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姜钰蔓言语间温婉淑和,君栖迟真会觉得眼前的女人不过是个将自己错付于他的普通人罢了,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你不厌恶她?”
姜钰蔓掩面笑道:“我为何要厌恶她?我当她是孩子,夫君若是放心,我便同母城吩咐一句,找人也快些。”
“只不过……就算是个孩子,也会有长大的一天,女孩子长大了是要嫁出去的,我会给辛夷备好妆奁凤褥、十里红妆,给她找个身世显赫的如意郎君,风风光光出嫁。”
姜钰蔓只顾着自己说,并未注意到君栖迟在她说出“出嫁”二字的时候就已经面色铁青,浑身僵硬。
他亲手捡回来的狼崽子,那个一开始不好养活,总是生病,还总会捂着肿胀的脸颊含糊不清地对他说“牙疼”的女孩,那个好不容易养大了却不肯喊他一声“师尊”的小丫头,终有一天是要嫁出去的吗?
他脑中浮现出婚宴当天,紫衣少女不管不顾地一次又一次攀上台阶,只为了让他收她为徒,他当时诧异极了,为何一直不肯拜他为师却在此刻非要做他徒弟不可呢?
直到楚辛夷说出那句“一直在一起……”
君栖迟终于恍然大悟,她当初不想当他的徒弟是因为他说了一句“等你长大了再给你许一门亲事,结一位道侣,等以后师尊老了,你再给师尊养老送终。”
小姑娘以为“师尊”二字意味着生别离、死难再见。
再后来的婚宴上,楚辛夷大喊着:“我要拜你为师,我要当你的徒弟,我要和你在一起……不分开。”
不分开……
原来,这丫头一直想要的只是“不分开”这三个字罢了。
他本想等到婚宴结束,明面上该做的戏都做足了,等到一切结束了,他就好好跟辛夷解释这一切,他会收她为徒。
但也只能是徒弟了……
回忆被打断了,姜钰蔓摇晃着他,“夫君,你发什么呆啊,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我打听过了,绫罗城的二公子虽说无望继承城主之位,但好在乐得清闲,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辛夷嫁过去,虽说远了些,却也无伤大雅……”
“你觉得这算‘无伤大雅’?”君栖迟阴沉着脸,他起初还以为姜钰蔓真的不会为难辛夷,但那绫罗城算是九州百城里距离苍梧山最远的一座城池了,一旦远嫁,或许终身难以相见。
更何况,一提到楚辛夷要嫁给别人,他就觉得心脏疼,疼地像是被数以千计的纤细银针密密实实地扎进了心脏中,锥心的疼却看不出什么伤口。
这次交谈不欢而散,姜钰蔓自然不会是个普通女子,她好歹曾经也是城主继承人,却为了一个待她相敬如宾、有名无实的“夫君”放弃了自己一身的荣耀,只得了个苍梧山山主夫人——姜夫人的敬称罢了。
值得?还是不值得?
她没了回头路了,从她选择君栖迟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亲手将城主之位拱手让给那些她曾经根本看不上眼的庶女姊妹,从小富养出来的高傲自尊让她不甘心妥协,即使不快乐,即使夜里的罗帐再冰凉,她一声不吭。
比起夫君对她的“尊敬”,她更害怕曾经匍匐在她脚下的那些人来可怜她、来同情她、来笑话她……
原来君栖迟的冷漠从来不是本性如此,她看到过他的温柔的!在偏殿的小院子里,那个盛放着辛夷草无人居住的院落中,他常常一个人在那里发愣、失神。
提起将楚辛夷嫁出去不过是最后一次试探罢了,那些来自旁人的揣测和笑话原来都是真的。
楚辛夷离开苍梧山后,一个人流浪了很久,她从小就在森林中长大,而后又被君栖迟带回苍梧山,她被保护的很好,以至于这份不谙世事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不是帮助而是阻碍。
一只常年被主人照顾的很好的动物幼崽离开温室之后,重新面对豺狼虎豹时会受多少伤?受伤了之后也没人再给她悉心包扎伤口,她只能找个安静的相对安全的角落里独自舔舐创伤。
幸而,她并没有死掉,近十年的历练再加上她本就天赋异禀,修为上升的很快,或许已有与君栖迟比肩的能力。
可在那之前,她遭受过一次几乎致命的打击。
十几个通了灵脉的修士没有任何理由和征兆地对她下了死手,她几乎重伤濒死,待听闻这些人是受君栖迟的派遣来取她性命的时候,她的心几乎凉透了。
即使她并不相信这些人的片面之词。
即使她心知肚明此事有蹊跷。
即使她不会信……
可是很多人面对绝境时总会胡思乱想,何况是被心魔左右了多年的她,谁又能时时刻刻保持理智和清醒,有些事明知道不是真的,心魔却告诉她别骗自己了!你不记得那个时候他根本不顾你的死活,不但不认你,还将你一次次打下长阶,一次次任由你屈辱地撞在警钟之上吗?
你,楚辛夷,不仅在他心中是个笑话,就连婚宴现场所有人,整个苍梧山,整个修仙界都在笑话你呢!
如今,她的能力终究足以与君栖迟比肩,她再也不会屈辱地被君栖迟一掌拍在苍梧山浩如嘲鸣的警钟之上了。
她手持九节银鞭,登临仙山,立在警钟之上,藐视着整个苍梧。
她曾抱有幻想地期待过君栖迟见到她会说什么?
是看着她,欣慰地说:“你终究是长大了,修为精进了不少。”
还是倒竖着怒眉,厌恶地看着她:“喂不熟的狼崽子为什么还活着?”
可哪种也不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沉敛着神色,看不出何种情绪,站在她面前。
楚辛夷有很多话想要问他,可是真的见到了他,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只挽着长鞭在空中挥了几下,噼啪地打在警钟上,警钟粉碎。
围观的众弟子瞪大了眼睛,他们有的是认识这位山主的“半徒”的,心想莫不是当年失了颜面,来睚眦必报的?有的是新来的弟子,并不知道什么情况,只以为是山主旧敌来寻仇或是来踢馆的。
可无一例外地,都被这一鞭碎警钟的架势吓得不轻,纷纷避退。
长阶上,一如十年之前,他们一个站在台下,一个立于高台之上风光无限,有所不同的只是楚辛夷的眼中再没了当年那份傻气,多了一份茫然。
台上的人召出长剑,剑光凌厉。
心脏颤动,直到这一刻,楚辛夷大约是相信了那些去刺杀她的人也许真的是君栖迟安排的……
可那又怎么样?
那些人一个个被她斩断了灵脉,不至于丧命,却终身无法再修行,甚至浑身动弹不得,还不如死了。
谁都没说话,一时间刀光剑影,招招凌厉,分不出彼此,也分不出胜负,两人浑身衣袍破裂,却不见血。
“夫君——”
女人的身影冲进了对战之中,扑向君栖迟,一道来不及收的长鞭落在姜钰蔓的背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四溅。
第79章 【苍梧】沙漠植物
她与君栖迟打了那么久,双方都无意伤到彼此,只肉身凡躯的姜钰蔓一出现,凌厉的鞭势将其抽地皮开肉绽。
她本可以不出现的,却以这种荒唐的方式中断了这场闹剧。
“鞭上喂了毒!”诊治的医师如是说。
苍梧的山主夫人,盘麟城的千金竟被叛出苍梧的弟子重创至此,足以惊动整个苍梧山和盘麟城,然而姜钰蔓却将此事压了下来。
楚辛夷完好无损地走出了苍梧山,若干年后成了涿光山的摇光仙君,整个修仙界为数不多的女君之一。
好似一切都恢复平静,这段往事淹没在岁月星河中,渐渐地也没什么人再提起。摇光仙君至此未踏出涿光山一步,直到数月前出现在天澜城……而苍梧山,谁也不知那对夫妻关上门后又发生了什么,山主君栖迟常年居于苍梧之巅的木屋中,与其妻貌合神离,而传言中的姜夫人一直体弱多病……
天澜城的宴席,是姜钰蔓第一回 在众仙门面前发了失心疯。
这些都是旁观者眼中的事件始末,事实上那一日,楚辛夷离开苍梧前,姜钰蔓私下见了她一面。
她说:“你以为这件事若是让我母亲知道了,苍梧山还能保持现在的光景吗?君栖迟他哪里是娶了我?他是娶了整个苍梧的未来!”
姜钰蔓的话说的很明白了,可彼时的楚辛夷依旧觉得费解,她不明白堂堂一座仙山的命运为何会维系在姻亲的关系中,这为了这虚妄的名利就可以逼迫自己做那么多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吗?
姜钰蔓猛地攥紧她的手腕,眼眸狠戾地盯着她,“我若是还像当初一样不知道你是谁,我顶多杀了你!可现在……你若是为了他好,你若是还惦记着整个苍梧对你的恩情,替我做一件事,就当是我在拿他所在乎的一切威胁你好了。”
原本只是被君栖迟造出的执念,此刻却又被姜钰蔓捆绑了一层枷锁,她木然开口道:“……你要我做什么?”
“去灌愁海,取神农草。”
“好。”
“你放心,我只会告诉夫君,你此行取神农草是为了给我解毒……赎罪。”姜钰蔓将最后两个字咬的很死。
听到这儿,楚辛夷忽然笑了。
想起小时候君栖迟带她下山买吃的,她看见几个孩子玩过家家,小男孩生的粉雕玉琢的,很是好看,几个女孩子围着小男孩转个不停,嘘寒问暖,甚至在男孩面前悄悄说着对方的坏话,只为了在角色扮演中能被男孩选中,和他成为“一家人”。
世上哪种机关算尽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呢?
身在局中的人争地头破血流,身处局外之人也会被强行拉入局中,身不由己。
她走出苍梧,至此未见君栖迟一眼,一切都变了……
楚辛夷甚至没有问缘由,也没问有多凶险,会不会再也回不来,若是成功取得归来,算是一种了断,若是回不来也算得上是一种解脱,她都不曾放在眼里。
她是自由的,除了自己,没人能困得住她的心,可放眼看去,无论是君栖迟还是姜钰蔓亦或是整个苍梧山,乃至整个修仙界,谁身上不背负着虚妄的责任,心似千层枷锁,中有万万死结,人间即审判囚笼。
“你真的去了!你身上的伤是不是……”苏夜急切问道。
灌愁海位于蛮荒之地,苏夜曾听白若一讲过,印象很深,那里一般都是被处以极刑之人发往的流放之地,海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囚犯被扔进海水中便会迅速沉下去,不!或许说还没来得及沉下去就会被海水腐蚀,从皮肤开始到肌肉、内脏、骨骼,直到渣滓都不剩,最可怕的是死后的魂灵无法转世投胎,被困在海上,日日悲鸣,重复千万年都无法消散,说是人间炼狱并不为过。
而那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农草就生长在海中央的一处荒岛上,所以每每有犯人将被流放的时候都会悄悄买通押解的囚长,求问解脱之法。
收了银两的囚长说:“进海后,你就拼命往荒岛游,就算身体被腐蚀完了,意志也不能断,这样你的魂灵就有概率上岸,岛上有神农架,架下有神农草,食后活死人、肉白骨。”
囚徒都是感激的,虽说能活下来的几率不高,况且强忍被海水腐蚀肉身的痛苦的同时还要意志坚定,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传闻,能成功游到岛上的人,吞服神农草后都成了不死之躯,但他们终身无法离开荒岛,他们在荒岛上建了一座叫“不死城”的城池。
但终究岛上与九州大陆之间隔着天堑,彼此没有往来,谁也不知这个传言的真假。
“去了……”摇光的面色愈发难看了,即使苦苦强撑着也挨不住了,她捂着心口呕出了一滩血,浑身瘫软险些栽进了早已干涸的莲池中,幸好苏夜及时扶住了她。
叶上珠探着她的灵脉,指尖像是被电击了一般震颤缩回,她抬起头看着摇光,眼泪忍不住就滚落了下来。
苏夜只能强行输送灵力进摇光的体内,可摇光的灵脉就像是破碎的木桶,灌入再多都会以极快的速度流逝而去,直到后来,灌入的灵力已经追不上流淌而出的了,他竭尽全力,也无济于事。
摇光却神色平淡地摆了摆手道:“若有憾事,生死才是大事,我愿已了,死亡对我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从姜钰蔓让我去取神农草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对我是有信心的,我体质特殊,确实是最适合飞跃灌愁海的人,只是神农架下的神农草摘下就会枯萎,无法带离荒岛。”
苏夜几乎已经猜到后来的事情来,他颤抖道:“……所以你就将神农草温养在灵脉中,这才带回来……”
摇光没有作声,算是默认了。
这事太荒唐了!什么荒岛,什么灌愁海,都不过是被神农草吸干了养分的废弃土壤,这世上真的会有那么傻?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自己的千劫万苦,甚至不惜用自己的灵脉温养神农草,她就算是大罗神仙也禁不起那破草吸个几日。
她却强撑着,好似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眼看着她再也撑不住了,苏夜眼眶通红,嘴唇翕动,“……仙君,你别睡着了,你再等等,我去找他!你等我回来,我把他带来见你!”
“不必——”她用力拽住苏夜的袖子,喃喃道:“我费了那么大的劲,找来天机镜给他,就是因为数十年的不甘心,可他根本不信我,也不信天机镜,他只相信他自己。我……我累了,不想证明了。我不叫楚辛夷了,我还是叫摇光吧。”
她最后望了一眼紧阖的破败院门,不会再有人推开的那扇门,也不会有人在冬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辛夷草急切跑来,只为了药不凉,再也不会有人捂着她的侧脸,轻轻揉着红肿。
就连唯一在意这些回忆的人都快离开了,就像曾是栋梁的腐败朽木,一鞭下去直接溃烂,化作了齑粉。
她仰头看着天空,空气中有点点草屑轻轻飘扬,恍惚那年的辛夷花开到极盛,淡蓝的天空作幕布,枝节舒展交错,似心有千千结,浅紫的花瓣渐渐白成美玉……
“那年的玉玦……不是我摔碎的,我的鞭子,没有喂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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