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周被林向北拉着走,目光却一直落在庄闻初身上。
时泉钦让庄闻初把口罩戴上,给他从几十年前开始讲起。
老教授从来没给人从头讲起过这个故事,恍惚间又回到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
时泉钦刚进入设计领域时和叶晓泽是同门师兄弟,两人都是非常有才华的设计师,在艺术界有小双壁之称。
他们开始接触花艺是在大学毕业好几年之后的事情,那会儿花艺设计在国外日趋成熟,在国内却还没有能够成为独立的一个分支。
很多人期盼他们能给行业带来新鲜的血液,但是后来两人因为观念不合分道扬镳,从艺术理念到实际交情都站在了对立面。
叶晓泽对艺术一直是持守传统的态度,追求更单纯的理论,时泉钦却认为多元化和商业化是不可避免的趋势。
一对互相吸引的年轻灵魂就此分离,之后时泉钦虽然出过更优秀的作品,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火花碰撞的激情与感动。
此后的十多年,空间艺术逐渐发展起来,越来越多人投入设计领域,花卉艺术也被更多人看见。
谢允澜本科时是叶晓泽的学生,但她不认同老师一成不变的想法,更愿意接受时泉钦的理念。她尝试过让两位老师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无奈叶晓泽根本不愿意与她沟通所谓的新元素,她便私下里和时泉钦建立了联系,并且在重要的论文上提出了给传统花艺融入新鲜血液的想法。
叶晓泽大发雷霆,在一次比较大型的交流会上当众训斥谢允澜,那次以后,谢允澜一腔的才华和新颖的视角,几乎就要埋没在老师的打压之下。
那时的时泉钦已经不在首都一块活跃,而是回到了他的家乡长泮,听闻这件事之后他找到了谢允澜。虽然与更受人敬重的叶晓泽相比,时泉钦像是提早了十几年退休,但在艺术界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在他的帮助下,谢允澜才把自己的事业维持了下去。
谢允澜的事业重回正轨之后不到两年,叶晓泽因为急病离开了人世,留下了妻子和儿子。
圈子内的人唏嘘的同时,也有些不友好的声音重新出现,几乎都针对谢允澜,尤其是当时和谢允澜同时期的同学,甚至有人直接闹到了家里,抢走不少仅此一份的手稿轻飘飘地毁坏了。
这件事对谢允澜打击很大,情绪起伏过于激烈当即就发病了,如果不是那天庄靳原因为恶劣的天气给员工放了半天假,他无法及时回到家将快要窒息的谢允澜送到医院。
出院之后谢允澜沉寂了一段时间,现在想来,与其说那些时间是用来陪伴庄闻初的,倒不如说是她给自己疗伤的。
针对谢允澜的骂名多数集中在叛离师门、追求商业化而忘记初衷等等,认为她在艺术中追名逐利是背叛艺术的商人,该被驱逐出这个领域。几年的时间里没什么人敢邀请她参加活动,也没什么人找她谈生意,所以当花博会的负责人将非常稀有的名额给了谢允澜的时候,很多人都非常震惊,更多的风言风语在暗处传播。
那时候的庄闻初快要五岁了,他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画室里看妈妈画图,却不知道那幅代表着新生和向阳的“嘉树生”让谢允澜苦苦等待了多久,又耗费了她多少心血。
在此之前,她差点连一幅像样的草稿都画不好。
但他记得有一次谢允澜在画室里偷偷地哭,也记得庄靳原在烧掉那些手稿的时候谢允澜死水一般的双眼。
“难怪……”庄闻初睁大眼睛,死死盯住虚空中的某一点,“难怪妈妈说如果有必要她不会只留一份底稿,他们为什么,为什么……”
第十八章 失落
“小谢是女孩,在这个领域本来就更难生存,”时泉钦感慨道,“虽然严格来说她不算我的学生,但是她比我带的任何一个学生都要优秀。她有很好的艺术触觉,眼光相当有前瞻性,也很勤奋,唯一比较可惜的就是她的身体,按理来说她不应该进入这个领域。”
“但是她很固执,她跟我说,如果不入这一行,那她这辈子就等于白活。”一旁的于崇补充道,“二十多年前的医疗水平远不如现在,她经常要吃抗过敏的药,对她来说就像吃饭一样平常。”
“可是再平常都是不合理的,这是在赌命,所以庄先生一直都非常反对允澜。我没想到十多年后的你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庄闻初咬了咬牙,颤声道:“我没有,我学的是建筑设计。”
他不如妈妈那样勇敢和坚定,他也曾经把错误都推到了庄靳原的身上,认为是从小强势的束缚让庄闻初不敢坚持自我。可其实他天生就没那么多勇气。
时泉钦看了面前的年轻人一会儿,缓缓开口道:“可是据我所知,你没有放弃过往这条路上走。”
庄闻初抬起头,竭力让眼睛里的水分收回去。“为什么这么说?”他问。
“那个邮箱是小琴还在的时候用的,和你妈妈联系就是用这个邮箱,她发过来的作品大多数都是没公开的,被小琴储存起来。后来小琴走了,那些作品也弄丢了,小谢生病之后,邮箱就荒废了。”时泉钦说话时眼睛一直看向窗外,那年他先是失去了感情颇深的妻子,又目睹后辈的离世,已经被时间埋藏起来的悲恸情绪随着回忆逐渐涌现。
“不过,后面有人找到了我,问我知不知道一个因为流行病去世的设计师。”
庄闻初扶了扶眼镜,手心微微沁出了汗:“……然后呢?”
“那时候你应该在上高中,他要找的人恰好就是你母亲。”时泉钦和蔼地笑了一下,“他说和你是高中同学,想帮你,但时间过去太久我没什么能提供的,就把当初和小谢联系的邮箱给了他。”
庄闻初张了张嘴,心跳飞快:“他……是谁?为什么要帮我,帮我什么……”
时泉钦温和地望着他,朝他身后扬了扬下巴:“你自己去问他吧。”
庄闻初一时不敢动作,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看见傅书祁站在门口的位置,手里拿着一束花和保温壶,望着他的目光深沉似水。
“老师好。”傅书祁走近了,把手里的保温壶放在桌上,“这是刚熬好的鱼汤,您趁热喝。向北呢?”
时泉钦指了指阳台,庄闻初也跟着看过去,看见林向北在认真浇花,周周则握住玻璃门把手死死盯着这边。
见到傅书祁来了,周周猛地拉开门走到了傅书祁面前,轻轻地喊了一声“祁哥”,然后又把视线投到庄闻初身上。
傅书祁没有回应她,而是对时泉钦说他们先告辞了。
时泉钦摆了摆手,微微笑着跟他们告别。
临走时,时泉钦叫住了庄闻初,对他说:“‘嘉树生’是小谢送给你的,还有,你不一定只沿着你母亲的路走下去。”
庄闻初愣怔半晌,转过身恭恭敬敬地对时泉钦鞠了个躬,才和傅书祁一起下楼离开。
走出工作室不远,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周周忽然喊了一声:“是他吗?”
庄闻初顿住了脚步,正想回头看,就被傅书祁扯了扯衣袖,听见他说:“别理她。”
“是他吗?!”后面的周周不依不饶地继续质问,语气里充满了不甘和委屈。
庄闻初看了看身边的傅书祁,视线又落到他手上的花束上,忍住了没有回头。
林向北赶上来说话的声音和周周抽抽搭搭的哭声传来,离他们越来越远,走出一段路之后就听不见了。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拐进热闹的商业街才意识到晚饭时间已经到了。
“饿吗,”傅书祁问道,“想吃什么?”
庄闻初摇摇头,但还是指了一家吃简餐的餐厅,两人在二楼露台角落的位置坐下。
傅书祁把花束放在圆桌上,三支漂亮的天堂鸟朝着庄闻初的方向。
点了餐以后,庄闻初指了指花:“送给我的?”
“嗯,”傅书祁把花拿起来,递到庄闻初面前,“送你的。”
庄闻初抿了抿唇,轻声道:“谢谢,很好看,我很喜欢。”
又沉默了一会儿,庄闻初鼓起勇气说:“刚才在工作室,时教授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吗?”
傅书祁点点头,说:“我有没有听到不要紧。”
庄闻初看着他。
他继续说:“……你听到了吗?”
傅书祁的嗓音很好听,低沉,富有磁性,尤其是他用这种略带小心试探的语气说话时,在夏风微拂的夜晚里显得有些撩人。
像某种低哑的乐器,敲在庄闻初的耳膜上,连着神经和心脏都微微颤动着。
他抬手摸了摸天堂鸟的花瓣,点头说:“嗯,听到了。”
“不过我……我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
为什么什么?庄闻初也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他想知道的为什么太多了。为什么要找一个因为流行病过世的设计师,为什么要用加密过的邮箱给他发那些资讯,为什么会有一个放着插花资料的相册,为什么……要做这些。
傅书祁双手放在餐桌上,身体前倾,专注地看着庄闻初:“你真的听到了吗?”
庄闻初抬起头,看进他亮黑的眼睛里,心里明明有了答案,还是忍不住再次确认:“听到什么呢?”
傅书祁咽了咽喉咙,说:“其实我家的花园里还种了一朵昙花,夜晚开花的时候……会有声音。”他的语气很轻,像在谈论什么易碎的珍宝,“声音很小,要很认真才能听见,你要找一天来看看吗?你能听见的。”
“我,”庄闻初的手指划过花瓣,蹭上了一颗小水珠,“不知道有没有那么好运能碰上昙花开,毕竟昙花开放的时间是不定的。”
傅书祁很认真地说:“有的,你觉得运气不够的话,把我的给你就有了。”
“好的。”庄闻初把沾在手指上的水珠抹开,答应了。
晚饭之后他们在海边散步,亮而圆的月亮挂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偶尔会被云层遮住,周围的星光稀疏得几乎看不见。
“我第一次认识时老教授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傅书祁说,“我和我母亲住在大学附近,时教授和他夫人的花店就开在我们家旁边,每次我母亲出门工作我都会到花店里待着。后来为了省下房租,母亲就带着我住到了剧院里,那会儿的条件还没有现在你看到的那么好,不过也很不错了。”
“其实第一天见面的时候我骗了你,学长,我要向你道歉。”傅书祁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含在嘴里。
庄闻初看着他的动作,没有说话。
傅书祁咬了一下滤嘴,把烟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我不是听植物园的老师说起你妈妈的事情的。”
“那是怎么知道的呢?”庄闻初问。
傅书祁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是你告诉我的。”
庄闻初愣住了。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如果傅书祁告诉他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查到的,甚至是傅书祁小时候就见过谢允澜,他都能接受。但是这个原因是他完全没想到的,因为他的记忆里没有这件事。
“严格来说不能算是你告诉我的,但也差不多,”傅书祁继续道,“不过我还是要向你道歉,你在学校的树洞里……放了一封信,被我不小心拿出来看见了。”
庄闻初猛地转头看向他,诧异道:“树洞里的信?”
“嗯,”傅书祁捏了捏手里的烟,低头去看脚下的细沙,“那时候我刚来到学校上高一,大概是开学的第一个月吧,大课间的时候我又见到了你,本来想喊你,却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周围人也多,只好跟着你走。”
“又”见到了自己……他们第一次见面到底是在什么时候?
没等这个问题出口,傅书祁就把话接了下去:“我看见你放了东西在树洞里,又好像在对着树洞讲话。”所以不敢上前打扰。
“等你走了之后,我就看见了那封信,不过只有那一次,之后的我都没有碰过。”
庄闻初写信放在树洞里的次数很少,他基本都选择用言语表达,所以被傅书祁看见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他还记得很清楚。
十月份,离谢允澜的忌日很近,他一直都相信时间是治愈伤痛的最好的药,但他无法否认自己还是很想念妈妈。
高一升高二的暑假里他和庄靳原闹了很大的矛盾,消极情绪一直跟着他到开学,好几个月的时间里他的状态都很差,实在压抑不住情绪,便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内容其实不多,大概描述了一下和庄靳原又发生了什么争执,更多的还是表达自己平时没有机会表达的情绪。
庄闻初习惯性把心事掩藏起来,也许是因为时间过了太久,他并不介意傅书祁看到了那封信。
“所以,”庄闻初说,“你回家之后问了时老教授?”
傅书祁“嗯”了一声,没再继续说话。
庄闻初很想问为什么要用加密的邮箱给他发送那些资讯,但他决定先从最初的问题问起。
于是他试探着说:“你能跟我讲讲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傅书祁没有立刻接话,即便知道庄闻初不可能在夜晚的环境下看清他的模样,他还是花了点时间把落寞的表情调整好。
他一直明白庄闻初不会有多少与他有关的记忆,因为他离他很远,但不代表亲耳听见的时候不会难受。
理性让他非常有自知之明,可是他抑制不住感性,他固然冷静,却不是一块僵硬的石头。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暑假,我升高一,你升高二的暑假。”海浪翻起的风还带着落日的余温,傅书祁似乎又回到了那年夏天,据说是全球范围内十年来平均气温最低的一年夏季。
可能是心理作用,傅书祁记忆里的那个夏天连蝉鸣都变得没那么聒噪了,最吵闹最躁动的,是他自己的心。
第十九章 温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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