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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中禽(古代架空)——一枝安

时间:2021-10-13 15:27:22  作者:一枝安
  赵钧收了针。
  郁白终于忍不住低吟出声。一滴泪从他眼眶中滑落,那是极致隐忍后的溃不成军。
  那滴泪赵钧没有看见。它迅速没入鬓角,浸湿了一小片黑发。
  “第二日你便发了高烧,整整昏睡了三天才醒过来。这三天你水米不进,全靠人参熬汤吊着一条性命。”赵钧低低的声音似在回忆,“你睡着的时候我去看过你,脸色白的像纸人儿。我那时看着你想,如果你醒不过来了该怎么办?那我就永远失去你了。”
  他慢慢梳着柔顺的长发,露出一丝欣然的笑意:“可是你醒了过来,留在了我身边。这几年,我每每看着你,看着你对我发脾气也好,借我手杀人也好,仍然无比庆幸那时候在大漠遇见了你,并且至今未曾分离。”
  寝殿里燃着安神香,郁白在覆盖全世界的寂静的黑暗里听着赵钧慢慢的叙说,忽然便有些神思恍惚。
  ……可是,我宁愿从没遇到你。
  他感觉到脸上有轻柔的触感,伴着些许清香,似乎是胭脂水粉一类。解开的亵衣被重新系好,繁复的衣衫层层叠叠地穿在身上,一条束腰环过清瘦腰肢。口脂涂抹唇瓣的触觉柔软温和,郁白在迷蒙中想起那天芙蓉不及美人妆的调笑,不过半年,已恍若隔世。
  黑色丝帛落地,郁白睁开眼睛,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穿在他身上的,是艳红如火的喜服。
  郁白忽有所感地转过头去,在那对红烛上看见了篆刻其上的、扶摇盘旋的飞龙与凤凰。
  作者有话说:
  赵?美妆刺青大师?钧
 
 
第62章 一场失败的求婚
  赵钧俯下身,吻了郁白的额头。
  刚刚弱冠的年轻人,不论是面容还是身形都已不是昔日青涩模样,然而赵钧依旧能轻易将他环在怀里,如同对待彼时十七岁的少年。
  广袖窄腰的朱红玄边织金袍,琉璃白玉带,龙凤祥云纹,这样郑重的衣袍穿在身上,一时不慎便压人颜色,却只给郁白略显苍白的面容添了明丽光华,烛火微光下少了清俊,更显艳绝。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喜服。阿白,你穿上很漂亮。”赵钧在郁白面前半跪下来,指尖慢慢抚过衣料,神情痴迷而专注。
  他抚过乌亮黑发上束着的银红发带,抚过那光滑衣料上极致绚烂辉煌的龙凤图腾,抚过嵌在腰带上的昆山白玉扣,抚过红衣包裹下瘦削修长的身体。
  这是他爱的人。
  郁白垂着眸子,不经意间被捉住了手,掌上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被陡然触碰,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那是刚刚在雪地里划破的,比起满是青黑冻伤的膝盖,算不得严重。
  他看着赵钧半跪在他面前,声音飘渺的有如来自遥远的天阙:“我会昭告天下,娶你为后,就像我从前承诺的那样,再不会有人欺侮你。阿白,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吧,我们重新开始。”
  郁白听不懂似的看着他,只觉得眼皮一阵一阵地发沉,视线里周遭的一切都渐渐笼上云雾,虚无缥缈起来。
  “阿白,你还记得立冬那天,我问了你什么吗?”赵钧自问自答地接下去,“当时我问你,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会不会爱我……当时你犹豫了,是不是?你原本想回答什么?”
  许是见郁白没有反应,赵钧的语速越来越快,最后那句“是不是”竟有些惶恐的意味。他心脏乱跳,额前生汗,紧紧抓着郁白的手,确认郁白没有挣脱和反驳的态势,唇角终于扬起一抹柔和的微笑:“阿白,你心里有我是不是?以前是我不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是不要再为旁人同我闹脾气,我们往后……”
  瑟瑟敲门声响起,随后传来少年怯怯的声音:“陛下……”
  ——贺念白。
  南柯梦醒。郁白盯着鲜妍明媚的红衣看了许久,摇了摇头:“陛下不必如此。”
  世界寂静下来。
  赵钧嘴角的笑意渐渐枯干,握着他的手却不肯轻易松开:“阿白……”
  一下一下迟缓的敲门声中,郁白静静打断了他:“陛下,贺公子在外面。”
  贺念白在寻你,如同当时我寻你一样。
  郁白已经不能思索贺念白是如何来到赵钧身边的了,就如他已经无法回忆自己曾经是如何来到赵钧身边的。
  回忆在他心头扎满了刺,稍一涉足便痛的无法呼吸,昔日他会踏着荆棘密林一点点抽丝剥茧,寻觅自己在赵钧心中留下印记的证据聊作安慰,而今贺念白来了,有人接替了他的位置,他便不必再忍受噬骨灼心之苦了。
  敲门声还在继续,赵钧脸上的笑意却慢慢褪去了。他猛然站起身来,一拳重重地砸在书案上,牙关咬的咯吱咯吱响,面上的神情更是风云莫测。倏尔,他冷笑一声:“你倒是懂事了,看来康宁侯府送人送的还真对。”
  他骤然逼近,掐住郁白的下颌:“将人送去燕南阁——阿白,你就这么急着同他称兄道弟 生怕朕对你失了兴趣不成?要不要朕叫他进来,你们好好交流一下怎么伺候朕?”
  郁白眼前渐渐笼了一层雾气,他不气不恼,只睁着一双黑幽幽的眸子,茫然而略带悲怆略带地看着他,似乎万事万物都与他无关。然而在他看见赵钧将一摞契纸靠近了红烛时,却下意识地扑了过去:“不!”
  赵钧一手用力匝住他的臂膀,一手又举着契纸,靠的离火近了些:“既然已经决定拿自己换他们,又何必在意这几张契纸?难不成,朕的阿白后悔了,又有旁的打算?”
  威胁之意明晃晃,如同悬在颈项前的利刃。郁白的指尖就那么僵在半空中,半晌,方哑然道:“……你烧吧。”
  话音未落,那摞契纸已经被投入了火焰,在他面前卷起黑红的火舌,灼的郁白眼睛生疼,双唇颤抖,却吐不出一个字。
  火光熊熊如恶魔巨口,转瞬之际千金化为灰烬。
  一同烟消云散的,还有江南春日的楼阁、塞北冰封的山川,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杏花春雨铁马秋风。郁白张了张嘴,怔怔地重复道:“我不后悔,你烧吧……烧吧。”
  一滴泪从眼角无声滚落,滑过滚烫颤抖的面颊。郁白却似毫无知觉般,直愣愣地望着那从灰烬扫落在地,散成云烟。落地之时他忍不住地想,它们会被风带着去往那些自由之地么?
  “我不会动郁菀,也不会动写意、余清粥和凤十一。秦氏危机已除,郁菀同秦羡知已启程回若水城,凤十一若想脱离影卫身份、回归本家也不是不可以。他们现在都好好的活着,未来也是。”
  赵钧望着灰黑的余烬,心下似乎终于得到了什么安慰:“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你永远待在我身边。直到我身归鸿蒙,也要陪我葬入皇陵。”
  声声清浅的敲门声中,郁白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他想要的,不是吗?至于自由,希望,爱……都不重要了。他的未来也许会同门外的贺念白一样,每日倚门卖笑,盼得君王一日宠幸,得以在重重宫苑中争一立锥之地,藉此度过孤冷余生。
  只是……
  “只是,赵钧,看在我们……也有过情分的份上,你能不能让我见见姐姐……”
  灼烧身体乃至心脏的高热烧尽了他最后一丝清明。眼前不知何时又笼起了一片蒙蒙白雾,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起来。郁白抖着手指,摸索着抓住了他的衣角,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我只见一面,一面就好……”
  “一面就好……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赵钧,我求你了。我们成亲,我嫁给你,我留在你身边……你让我见见姐姐,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有点想她了,赵钧……”高热烧身,他的脸庞到耳根都烫的厉害,浑身却冷的发抖,重重冷汗湿透了里衣,冷和热以致命的方式同生共存,口齿也愈发语无伦次。
  这漫长一夜已经耗尽了他此生全部的卑微姿态,临到此时,他已经不知道如何才能更讨得赵钧欢心一分。他想哭却哭不出来,哽咽噎在喉咙里,已浑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此时此刻,他几乎是凭着生物本能、如同寻找庇护的幼兽一样扯着赵钧的衣角,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地念着郁菀的名字,求着赵钧的应允。
  赵钧垂首,静静地看着他。
  他是那么骄傲的人。赵钧想,他的阿白生来是低微不受重视的庶子,却能临危受命上阵杀敌,将匈奴王子斩于马下,迫于权势跪在他面前时脊背依旧挺直,似乎从没人能折他半分傲骨。
  这样的人,原该封侯拜相、前程万里——而现在,他却穿着艳红如火的喜服,跪在他脚下,指尖捏着他的衣襟卑微地、毫无理智地恳求着他,以昔日情分为刀剑,同他的冷硬心肠做最后一次交锋。
  他已经为他们的未来筹谋了多日,若此次心软,便是满盘皆输。
  “我可以让你们见一面,但见面之后呢?”
  赵钧半蹲下来,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以一种平静到极致的神情凝视着他:“阿白,你的姐姐已经嫁人了,她现在有相知相守的丈夫,未来还会有可亲可爱的儿女,而你在她心里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你真的愿意打扰她,让她突然多出一个死而复生的弟弟吗?”
  你真的想让姐姐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你真的能以现在卑微而狼狈的姿态去见你最亲的人吗?
  赵钧的话有如惊雷,郁白捏着他衣角的手缓缓松开,浑身脱力一般跌跪下来。
  绿柳下长姐随风飘舞的天青色裙衫,哀鸿遍野流血漂橹的战场,父亲偶然对他露出的关怀和忧虑的神色,一旬一次的红门关互市上络绎不绝的人马车流,飘香酥脆的胡饼和熏肉,写意年幼稚嫩的脸,凤十一别扭而日渐纯熟的笑……他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画面,是十七岁那年笼罩整片大漠的夕阳,一双人打马踏过万里疆域。
  ……
  殿门被轰然踹开,守在门前的贺念白一个激灵,托着的汤羹洒了大半。他尚未来得及懊恼自己的毛手毛脚,便见赵钧怀里严严实实地抱着个人闯出来,朝外疾步扬声:“来人,快叫太医!”
  他眼花缭乱之际,看见了皇帝怀中垂下的一角红衣,一只凤凰正冲破云霄,扶摇而上。
  作者有话说:
  这一夜终于过去了,掐指算算,正儿八经的火葬场要开始了~
 
 
第63章 上元夜
  郁白再次醒来时,新年已经到了尾声。上元佳节,长安城内花灯竟起,五夜齐开,金吾不禁夜,笙歌相应和,端的是良辰美景,锦绣辉煌。赵钧拂去一身寒意闯入燕南阁时,郁白正坐在窗边,静静望着一盏挂在窗上的金黄色凤凰灯。
  他解下大氅挂在外面,从后面轻轻搂住郁白:“阿白,喜欢么?”
  “这只是盏小灯,外面有特别漂亮的大凤凰灯,比这个大许多倍。”赵钧温声笑了笑,“太医说你身体恢复了些,可以稍微外出走动了。今日是上元节,阿白随我出去走走如何?”
  凤凰灯光华流转,光芒所落之处却是一片沉默。赵钧惯常地没有得到回应,也并不介意,兀自牵了郁白的手,一件一件仔细地挑选衣裳。
  郁白生着病,赵钧有意给他穿的艳些好压一压病气,便捡了件宝石蓝的海棠绣花长袍,锦缎束发,外罩雪白狐裘,任谁看都是一个富贵人家千娇万宠的小公子,仿佛从没见过世间疾苦似的。
  郁白任由他牵着自己,和顺地走在他身侧。他在除夕那夜高烧昏迷,从五日前第一次醒来后,他便一直如此顺从。
  顺从到,不言不语、无悲无喜、不忧不惧,像一只静默而温顺的羔羊,袒露自己最脆弱的咽喉,站在世界的另一端,远远望着浮世红尘和昔日爱侣,却没有什么能再牵动他的眸光。
  他丢失了自己的名字和过往,也从自己的名字和过往中解脱了出来。
  赵钧一厢情愿地相信郁白只是暂时性地忘记了一切,就像当初失忆那样,过些日子便会复原。而余清粥及一干太医却眼明心亮,心知郁白的状况绝非失忆这般简单,然而望着赵钧青筋毕露的手背、遍布血丝的双眸,却怎么也无法将“痴傻”这二字说出口来。
  临近上元佳节时,赵钧下旨,在乾安殿外的宫道上建了一条灯火长廊,长廊廊顶及两侧皆悬满新奇花灯,也不乏字谜灯谜等游戏,更有宫廷乐人奏乐和歌,极力仿造长安城内火树银花不夜天的上元盛景。
  眼下天已薄暮,灯也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赵钧便牵着郁白的手,一盏一盏地走过去辨认着。
  粲然灯光映亮了两人面庞,一时连天边皎皎明月也黯然失色。赵钧牵着郁白的手慢慢走着,在一盏硕大的凤凰灯前停下脚步。凤凰灯光华流转,金黄的羽翼上贴了颜色各异的字条,是为谜面。赵钧揭了张字谜,念道:“平分秋色。”
  他回头笑着问郁白:“阿白,猜得出这是什么字吗?”
  凤凰灯前的小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是专供人写下谜底的。郁白迟迟不曾应声,赵钧也不意外,兀自蘸了笔墨,在铺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钧”字:“‘平分’为‘匀’,‘秋色’为‘金’,平分秋色,即为‘钧’。来,阿白,写写看。”
  郁白没接住笔。霜毫笔啪的一下落到地上,在一尘不染的宫道上溅起几滴浓黑的墨。郁白微微蜷着手指,垂在身侧,视线游离着,未曾落到那根笔上一丝一毫。
  赵钧愣了下神,蹲下身来捡起毛笔,朝郁白温声笑道:“无妨,捡起来便好。”
  他把人拉到自己怀里,轻轻掰开郁白的手指,将笔杆塞进他掌心:“来,阿白,写一笔吧。”
  ——霜毫笔再次落地的声音清脆透亮。
  郁白低着头,茫然地看着手背上突然多出来的点点墨汁,似乎在思考这是什么东西,却仍旧没分给眼前那面容苍白的人半丝目光。
  类似画面重复再三,赵钧面上的笑意渐渐有些勉强。他重新捡起笔来,塞进他手中,声音渐渐严厉起来:“阿白!”
  ……他再怎么严厉,也是没有用的。
  昔日能策马踏霜雪、提剑斩劲敌的手,如今连轻飘飘一支毛笔都握不住、简简单单一个字都写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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