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军与姜岚自然不可能放弃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事业,所以一直咬死不肯再生个儿子。
贺老爷子却执拗得很,两边僵持多年,一直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而贺照则一直在矿厂做工,与周升结婚后,生下了贺嘉时。谁知第二年又意外地怀上了周宇。好在矿区对此监管不严,而贺老爷子在矿区又“手眼遮天”。
贺照生下周宇后,贺老爷子便劝她将贺嘉时抱到哥哥嫂嫂家里,权当把大儿子过继给贺军,日后也好给贺军留个后。
贺照自然舍不得自己方才两岁半的孩子,可周宇刚出生没多久,贺照的丈夫就因为日夜下矿井操劳,得了肺尘病,从此失去了大半的劳动力。
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在了贺照身上,这时,贺老爷子又上门吹了几阵风,而贺照又向来懦弱没主意,于是,终于把孩子抱回了娘家。
可谁知贺老爷子千算万算,却算不出贺军与姜岚压根不想养这个孩子,与家里几番折腾,总算勉强同意,让这孩子依然住在J城,虽然名义上管贺军与姜岚叫“爸”、“妈”,实则这么多年,一直挂在老爷子和老太太的户口下面。
这样一来,贺军总算有了“儿子”,总算有了“后”,而贺老爷子也终于心满意足,有了“长子长孙”。
他圆满了。
那么贺嘉时的人生呢?
贺嘉时又该怎么圆满?
贺嘉时不记得那天贺军是如何离开的,他只知道自己没再回学校,只是不停地在马路上走啊、走啊,直到夜幕降临,直到华灯初上。
他的身体开始僵硬,五感也变得模糊起来,他只是麻木地走着,就像是要把这一切屈辱、痛苦,统统甩在身后。
他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他也压根不在乎要去哪里。
反正这世上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他像是不知疲倦一样,只是向前走着。
直到路上的车越来越少,连路灯都不剩几盏亮着,周遭一片寥落,他终于回过头,撞上秦言关切而悲伤的目光,他没管秦言究竟对自己的身世知道多少,只大声冲他吼道,“你别再跟着我了!还没跟够么!”
秦言的脸被冻得通红,面部肌肉都僵住了,他勉强做出个表情,哀伤地说,“嘉时……嘉时你别这样,你跟我回去吧。”
秦言跟着贺嘉时走了一整个下午,此时他又饿又累,浑身酸痛,勉强加快了步伐,跟到贺嘉时身边,“嘉时,我们可以一起住,就像以前一样……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只剩下这两年半的时间了,等上了大学我们可以一起走,走得远远的……两年半,怎么熬也会熬过去的。”
贺嘉时的眼睛很红,表情有些冷漠,声音却在发抖,低声说,“秦言,你别再这样了,没什么意思。”
秦言更凑近了几分,他抓住贺嘉时的手,“嘉时……嘉时都怪我,都是我不好,你……你别这样了好么?”说道最后,秦言甚至有些哽咽了,他弯下腰,把表情隐匿在黑暗中。
贺嘉时看着他凌乱的发丝与隐忍痛苦的表情,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要被秦言击垮,只想顺着他,由着他。
可贺嘉时却没放任自己的情绪,他别开自己的脸,不再看秦言,轻轻问道,“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吧。所以那么多次,你都讳莫如深,所以姜岚会对你有印象。”
“干妈认识姜岚,对吧。”
秦言缓缓直起腰来,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没有一丝血色,“我……我……”。
他终于没再隐瞒,垂着眼眸,“是,我知道。”
贺嘉时也垂下头,这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他一根根掰开秦言拉住他的手指,自嘲地笑了一声,“所以干妈才会一开始就对我格外关照,因为她知道我的身世,她知道我是没爹、没妈、没有家的孩子,她可怜我。”
秦言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嘉时……我……我妈她不仅仅是可怜你……她对你是有感情的,她很在乎你。”
贺嘉时长长呼出口气,“是,我知道。”
“可是秦言,你呢?”
秦言顾不得太多了,他连忙大声说道,“我对你当然也是一样,我当然非常、非常在乎你!”
倘若是别的时间,听到秦言说出这样的话,贺嘉时一定会高兴得快要疯掉,可现在他只觉得可笑。
他歪歪嘴角,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你在乎我?”
“你在乎我为什么不把这些都告诉我!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在他们面前摇尾乞怜!为什么人人都知道这件事你却任由我被瞒在鼓里!”
“秦言,你从头到尾都在瞒着我,你根本不配说在乎我!”
“你不配!”
作者有话说:
其实“把女儿的孩子抱给儿子养”不是我编造出来的,我听到过好几个这样的故事。一例是二十几年前发生的,当事人是我父亲的朋友。他很早就知道真相,对亲生父母和养父母都很好,整个大家庭相处得似乎也不算尴尬,他管两边都叫“爸妈”,当然现在两边儿也都吸他的血。他性格很要强,用我爸的话说,他一辈子都在拼命获得“父母”的认可。另一例是发生在我们这个年代的,是我一个南方朋友家里的故事。朋友的表哥其实是家中的”姑姑“所生,却因为”爷爷“固执的思想,一直被当做家中的长子长孙来养。不像第一个故事中的主人公那么幸运,他跟两个家庭相处得都很僵,得知真相后心理状态越来越差,后来选择了轻生,在书房里跳楼自杀了。愿他安息。
第47章
这是个众人皆知的秘密,而唯有贺嘉时,从头到尾都一无所知。
他被所有人骗着,被所有人瞒着,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他像个小丑一样,演一场没人相信的戏。
他笨拙地、疲倦地演绎着这出贺老爷子亲自编出的团圆戏,在所有人复杂而尴尬的目光中苦苦挣扎。
贺嘉时能接受贺家人为了脸面、为了“圆满”而任由他痛苦这么多年,左右他早就接受了他们根本不爱自己。
可秦言不一样。
秦言怎么能像其他人一样,对自己这些年受的折磨置若罔闻呢?
他怎么能这样对自己呢。
秦言看着贺嘉时,心痛如绞,“我……”
秦言知道,此时的自己,在贺嘉时心中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加害者”。倘若说贺老爷子是迫害者,而整个贺家乃至自己与母亲,就都是帮凶。
其实陶英年轻时与姜岚并不相熟,当初她们虽都是矿厂子弟,可整个矿区万户人家,他们也顶多算是点头之交。
之后,她们都来了N市读书,毕业后,陶英进了省实验教书,而姜岚则分到了省立医院做大夫。
几年后,陶英按部就班地结婚、怀孕,某次产检时,她在医院里碰巧遇见了姜岚,两个人不算热络地聊了几句,彼此都没把这场相遇放在心上。
最后,陶英生下秦言,同年,她为了秦建国放弃了省实验的工作,回到J城子弟高中任职。
又过了大概两年的时间,她突然听人说起姜岚在N市偷生了个男孩。那孩子已经两岁半了,如今正养在贺老爷子那里。
陶英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疑惑姜岚与贺军双双都算半个体制内的人,怎么敢瞒天过海地偷生?
直到后来,有一天,她带着秦言在楼下玩儿的时候,碰巧撞见了贺老太太带着贺嘉时出门,两个孩子差不多的年纪,很快便玩儿到了一起。
看着两个小孩儿你推我搡,陶英的心突然往下一沉,她蓦地想到,自己当初在省立医院碰到姜岚时,她分明没有怀孕。
那时,她本该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才对。
怎么会这样。
有了这个念头,陶英便下意识地注意起贺嘉时一家,很快,她就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从那时起,陶英对小小的贺嘉时就格外关注,情不自禁地想要照顾他、爱护他。
这些年,陶英在家里多多少少跟丈夫谈论起贺嘉时的事情,秦言那时尚小,今天听一点儿,明天听一点儿,当下虽不懂得,可他却都记在了心里。
终于,秦言长到了足够大,足以明白母亲话中的遗憾、惋惜、与同情,也明白了贺嘉时在母亲这里备受关注与照料的原因。
眼前像头愤怒的狮子一般的贺嘉时与多年前那个哭着喊着找妈妈的小孩子重叠在了一起,秦言深深地望着他,心里泛起一阵阵酸苦。
贺嘉时盯着秦言,“我不想见到你,你走吧,别再跟着我了!让我自己静一静。”
秦言抓住贺嘉时的手,“嘉时,都是我不好,我……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贺嘉时一下将他的手甩开,“不想让我受到伤害?”他冷笑了一声,“你觉得被人瞒在鼓里、被所有人嫌弃、像个皮球一样被他们踢来踢去就是不让我受到伤害?”
“你看我拼命想要维护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印象时,你看着我想跟他们当一家人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你安慰我的都是违心话,对吧?”
“你从头到尾都知道,不可能的,我跟他们从来都不是一家人!”
“我就是他们的提线木偶,我就是他们安排的一个棋子!”
秦言更深地低着头。
贺嘉时深吸一口气,勉强找回理智,他一字一顿,“秦言,我今天真的不想看到你了,别逼我对你说出更难听的话。”
秦言吸吸鼻子,可是他从来没把贺嘉时当做笑话过啊。
他只是心疼他啊。
他只是想让他活得简单一点,轻松一点,晚一点知道这些腌臜龌龊啊。
他从来没想过要做这个加害者、去伤害贺嘉时啊。
贺嘉时看着秦言迷茫而痛苦的样子,心里亦不好受,他放缓了语气,把手搭在秦言的肩膀上,低下头,直视着秦言的眼睛,“秦言,你知道,我不想这样的。”
贺嘉时向来珍视自己与秦言多年的感情,就算现在变了味儿,掺了些别的,他也总希望能多给彼此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最起码,也不后悔与对方交好那么多年。
他对秦言有气、有怨、甚至在刚刚的那几个刹那有恨在,可他却依然舍不得他们之间的情谊,舍不得对秦言说出无可挽回的话来。
天知道他有多在乎秦言。
听了贺嘉时的话,秦言的眼睛里出现一片晶莹,他低下头,一串儿泪忍不住滚落下来。
晦暗的月光下,贺嘉时盯着秦言脸颊,他突然钳住秦言的下巴,用自己粗糙的手指用力抹了一下他脸上的泪痕,心顿时软了大半,表情因为痛苦心酸而有些扭曲。
他叹了口气,问道,“你哭什么……我都还没哭,你哭什么。”
秦言摇摇头,缄默不语。
两个人都不讲话,过了许久,贺嘉时终于松开了秦言的下巴,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两条泛红的手印。
贺嘉时盯着那两条红印看了一会儿,心里一阵阵地抽痛,他轻轻说,“秦言,我不怪你,我也没理由怪你。你没义务告诉我这些。刚刚,刚刚那些就算是我的气话,你……你别放在心里去。”
贺嘉时知道,自己该怪的不是秦言,甚至不是贺军与贺照,他要怪只能怪贺老爷子。
可老爷子和老太太却是他的长辈,是把他养大的人,纵使怨恨,他又能怎样呢?
他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他才如此迁怒于秦言。
说到底,秦言不该承受自己家庭的痛苦,他只是偶然撞见这个离奇故事的被动接受者。
贺嘉时做了几个深呼吸,不再看秦言的脸,徐徐说,“我不怪你,可我……可我我今天真的不想再看到你了。”
秦言抬起脸来,眼中积蓄着满满的泪水,连眼眶都撑得酸痛。
贺嘉时向后退了几步,他的嘴唇与声音一同发抖,“你别再跟着我了,秦言,算我求你。”
说着,贺嘉时转过身,大步超前走去。
秦言果真不动了,他定在原定,眼泪终于又掉落下来。在潮湿的泪水中,他模模糊糊地看着贺嘉时的背影,直到那远去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这茫茫夜色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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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没过多久,秦言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他擦擦泪水,勉强问,“喂,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电话中传来尖细而扭曲的男声,“是秦言吗?我是贺嘉木!我哥跟你在一起吗?”
秦言一怔,报出地点,又说自己与贺嘉时刚刚分开。
电话那头,贺嘉木的声音有些急躁,“你跟我哥现在不在一起啊?你怎么不看住他?”
秦言心中愧疚,是啊,他怎么不看住他呢?
秦言说不出话来,贺嘉木在电话那头“哎呀”了一声,似在抱怨,“出了事可怎么办啊!”,而后,又自认倒霉似得说,“算了算了,我们这就开车去找他。”
说着,还不等秦言讲话,贺嘉木就风风火火地挂断了电话。
秦言与贺嘉木只有几面之缘,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得知的自己的手机号,秦言又向来是个思虑过重的人,被贺嘉木一通教训,现在既是难堪又是窘迫。
与贺嘉时分别后,秦言亦隐隐地担忧,生怕贺嘉时状态不好,出什么事儿。他不敢动弹,只能站在原地,不停地拨打着贺嘉时的电话,却只有机械的女声在耳边反复说着,“您拨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过了莫约一个小时,秦言终于见到了贺嘉木与他的父母,说了贺嘉时离开的方向后,贺嘉木一家便开着车扬长而去。
贺嘉木一家顺着马路一直找去,终于在马路边见到了贺嘉时的身影。贺嘉木连忙从车里跳出去,一把将贺嘉时拽住,大声喊道,“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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