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自从家长会结束后,贺嘉时一连一个星期都没见过姜岚,他觉得有些古怪,本想发条信息问问自己的母亲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几次在家里撞见贺军,可每当他问起母亲的情况,贺军却总说,“大人的事儿,你别管”。
贺嘉时满腹疑虑,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等到周五,就连贺嘉佳也没回家。
贺嘉时终于坐不住了,他打通了姜岚的电话,明明提前在心中打好了草稿,可电话刚一接起,听到姜岚的声音后,他就突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两个人沉默了几秒钟,还是姜岚先开了口,“嘉时,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讲……”
电光石火间,贺嘉时突然明白了姜岚接下来要说什么。
或许是第一次听到姜岚的叹息时,或许是在她疲惫而困倦的眼神中,他早就隐隐的感知到了这些端倪。
如今,所有的线索终于汇聚在一起。
姜岚的声音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轻快,可贺嘉时感受得到,她一定是无比坚定的,“我跟你爸已经在协议离婚了,以后嘉佳和我就不回去了,你跟着你爸,好好的学习,以后去大城市,念个好大学。”
在家庭生活中,贺嘉时是敏感的,也唯有敏感,他才能勉强找准自己在家里的位置。他意识到了姜岚与贺军之间积重难返的问题,却无法预知这场分离。
贺嘉时不记得自己究竟与姜岚说了些什么,等挂断电话后,他仍是恍恍惚惚。
他与姜岚感情不深,尤其是未来到N市的那些年,姜岚对他的态度不可谓不冷漠。
在他几乎要完全忘记的小时候,每当他看着别的小朋友扑进妈妈的怀里时,总羡慕极了,他哭过、闹过,电话里撕心裂肺地喊过,可姜岚却从没为他破过例,无论他怎么思念,怎么愤怒,姜岚总会说,“工作忙、走不开、等放了假就回去。”
贺军偶尔会哄他几句,却也很快就挂了,对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来说,都是徒劳无用的。
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管不了他,任凭他哭闹,而贺照有时看不下去了,就会抱着他哄,对他说,妈妈是市医院的外科大夫,病人们也一样需要她。
那时候,每当贺照抱着他如此安慰,贺嘉时总能很快的安静下来:在他心里,他的母亲是位认真负责、救死扶伤的大夫,他不该拖了母亲的后腿。
后来,贺嘉时渐渐大了,他不再哭闹,也不再吵着要跟父母打电话,于是,他在整个家里,就仿佛隐形了一般,没人提起他,也没人在乎他,就连姑姑,也不常来家里了。
再后来,他上了小学,念了初中,他未曾与父母建立起亲密的纽带,不过,似乎也不再需要了。
最后,他来到N市,终于住进了家里,直至此时,姜岚对他的态度才终于好了起来,而贺军反而愈发的冷酷无情了。
然而,这份母子间的“亲密”却来得太迟了,在彼此心里,都算不上什么深厚的感情。
贺嘉时很理解姜岚不愿意把自己带走的心情,事实上,他已经十六岁了,距离离开家乡念大学也只剩下两年半的时间,无论跟着谁,都没什么所谓。
他的生活不会发生太大的改变,反正他对父母从来都不敢萌生什么希望。
他只是有些难过,很淡,却不可忽视地存在着。
这天晚上,贺军喝得烂醉酩酊,贺嘉时不想去触他的霉头,却听到客厅里,贺军接连呕个不停。
贺嘉时不想把家里的烂摊子丢给李阿姨,这太不尊重人了,于是,他自作主张让李阿姨回家了,自己则硬着头皮,一边收拾被贺军吐脏的地板,一边给他送水送药。
贺军却一把手将贺嘉时的水杯推开,温热的水洒在地面上,与肮脏的呕吐物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臭,让贺嘉时几欲干呕。
贺嘉时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他没说话,起身继续收拾。
贺军却抓住贺嘉时的胳膊,他面色凶狠,眼睛通红,“你知道么,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贺嘉时一头雾水,这一刻,他在贺军的眼神中,读到了最真实的恨意。
这一瞬间,一直在贺嘉时心中摇摇欲坠的角落终于彻底坍塌,而坍塌后,他却感受到了多年未曾领略过的平静。
原来贺军恨他。
原来贺军竟然恨他。
那么以前的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如履薄冰,所有小心翼翼,到如今开来,竟都是个笑话。
他本不必如此辛苦。
他再也没必要假装了,他知道,倘若贺军只是不爱他,那么他们尚且有成为“一家人”的机会,可贺军分明是恨他的,那么,无论他再怎么演,也只不过是一出没人看的独角戏。
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贺嘉时突然轻松了很多,在自己父亲面前,终于拥有了前所未有的从容。
往日住在J城时,贺嘉时从未觉得贺军是个凶悍的男人,事实上,贺军挺怕老婆孩子的,有时候,就连贺嘉佳都能“踩在他头上”。
可自从贺嘉时住进了家里,他渐渐地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了一些未曾见过的东西:刻薄、尖锐、莫名其妙的脾气,还有刚刚,醉酒后真实流露出的恨意。
可他究竟在恨什么呢?
贺军最担心的那些“举报”、“纪检”,“影响提干”,统统都未曾发生过,自己的存在从未是他“平步青云”的障碍,那么,贺军究竟在恨些什么呢?
贺嘉时破罐子破摔,他如今的个头早超过了贺军,力量也比这个整日吃喝的男人大出不知多少,他掰开贺军的手,问心无愧地说,“我不知道”,接着,他有点好笑地看着贺军,“我可以跟我说说,我到底耽误你什么了。”
贺军站都快站不稳了,他挣脱了贺嘉时的束缚,用力指着贺嘉时的鼻子,“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因为你,我家都被毁了!”
贺嘉时沉默了足有一分钟,接着,他终于撕掉了所有的面具,歪着嘴笑了一下,眼神中充满鄙夷与蔑视,有点邪气地说,“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反正家里也没人。”
贺嘉时直视着贺军的眼睛,“来,来,你跟我说说,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贺军也不知是被贺嘉时乖张的态度气昏了头,还是因为酒精而失去理智,他指着贺嘉时,大声吼道,“你不用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你出现在我家就是对不起我!”
贺嘉时忍不住嗤笑出来,“贺军,你以为我想出现在你家里?”
贺军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愣了几秒钟,打了一个酒气熏天的嗝。
贺嘉时嫌恶地往后退了两步,悠悠说,“你以为,我想被生下来?”
第34章
贺嘉时眼睛通红,他居高临下,死死盯着贺军,多年的怒火在心间积蓄,终于翻涌而出,他大声朝贺军吼道,“你以为我想活着?你以为我想活在你们家?”
他没有说“活在我们家”,他是说,“活在你们家”。
这个家庭,这个姓氏,对他而言是灾难,是诅咒,是摆脱不了的噩梦。
有时候,贺嘉时甚至想,就算他生来没爹没妈,沿街乞讨或是长在福利院里,都要比活在他们一家的阴影下痛快。
贺军定住了,像是被贺嘉时的话吓到了。
他没想到贺嘉时这么有脾气,竟然连此等大逆不道的话都能说出口,他指着贺嘉时,气得浑身都颤,“好小子!你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贺军平日里再怎么尖锐刻薄,却到底自诩“文化人”,“上流阶级”,可如今在酒精与愤怒的驱使下,他什么都顾不上了,用足了全力,从喉咙中挤出尖叫,“你滚!你给老子滚!老子没你这样的孩子!”
照着贺嘉时以往的脾气,他铁定要摔门走了,去秦言那里也好,去网吧呆一晚上也好,总好过与贺军这货同一屋檐。
可现在贺嘉时却不再这么想了。
曾经他最怕尴尬,最怕与父母争执,因为那时他还天真的对父母抱有一丝的幻想,因为他还想在父母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因为他还希冀着有一天与自己的父母能成为一家人。
可现在,贺嘉时却终于明白了,不可能的,贺军根本就是恨他。
于是,他便什么都不用多想了。
不用想着讨好谁,不用想着回避矛盾,不必想着会不会尴尬,这样一来,自然不会再觉得压抑。
他又何必逃走呢?
贺军就活该天天看着自己,就活该恨着自己还要养着自己。
贺嘉时从未主动要来到这个世界上,自己的存在本来就是那一双父母的主张,所以现在也必须由他们来负责。
他又何必折磨自个儿?自个儿为难自个儿?
没必要的,根本没必要。
想到以往那些痛苦、挣扎、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日子,贺嘉时现在只觉得可笑。
贺嘉时对贺军的愤怒嗤笑不已,甚至不屑一顾,他冷笑道,“我还没满十八岁,滚哪儿去?嗯?”
说着,贺嘉时就掏出手机来,按上“110”,随后把手指放在绿色的拨通上,“我可以滚,我前脚走出你家,后脚报警让警察来管我,怎么样?敢不敢?贺副行长?”
贺军一怔,这才大梦方醒,他晃晃悠悠地超前走了两步,伸手去夺贺嘉时手中的手机,痛苦而焦灼地打转,“你给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懂!”
贺嘉时个头比他高许多,把手机往上一举,贺军就再也够不着了。
贺军浑身酒气,气得乱转,几次用力去够,却连贺嘉时的手指都摸不到。
贺嘉时冷漠的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小丑,过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极了,片刻后,徐徐说,“对,你说的对。”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懂,可我也不想懂。”
说着,贺嘉时将手机锁屏,随手揣进裤兜里,转身走进卧室。
他刚躺在床上,明明觉得这一切都可笑荒唐,可眼泪却不知怎的就掉了下来。
他枕着自己的胳膊,试图放空自己,下一秒却听到贺军抄起拖鞋,用力砸在了自己的门上。
贺嘉时闭上眼睛,权当不知道。
这个周六,贺嘉时没再给自己定闹钟,九点多的时候才爬起来,也不管会不会撞见贺军,他大大方方地起床,洗漱。
倒是贺军,看到他之后显然有些尴尬,抿着嘴叫了他一声,“嘉时。”
贺嘉时也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早”。
贺嘉时懒得管贺军,贺军却一直看着他,于是,贺嘉时便挑挑眉,有些无奈地问道,“怎么?”
贺军哂笑,“昨天有点儿喝大了,醒来直接断片儿了,看地上吐得乱七八糟……”
贺嘉时冷漠地看着他,觉得可笑。
贺军又笑道,“我昨天没说错什么吧?”
贺嘉时歪着嘴笑笑,还装作一副思考的模样,在贺军小心翼翼的眼神中,终于摇摇头,说,“没,没有。”
其实贺嘉时又哪里会不知道,贺军这一出根本就是装的。只不过,他没必要拆穿,也懒得拆穿,甚至觉得陪贺军演戏还挺有趣。
走出家门以后,贺嘉时不由得想,看吧,“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只要我不在乎,我就是全家的大爷。
来到秦言家以后,秦言倒是很意外,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晚?”
贺嘉时半躺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脚下像踩了个缝纫机,很轻松的样子,他看了秦言一会儿,平静地说,“我爸妈离婚了。”
秦言张开了嘴,表情有些惊讶,而后又恢复平静,喃喃说道,“怎么会……他们感情不是一向很好么?”
这话说得古怪,贺嘉时“噗嗤”笑了一声,他仰头看着秦言,问道,“你见过他们几面啊?怎么听上去你跟他俩很熟啊?”
就连贺嘉时自己,都不敢说跟这两口子很熟呢。
秦言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低头说,“对不起……我,我就是……直觉吧。”
贺嘉时没太在意,他笑笑说,“你怎么说起来‘对不起’了?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贺嘉时不太喜欢秦言对自己说“对不起”,显得太过生分了。
秦言这才舒了口气,过了半响,又说,“嗯,离婚了也挺好。”
没等几分钟,秦言又忍不住问道,“是因为什么?”
贺嘉时只当秦言是太过于关心自己,于是耸耸肩,说,“谁知道啊。其实你的感觉是对的,在来N市以前,我也觉得他俩感情很深……”
这些年,贺嘉时与父母团聚的日子不多,可就算那不多的时日里,姜岚与贺军也总是争吵。可吵归吵,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姜岚很爱贺军,甚至可以说是依赖。而贺军也一直敬畏着自己的妻子。
他们在全家面前吵了那么多年,都从未有谁提过要分开。
贺嘉时沉吟片刻,说,“可自从我来了N市……他们之间就变得很奇怪。”
贺嘉时不懂的,秦言却一下子领悟了,他脸色惨白,又急切地问道,“那你妈,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别的?”
贺嘉时有些诧异地看着秦言,“什么?”
秦言连忙摇头,过了几秒钟,又解释说,“劝你要好好学习之类的呗。”
贺嘉时有些不耐烦,“这不废话么,你问这干什么?”
秦言干笑了两声,“没……也没什么。”
于是,秦言便不再谈论姜岚与贺军的事情了。
贺嘉时依然半躺在沙发上,心情看上去并没有太差,可却不太讲话,直到大中午了,还浑然呆在那里。
秦言知道,贺嘉时表面上再轻松自在,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于是起身,到厨房炒了个西红柿炒鸡蛋,又把馒头馏上,做好了饭才叫贺嘉时过来吃。
贺嘉时坐在餐桌前,拿着筷子,却没夹菜,他愣了一会儿神,秦言便看着他。
贺嘉时突然硬邦邦地来了句,“昨天晚上的时候,贺军喝醉了,非说我害了他、毁了他。我跟他吵了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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