洒在白若一身上,大片的,参差的,零星的,点缀的……像是在洁白的衣袍上以血为墨作了一副画。
近在咫尺的清俊面容落在苏夜眼底,异色的双眸不移一瞬地望着他,波澜不惊,没有任何情绪。
他在他眼里,竟同周遭一切的活物和死物一般无二。
他记得他说过:“你要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最好比我也强,强到这世上没人能奈何你。”
他记得他说过:“我只收过你这么一个徒弟,无论是他,还是你,你们并无不同……”
他记得他躲避担忧的眼神,“你……不要教……不要教为师担心……”
他记得对他表白的时候,他赧然着说:“我对你……并无不同……”
他记得他哑着嗓子,哭红了眼眶,“你说你爱我……我都知道,飞升成神亦或是万劫不复,我都陪着你……”
“……师尊会永远陪着你……生或者死……”
往事历历在目,恍惚间眼前腾起一层雾霭,模糊了双目,苏夜像是飞蛾扑火般,将身体往前挺,任由剑刃贯穿胸腔,牢牢抱紧白若一。
凉……
是冰凉的!
像是从冰川的寒潭中捞出来的一般,白若一浑身没有半点活人该有的温度,他没有推开苏夜,像是要通过喷洒而出的滚烫鲜血来汲暖,苏夜炙热滚烫的身躯像是烈焰,怦地点着,恨不得将他们二人一同燃了。
那温暖恍惚换回了白若一一点点神识,他感到掌心一片灼人的粘腻温度,整个人木在当场。
“……苏……苏夜?”
他嗓子是哑的,是懵的,是茫然的,他是白若一,不是辰巳。
整个人被拥地死紧,两颗心脏挨在一块儿,共频着跳动,不分彼此。
恍惚间回神也只是一刻,很快,占据白若一半个身躯的神性开始挣扎,开始夺取主动权,白若一挣扎着,抗拒着,身体像是被撕裂般疼痛。
不由自主,想再握紧那把利刃,狠狠地捅进苏夜的心脏。
“不!!”
白若一喉咙溢出痛苦的,分裂的,嘶哑的抗拒。
愈靠近苏夜,他愈想杀了他,愈想毁灭他!
他只能趁着理智尚存,猛地一把推开苏夜。
苏夜早已偏体鳞伤,无论是身还是心,剑柄还在白若一手上,这一推,便从他残破的身躯中抽了出来。
哐铛一声,弃在地上。
他颓然倒在地上,双眸阖上前,他眼前模糊一片,红白相间,许是用了最后一丝气力,从齿间迸出一句:“……师尊。”
这是他这辈子,上辈子,能说出的最温柔的两个字。
没有意识了……
·
竹影幢幢,泉澈叮咚。
透着窗,再远眺,却是簌簌霜雪落了满世界。
一个世界来自盛夏,另一个来自严冬,一个来自前世他们相处的竹林木屋,另一个却来自昆仑之巅的神殿。
完全不该同时存在的两个世界,就这么落入苏夜眼底。
他醒来的时候,恍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下了地狱,甚至庆幸白若一在手刃他的时候,他不是清醒的,看不见或许就没那么痛了。
当那抹白影出现在半阖的门廊前时,苏夜震颤了一下,酸涩溢满心头,但很快,便觉得恨意陡生,怨念源源不断自心脏涌出,遍布四肢百骸,连手掌都是忍不住攥牢,指甲嵌入血肉。
好像只有亲手毁了白若一,才能消解那亘古的恨意。
杀了他吗?
不是的,他想毁了他!
将他困起来,囚起来,绑起来,折磨他,凌·辱他,强迫他……
他知道自己是苏夜,也是昆仑魔君,两辈子的记忆都在,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恨意,他知道那是五阴炽盛留下的毒素,他明白得很,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当然,他此刻没办法对白若一实现心中所想,因为现如今被囚困的人是他自己……
白若一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苏夜的眼睛便毒着他,狠狠盯着,一瞬不避。
眼前的男人早就换掉了那一身染了血污的衣裳,清白又圣洁,此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干干净净地站在他面前,轻掀羽睫,冰冷覆霜的眸子就这么像是不带半分情感地看着苏夜。
……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反映让苏夜怒极了!恼极了!五阴更炽!更盛!
他可以爱他,可以恨他,可以被他气疯,可以目眦尽裂地想杀他,就是不能……不能当他是个无关紧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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