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闻初出生在一个典型的中高产家庭,父亲庄靳原是外贸公司的合伙人,母亲谢允澜是个艺术家,算上后来的继母李未禾,在为了庄靳原洗手作羹汤以前,也是科技公司管理层的二把手。
不能算是大富大贵,至少衣食无忧,可以容忍他把保研名额放弃掉直接去做个普通上班族。
而陈睿楹不一样。小时候刚认识陈睿楹那会儿,庄闻初就觉得他身上散发着跟普通小孩不一样的气质。
他的衣服总是熨烫得很服帖,即使是校服也被修改得很合身,尽管有时显得十分调皮捣蛋,但是总体上还是有良好教养的,对每个人都礼貌得恰到好处。
与陈睿楹认识的一年多时间里,他的父母从来没出现过,只有两个像管家或是保姆一样的中年人跟着他,有一次还一时嘴快叫他“少爷”,被陈睿楹不满地瞪了一眼。
陈睿楹的家里人来把他接走的时候很低调,庄闻初躲在自己家门后听着外面的动静,一时心情复杂。让他意外的是,陈睿楹临走前敲响了他家的门,一本正经地感谢他这一年多的陪伴。
小庄闻初打开门的时候,除了看见穿着正式像小王子一样的陈睿楹和平时的两个管家,还有看上去非常贵气的一男一女正挽着手站在不远处。
庄闻初一眼就觉得陈睿楹和那个脸上还带着泪痕的年轻贵妇人十分神似。
陈睿楹与他告别,两个同龄男孩互相留了联系方式,但是庄闻初从来没接到过那个号码打来的电话,唯一一次打过去的电话也无人接听。
他觉得自己和这个难得的朋友也就缘尽于此了,虽然有些失落和遗憾,但也不是不能习惯。
直到高一下学期分科分班,两个不同的世界又重新有了交集,庄闻初误以为失而复得是代表长久的意思,日复一日的错觉和依赖让他产生了收不回的情感。
不过很快,细腻敏感的心思让庄闻初感知到陈睿楹对自己没有相应的感情,就算没有在高二冬天的一个傍晚里无意撞见年轻爱人之间亲密又羞涩的触碰,他也终有一天要直面这个事实。
胡乱堆叠的棉被之间,少年瘦白的双腿缠在另一个少年的腰间,跨坐在他身上,两人交颈低语,掺着急促的喘息。
庄闻初选择无声地关上门,蹲坐在门外不会被里面的人看见的地方,以防有别的人像他一样在冬至假期不想回家,会路过这里。
这个选择令他从此要藏住两个秘密。
庄闻初愈发看清自己的恶劣与阴暗,他作为知晓秘密的第三个人,牢牢守住了这对名义上的表兄弟的私情,这不是他深谙爱就是成全的道理,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扭曲的快感。
陈睿楹是个桀骜不驯的少爷,看似礼数齐全实则一身反骨,却也不能够大大方方地牵起自己少年爱人的手,只能在逼仄的宿舍床上将爱欲诉诸于沉默之中。
看着他们日常对话下的暗流汹涌,他们自以为无人知晓的暧昧或是纠缠,通通被庄闻初看在眼里。
近乎自虐的、隐秘的、卑鄙的快感。
那现在呢?
高中的他逃避陈睿楹和黎小棠早就互通心意的事实,被一场猝不及防的亲热逼迫着面对。
此刻的他逃避陈睿楹对自己的纠缠,逃避陈睿楹实际上并不懂珍惜与尊重的事实,更重要的是,正如陈睿楹所言,他在逃避自己。
庄闻初逃避的是自己。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应该喜欢陈睿楹,早就知道就算陈睿楹和黎小棠纠缠不清分分合合很多次,他们都还爱着。
但是庄闻初偏要骗自己,扯一些好看的借口保护自己。
像那次陈睿楹事后喝醉在酒店的床上,一起的女孩打电话给通话记录最顶上的庄闻初,让他过去酒店把人接走,听着陈睿楹喃喃自语着“棠棠”,庄闻初都要骗自己他在喊刚和他一夜春宵的女孩汤汤。
他习惯了不索取,不得到,但如果有什么是失而复得的,占有欲就会不断蔓延。
庄闻初其实不见得有那么喜欢陈睿楹,他只是下意识依赖他,把去而复返的他当作上天少有的赏赐,所以想要牢牢抓住,仅此而已。
实际上一切都是雾里看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立场去谈。
等胃疼彻底消失,再洗了个澡,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庄闻初一鼓作气把电话卡安上,下载了常用的软件,重新回归社交的状态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让他意外的是,除了陈睿楹和家里人,这几天还有不少人给他发了消息,包括黎小棠和以前一个部门的同事。
他依次点开消息看了,先是表哥谢寻鸥的微信,说他已经第一时间告诉庄靳原自己去了旅游,还问他要不要找个时间到广安市玩两天。
然后是李未禾的信息,让他注意身体,再有就是妹妹庄玟朔几乎每天会跟他讲讲家里的情况。
从最早的未读消息一路往上划,该回复的都回复了,红点一个接一个消失,只剩下两个人的消息被他跳过了,一个是最后时间显示在两天前的黎小棠的,另一个是时间显示在今天中午的陈睿楹的语音通话邀请。
庄闻初看着那两个红底白数字的未读标志,憋了一口气,正准备点开其中一个的时候,房间门被敲了三下。
“谁?”庄闻初把手机熄屏放在枕头边,趿着拖鞋走过去,手放在门把上,对着门外的人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是我,”甜美的声音穿透木门传进来,“闻初,我是阿落。”
庄闻初开了门,诧异地看着门外的姑娘:“阿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阿落笑了一下,举起手里拿着的塑料袋晃了晃:“受人所托,我来送东西的。”
庄闻初疑惑:“这是……”
夜已经很深了,整个楼层都非常安静,阿落轻轻地把塑料袋打开,拿出一盒胃药、一罐清凉油和跌打肿痛的药膏。
“祁哥只让我把这些交给你,但是也不说你怎么了,”阿落问,“还好吗,如果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庄闻初接过一袋子的药,还有些愣怔:“哦……谢谢。没什么,可能是有点水土不服,我现在已经没事了。”他打开袋子看了看,问,“怎么还有跌打药?”
阿落眨眨眼,指指庄闻初膝盖的位置。
庄闻初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左边膝盖有一片淤青,范围不算大,但是很明显,按下去挺疼的。
他这才想起从甜品店出来的时候因为走得太急,差点在拐弯处撞到了装饰柱,反射性地用膝盖顶了一下才没有整个人碰上去。可能是那时候留下的伤,只不过他的注意力一直被别的东西吸引,以致于一直没有发现。
庄闻初的心情有些复杂,笑了笑:“谢谢你,阿落。”
阿落摇了摇头,说:“是祁哥告诉我的。”
“是吗……”庄闻初抬手扶了扶眼镜,问道,“是他托你买的药?我把钱转给你吧。”说着就转身去拿手机。
但是阿落小声叫住了他:“不用,闻初,是他刚才开车送过来的,那罐清凉油是他自己家里做的,除了一般清凉油的功效,还可以安神助眠。”
庄闻初只得作罢,再次向阿落道谢。
“不用客气啦,”阿落摆摆手,“如果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就打床头的电话,会有值班的员工接听的。就算现在没事了,今晚也要好好休息。”
“好的,”庄闻初微微一笑,又问,“书祁他……还有没有说别的什么?”
阿落想了想:“没有了,他只让我转达你今晚好好休息。”
阿落的神情写满了疑问,但是庄闻初也没办法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便只笑着跟她说了再见。
房门关上,周遭又变得安静了,庄闻初拿着药把拖鞋脱在床边,光着脚走出了阳台。
十八号房在走廊的最尽头,阳台朝向比民宿大门偏一些,他趴在栏杆上往下张望,夜色里的灯光所剩无几。
他看了一会儿,一辆车从视野的左下方短暂地出现又消失,速度很快,庄闻初感觉那道流畅飞驰的身影是白色的。
速度快得像猎鹰,白色的身影像苍茫大海上的海鸥。
庄闻初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塑料袋,转身进屋把袋子放在床上,俯身把枕头边的手机摸过来,点开了黎小棠的聊天界面,从头开始看总共十三条的未读消息。
第十六章 插花
黎小棠:“那天的事情很抱歉,我应该阻止他们的。虽然这些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很虚伪,但是我确实没有想过伤害你,也不希望你受到无辜牵连。”
黎小棠:“楹哥让你觉得很困扰吧,我替他向你道歉。对不起。”
黎小棠:“目前只有舅妈一个人知道。舅妈会保密,但是可能很快就要纸包不住火了,楹哥一直在找你,已经两天没有去公司了。”
黎小棠:“舅妈说,假如楹哥不和我去外国结婚,而是又要选另一个结婚对象,她就把楹哥赶出家门。她对楹哥一向口硬心软,但这只建立在舅舅不知情的情况之上。”
黎小棠:“让家里人接受我和楹哥……很不容易,你可能不知道,一年前我们公开那天,舅舅对楹哥动了家法,打得他一周都没有下床。”
黎小棠:“我不是逼你做些什么,我知道你不可能会答应楹哥。我想请你跟楹哥好好说清楚。”
黎小棠:“闻初,你是个明白人,高中的时候你腼腆不爱讲话,其实你看得比谁都清楚。”
黎小棠:“闻初?你已经三天没有回复我了,还好吗?”
黎小棠:“楹哥去了你公司才发现你已经辞职了,他这几天不是去图书馆就是去展览馆,想要找你,昨晚在你家门口等了一夜,被邻居的阿姨赶走了。”
黎小棠:“你去哪了?”
黎小棠:“我今天在你家楼下又碰到了你的邻居,阿姨说你拉着行李出去了,是离开首都了吧?”
黎小棠:“楹哥今晚喝得很醉。”
黎小棠:“看到的话就回复我吧。”
十三条消息不过几百字,庄闻初一字一句看完也只用了他三分钟。把手机熄屏往旁边一丢,他仰倒在床上,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他没想到陈睿楹会疯成这样,也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事情会让陈睿楹那有头有脸的家族作何反应,更重要的是,他完全不敢想象黎小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跟着自己的未婚夫闹,然后给他发这些消息的。
庄闻初抹了一把脸,重新点开手机,退出微信,在浏览器上搜索“陈氏集团”。
上个世纪中旬,陈氏集团以房地产发家,经历一系列经济改革之后产业越做越大,除了房地产,不断开枝散叶的陈氏家族将手逐渐伸到了政治文化和教育领域。
陈睿楹的父亲陈懿生是集团创始人最亲的孙子,也是集团第四任总裁兼董事长,他的妻子钟佳涵是著名的教育学家兼大学校长,二妹陈懿予则是陈氏集团名下最大的子公司总经理,而二十八岁就失踪至今的三弟陈懿君的信息寥寥无几。
陈懿予年轻气盛时与大学初恋男友私奔结婚,本来被剔除出了家谱,后来又被护妹心切的陈懿生接回来。
一开始所有的媒体的关注点都放在了陈懿予的私生活上,但她拒绝跟任何人提起当时私奔后去了哪里,又为什么要回家,更没人知道那个初恋男友人在何处,只知道她重新出现在公众视线时已经离了婚。
后来陈懿予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的能力和野心,媒体的关注点不知不觉转移到了她的成就上。
刚迈入三十岁的时候,她在嫂子钟佳涵的学校里意外遇到了丧偶的大学教师黎汇潜,两人一见钟情,一年之后,黎汇潜带着七岁的儿子黎小棠入赘了陈家。
风起云涌的豪门戏码看得庄闻初头疼,他翻了好几篇陈旧的报道,对陈睿楹的家庭背景有了大致了解,却还是没办法解决一直在他心中的疑惑。
当年陈睿楹为什么会搬到自己家隔壁?如果不是因为当初在小小年纪遇到了陈睿楹,会不会长大之后再相遇,他们又是另外一种样子?
黎小棠进陈家的时候七岁,他比陈睿楹小上大半年,按照年龄推断的话,恰好就是陈睿楹住进庄闻初家隔壁的时候,这意味着什么呢?陈懿君也是在这一年失踪的,里面应该涉及很多庄闻初无从得知的隐情,但他不打算探究下去。
显而易见的是,陈睿楹和黎小棠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也是名正言顺的表兄弟,谈恋爱结婚,放在那种家族背景之下,确实是太过荒谬了。
看看当年的媒体怎样天花乱坠地报道陈懿予的感情生活,一旦陈睿楹和黎小棠的事情曝光,后果不难想象。
想到这里,庄闻初不禁苦笑两声,他一个普通外人都明白的道理,陈睿楹又怎么会不明白?他愿意和黎小棠走这条千难万险的独木桥,也已经从少年走到了青年,怎么可能是“没看清自己的心”?
只不过陈睿楹从小对黏人的黎小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某一天发现自己也深陷情网,对这个人念念不忘,忽然就对互为束缚的婚姻感到恐惧罢了。
庄闻初盘腿坐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回到微信点开了陈睿楹的聊天界面。
五十九条消息,其中有七个因为无人接听而被取消的语音通话邀请,剩下的一半是文字,一半是语音。
庄闻初把文字认认真真看完,一开始的几条语音是转了文字,之后的他都强迫自己不能只看文字。
他得面对最真实的一切。
几盒药从阿落交给他的塑料袋里散出来,庄闻初随手攥住了小小一罐的清凉油,咽了咽喉咙,把陈睿楹发过来的语音逐条听了。
有的很急切,有的很无奈,还有几条五十秒以上的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夹着些胡话,时间对应上的是黎小棠说陈睿楹喝得很醉的深夜。
所有的内容概括起来和之前当面说的大同小异,还有一句完全重复的是,“如果这个夏天结束了你还不出现,我就真的跟小棠去英国结婚了”。
听完所有的语音,庄闻初比自己想象中要冷静一些。
他和陈睿楹是完全不可能的,就算没有黎小棠,两个世界的人也不可能在一起。
那次聚会被很多人看见喝醉的陈睿楹在酒吧外面抱住了自己,也听到了陈睿楹表白的话,除了黎小棠,每个人都以为是庄闻初把已经订婚的陈睿楹勾走了。
庄闻初被踢出了群聊,在饭桌上被故意倒了一身的红酒,车的前轮也被人用图钉扎破了。加上对感情的惶恐,他整夜整夜地失眠,终于在快到极限的时候迅速交了辞职信,当天晚上就订了机票和民宿。
12/49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