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两年后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两年前初至白玉京时,郁白以为自己会看到熙熙攘攘的修仙者,诡谲离奇的仙术,或者运气好点可以遇上在电闪雷鸣中渡劫飞升的道友——实在不成,来点飘渺的云烟也行吧。
没有,什么都没有。多年以后,当郁白站在传说中的白玉京——如果这座荒芜一人的山头也能被称作修仙圣地“白玉京”的话,准会想起若水城春日暮色里,那个口口声声要带他去修无情道、给予他真正的自由的容大师。
别问,问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郁白绕山行走一圈,在发现整座山的人形活物只有自己和容寸心时,不由得发出了深深的感慨:“容先生,您是拐我来开发荒山吗?”
容寸心严肃地竖起一根食指:“别出声。”
“你看见了什么?”
目之所及除了荒山,就剩下一间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屋子。郁白观望半晌,选择沉默。
容寸心陡然激动起来:“难道你看不见这飘渺的云雾?看不见那云中的楼阁?看不见天边那一道金红的闪电?看不见那个白衣无瑕俊美无铸的仙人?”
郁白:“……”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来时的路,果决转身。
容寸心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摸着不存在的胡子笑了起来:“欸,我也看不见。”
由此可以看出,郁白能在白玉京当两年的拓荒者,堪称鬼使神差。对此容寸心表示强烈不满:“我难道没有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旁的不说,你现在种菜做饭的本领是不是精通了许多?”
郁白瞅瞅手中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红薯。
抛开一切不提,白玉京确实与世隔绝,连郁白这样亲自跟着容寸心一路走来的人,现在竟然也记不得回去的路了。
与世隔绝带来了极致的安静,让他得以刨除一切曾经在意的事情,专注于读书、习武、种菜、养花、同容寸心拌嘴,每日拔出剑来,迎着晨光或暮色,修习容寸心亲自教授给他的一招一式,剑光所至,群鸟惊飞。
那些残存的绮丽奢靡,未散的思念愁苦,尽在竹林清风中远去了。
“所以你真的不考虑下传承我的衣钵,修一修这无情道?”容寸心晃着一本小册子诱惑他,“修失败了也不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哟。”
郁白转着叉鱼的木棍,头也不抬道:“免了吧,我怕我成功,到时候岂不让你羞愧。”
容寸心鄙夷地嗤了一声,大概是又一次见识到了这个徒弟的脸皮厚度。他也蹲下来,往烤鱼上撒了把椒盐:“对了,有件事可能你会想知道。”
郁白给烤鱼翻了个面:“我不想。”
“关于赵钧的,你不想?”容寸心善解人意地没有等待郁白回答,“就在昨天——啊不,是前天了,他死了。据说是心脉崩坏,暴毙而亡,遗诏传位于穆王赵镜,这会儿应当已经从南宫放出来了罢。”
他等了一会儿,不由得纳罕道:“咋没反应呢?”
郁白捻了几粒粗盐,细细地洒到鱼腹上:“怎么,我难道还要披麻戴孝哭一场?”
话音未落,火堆上的烤鱼少了一条,紧接着一阵罡风骤然来袭。郁白眼疾手快地抬起烤鱼格挡,两鱼相争本是不分伯仲,然而棋差一招,转瞬之际,两条鱼皆被容寸心夺走了。
“反应慢啦。”容寸心一手攥着两条鱼,伸出食指摇了摇,“小白,你心乱了。这两条鱼都是我的喽。”
郁白撇嘴,不屑地笑了下,起身朝外走去。
容寸心在身后喊:“去哪儿?”
郁白扬扬手,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睡觉去。”
风过竹林飒飒。晚风裹挟着容寸心的叹息,飘得很远很远:“果然修不了无情道……啧,不过无情道也不是人修的,不修便不修罢……”
。
两年不问红尘,红尘却悄然入梦。梦境中漫天的浓雾散去,故人的影子赫然在目。郁白站在原地冷眼看了半晌,漠然转身。
死了还不消停。
雾散,梦醒。
郁白睁眼时,才意识到梦中听到的淅淅沥沥的声音竟然是来自现实。他推开门走出去,正见月开云散,偶尔几滴零星的雨点滴落在他眼角眉心,旋即迅速被微寒的夜风吹干。
刚下过一场大雨,脚下的泥路坎坷难行。郁白却很喜欢这种潮湿而新鲜的感觉,踩着碎石和青草铺成的小径,慢慢地走在雨后的野山里。
忽然有几点幽绿荧光映入眼帘,附着在黑褐的泥土上,如同一闪一闪的眼睛。郁白走上前去,脚下的泥土松软的可怕,似乎稍稍用力便会陷进泥沼。却不知怎的,突然踩到了一片坚硬之地。
石块?
他愣了一下,蹲下身,以手指拂去那石块上潮湿的淤泥,试图辨认那上面模糊不清的纹路。
借着清亮的月色,郁白四下眺望这片他素日常常造访的山林。月光如灯,他能很容易地看出来,这里的土地里横卧着许多类似的石块,寻常这些墓碑被泥土深埋地下,而今经过这样一场大雨冲刷,都出现在了地面上。
那是……无名碑。
白玉京山顶,月亮似乎触手可及。熠熠星光跨越千万里夜色而来,温柔地关照着漫山遍野的草木,这也许是白玉京与传说最为相符的时刻。
大半夜不睡觉的容寸心在他旁边坐下,打了个烤鱼味儿的嗝:“在想什么?”
郁白抬头望着星星,语调淡然:“在想你。”
容寸心搓搓胳膊:“这么肉麻么,还有点不适应呢。”
郁白冷冷道:“在想你是个骗子。”
没等容寸心反驳一句“血口喷人”,他便已经出声问道:“白玉京到底是什么?”
容寸心挑眉,似乎对他的问题并不意外:“你在这待了两年,还不知道白玉京是什么?——自然是修仙问道的所在了。”
“那为何此处既无仙,也无道?”
“谁说没有?你我一言一行,一日一夜,一招一式,皆在证道。”容寸心不知从哪摸出个核桃盘着,“至于仙人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话已经在过去的两年间重复过无数次。郁白这次却没像从前那样翻个白眼,而是不声不响地点了点头:“那其他人呢?白玉京这么多仙人,怎么如今只有你一个?”
“他们么……既然叩开仙门,自然远赴九重天,不会再出现在人世。”容寸心声音渐渐低下去,须臾又眯着眼笑起来,“我跟他们不同,我觉得还是人间好,想在人间多待一段日子。”
“他们死了。”
容寸心眨巴眨巴眼,望着郁白。
“白玉京根本没有什么仙门。那些所谓的仙人,不过是为了逃避凡尘苦思,才假借修仙问道之名躲入荒山,为其赋名‘白玉京’。”郁白静静道,“今夜大雨,我看见那片坟墓了。他们都死了,死在这所谓的白玉京。”
星光依旧温柔如水地洒落,容寸心眯起眼睛,二指相贴,捏起一颗来自远方的金色的星星。
“不。”容寸心温声道,“小白,白玉京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只是一群逃避世事之人组建的世外桃源,怎会使白玉京之名弘扬至此,即使被皇室极力打压这么多年来,传说却始终长存?”容寸心并没有摘下那颗星星,却放下了抬起的手臂。
“但那些坟墓是……”
“他们不是逃避凡尘苦思的懦夫,而是试图以一己之力创建桃源的先行者。”
郁白微微顿首:“您曾是他们其中一员。”
容寸心摆摆手:“喔,那是个很长的故事啦。”
第73章 既有打破枷锁的能力,更有选择枷锁的权利
大梁耀文年间,边境战火不休,朝堂腐败凋敝,权贵一手遮天,贫民无立锥之地。
白玉京就此而生。数名有天分的修道者齐聚白玉京,朝着同一个目标努力。那就是飞升。
“他们有的是王侯贵族,有的是贫民乞丐,有的是青楼女子,在某一时刻开了仙骨,冥冥中聚集到了白玉京。那时候他们认为,人痛苦的源泉是尘世,若能得道飞升,便能获得真正的极乐和自由。”
也许是今夜乃至这两年见了太多不同寻常的事情,郁白没有去质疑所谓修道飞升、仙人传闻的真假,却疑道:“为什么?”
“为什么?”容寸心无奈一笑,看郁白的眼神像在看不懂事的娃娃,“那时候一度饿到了人吃人的地步,各家学派都讲求救命的道路,在这种时候,得道飞升是最有说服力的方法了吧。”
“然后呢?”
容寸心笑:“那时我修的是无情道,是他们之中最有天赋的那一个。”
郁白挑了挑眉。
“飞升一事何其艰难,他们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成功,是因为世人尚在苦海挣扎。他们便想将自己拥有的自由普惠人间,构建一个世外桃源。这个世外桃源,梁朝做不到,皇室也做不到,只有白玉京。”容寸心声音渐渐沉下来,“他们想以白玉京,带给世人真正的自由。”
郁白跟着容寸心站起来,共同望向那片浩瀚星空——与百年前别无二致的星空。
“他们要的白玉京,人人安居乐业,幼有所养,少有所教,老有所终,共同劳动共同享受,让所有人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以白玉京一地渐至天下四海,自由之泽洒遍世界,终得万世大同。”
容寸心叹道:“最初的确获得了成功,诸多走投无路的贫民百姓慕名而来,白玉京之名渐渐传开。然而这样的机制极度完美也极度脆弱,最后不攻自破。”
“失败的原因很多呀,比如那些来到白玉京的人良莠不齐,没有人能真正毫不利己地为他人着想,比如皇室日渐凶残的打压和拷问,比如秉性难移,平均分配的制度被打破,总有人想吃更好的,用更好的,事事优先,也将昔日遭受的压迫转移到了别人身上,迷失了自己的本心……失败理所当然。”
“那您呢?”
郁白问出口,方陡然发现一个问题——耀文年间,灾荒横行之际,距今已百年有余了吧?
“他们因为插手凡间事而被仙术反噬,打回凡身,永世不得飞升,最后死在了白玉京,凡人们也都四散离去了。而我……”容寸心笑笑,“我获得了飞升的机会。”
彼时白玉京已盛极而衰,一片荒芜。出现在容寸心面前的,是他渴求了半生的东西——雷霆霹雳之后,浓云闪电之后,羽化飞升之后,会有真正的自由、真正的极乐吗?
“您没有去。”
容寸心久久凝视着眼前俊秀漂亮的青年,唇角慢慢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他温声道:“是的,我没有去。”
郁白沉默片刻,问:“为什么?”
“那时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容寸心瞥了眼神情专注的郁白,忽地眨眼一笑,“不过我不告诉你。”
郁白:“……”呵。
“他们死了,但白玉京还在,白玉京既然在,那我也必须在。”容寸心伸了个懒腰,“他们的死埋没了绝大部分的仙术,却也给白玉京留了最后一道屏障,那就是真正的与世隔绝。想想看,你还记得来时的路么?”
这个故事离奇而荒诞,却又莫名透着几丝奇异的合理之处。夜空中似乎浮现出那些九重天仙人们飘渺的背影,郁白沉默良久:“这就是您带我来此的原因?”
容寸心笑笑:“忧愁多源于世间万象,自由则生于心意通达。我当年止步于飞升,说不遗憾是假,至今也想窥得九天景色,瞧见你,便觉得你像当初的我。小白,白玉京有你要的自由。”
常人不能忍受之痛苦,不能拥有之坚韧,以及不能体会之孤独。修无情道最为成功者,不是天生无情之人,而是砍除已经萌芽之情思,重归无情烟波之人——郁白脑中浮现出两年间容寸心在他耳边碎碎念的语句。
他道:“不。”
容寸心意外地瞥了眼郁白。
这个故事在他面前迅速具象,人影错乱、光影交叠,化为闪光的箭簇射中了过往二十三年的岁月,顷刻间整片心海豁然开朗。
“这个故事我没有听明白,但我也想明白了一件事。”郁白深吸一口气,“我的自由只有我能给。依靠你、依靠修仙问道甚至依靠白玉京才能获得的自由,同我被困深宫又有什么两样?”
自古以来,世人求解脱,求自由。有人修道,有人寻仙,更有入白玉京者求自由者。
但自由在何处,无人得知。他们所做的,无非是循着流传下来的惯例,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是以修道没有给他们自由,隔绝没有给他们自由,入白玉京者无法放弃自己深入骨髓的习惯,从被压迫者变为压迫者,更无自由可言。
不自由是因为有枷锁,这枷锁多种多样,有身体上的,也有精神上的。比如被囚禁的身体,不得满足的欲望,与生俱来的执念,深入骨髓的习惯。
郁白心中隐约抓住一句话——或许真正的自由,是既有打破枷锁的能力,更有选择枷锁的权利。
。
一念既定,他声音轻快起来:“我要走了。”
避世两年,已经足够。那个叫赵钧的人于他,是枷锁,或许也是自由。
容寸心似乎并不意外,闻言只笑骂道:“小没良心的,白教你了。”
郁白躬身一揖:“师父,我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称容寸心为师父。
他用了两年时间,在这荒芜而兴盛的白玉京,终于隐隐约约窥到了自己的心意。
容寸心……如果不是他,自己或许还在江南烟雨中颓靡度日。这一声师父,他早该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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