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传来蔡伯的声音:“少主还未起,项将军在外面等等吧。”
“不行,我要亲眼看一看。”项虎扯着嗓子道,“少主!”他力气大,眼见这门就要被他撞开了。文韬心叫一声不好,这屋子中现在只有自己一人,在蒲辰的床榻之上,任谁看见都会误会他和蒲辰的关系。文韬刚拿了一件外袍打算披上,门“砰”的一声被撞开,项虎闯进来,看到文韬后呆立在原地。
原来传言是真的!少主真的爱好南风!唐宇告诉他的是真的!他瞬间觉得五雷轰顶。
文韬有点尴尬地偏过了头,他的样子确实很糟糕:穿着素色丝衣,一看是蒲辰的衣物,一般的亲卫根本不可能有。他本就清瘦,丝衣又格外滑腻,露出了文韬的半截锁骨,他刚刚披上的外袍更像是欲盖弥彰。
项虎觉得浑身的气血上涌,这少年是他不眠不休好几夜抓回来的,在他眼中就是板上钉钉的杀害蒲阳的刺客。本以为交付给了少主,蒲阳被杀之仇就可得报。没想到自家少主不仅没有处置这个杀父仇人,反而把他收在身边,还在居丧期间做出这等苟且之事。项虎的眼光像刀子一样射过去,见这个少年眼带春色,目光流动,竟比女子更绝色些。他拔出佩剑直指文韬:“少主瞎了眼,竟把杀父仇人收在身边!项某跟着家主打天下,眼中容不下沙子。少主年轻气盛,被你蒙蔽了双眼,今日就让项某来给少主清理身边的狐媚之人!”
他这一指剑,后面跟着的蔡伯和唐宇都吓了一跳。蔡伯之前确实疑心蒲辰和这个刚收的亲卫举止亲密,但未想到已到了同寝一榻的地步,在一旁小声劝道:“项将军息怒,息怒啊……”项虎则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
唐宇更是吓得瞪圆了眼睛,他料想到项虎肯定会大怒,但没想到直接就要提剑杀人,以及,最让唐宇不解的是,蒲辰去哪儿了?文韬为什么会在蒲辰床上?说心里话,他此刻一点都不想去正面劝阻项虎,但如果文韬真的被项虎一剑刺死,估计蒲辰绝对不会放过他。昨天不过就是没有派人跟着文韬,导致文韬受了点小伤,蒲辰就发了一通火,现在如果文韬在唐宇眼皮子地下被刺死了,唐宇觉得自己这个亲卫算是做到头了。
唐宇一咬牙,决定铤而走险,他高声道:“项将军,这是少主心尖儿上的人,不能杀,还是等少主回来处置吧!”
文韬瞪圆了眼睛盯着唐宇,什么叫少主心尖上的人?唐宇这小子今天是吃错药了吧。谁知唐宇根本不在怕的,大剌剌地回看过去,就差没把“不关我的事”几个字写在脸上。文韬略一思索,忽然就想起了昨天晚间蒲辰在唐宇耳边不怀好意嘱咐的样子,自己问起的时候蒲辰还大言不惭地说承蒙自己在醉仙楼一顿编排。莫非就是蒲辰授意唐宇谎称少主爱好南风,甚至文韬就是因为蒲辰“爱好南风”才收在身边的?如果是这样,那项虎的反应就毫不奇怪了。
唐宇不说话还好,一提“少主心尖上的人”直接把项虎激怒了,一个愣神,项虎的剑锋已经刺过来,好在文韬已经想通了前因后果,轻轻巧巧避了过去。如果说一开始他还有所保留,不知该以何种反应面对项虎,那么此刻,他对自己的定位已经非常清晰,他眼下就是少主蒲辰“爱好南风”所钟情的对象。文韬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外袍松松地搭在他肩上。他在蒲辰房内不能带佩剑,只能靠走位避开剑锋,只见他步态轻盈,像是炫技般上下翻飞,面上甚至挂着一抹愉悦的笑意。唐宇原本已经打算去就救人了,忽然见文韬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眼波流转,莹白的皮肤在丝衣的裹挟之下充满了某种禁忌的美感。他不禁像第一次在刑室中见到这个少年一样,脱口道:“好好看啊。”
“看什么看!”蒲辰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这句话是说给唐宇一个人听的,音量很低,唐宇觉得蒲辰从背后射过来的视线像刀子一样。
“住手!”蒲辰喝道。
项虎一听是蒲辰的声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跪下道:“望少主明察!此人乃杀害家主的刺客,留不得啊!”项虎是蒲阳的亲卫,已年过不惑,胡子拉碴的脸上饱经风霜,此刻一双浑浊的眼睛却是充满至诚。
蒲辰不动声色道:“项将军连我的房间都敢擅闯了。看来,是将军认不下我这个少主啊。”
“项某不敢!”项虎扯着嗓子道,“项某一心为蒲氏卖命,实在看不得蒲氏亡于这等宵小之徒!此人杀害家主,又魅惑少主,项某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他!”
蒲辰走到文韬身边,把他的外袍扯正了,温柔道:“以后有外人在一定把领子穿好了。”说罢又把自己的大氅脱下,披在文韬身上道,“入冬了,可别着凉。”
项虎看自己少主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刺客少年,温柔得恨不得挤出水来,哪还有蒲阳当年一丝一毫的影子!他心中悲痛万分,对着蒲辰重重磕了一头:“少主,家主打下的蒲氏家业,绝不能断送在这个狐媚手中啊!”
蒲辰轻咳一声,对着项虎冷淡道:“项将军,看在父亲的份上,今日我给足了你面子。文韬不是杀害父亲的刺客,至于我和他之间,是我们的私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属下来置喙。将军还是回到城外去吧,以后无事就不要进到建康城中了。”
项虎闻言如坠冰窟,他怎么也想不到从武昌风尘仆仆赶过来的少主,那个从齐岩手下救下自己的少主,那个英明神武誓为父亲报仇的少主,短短几日竟已变了一个人。他此刻连看都不愿看项虎一眼,目光又落到了那个少年身上。项虎骨子中属于军人的那一份蛮劲上来了,他吼道:“少主今日若是不处置这个刺客,项某绝不会离开将军府!”
蒲辰冷笑一声:“项将军,我敬重你是父亲的亲卫,叫你一声项将军。你是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了,是吗?”他一挥手,“来人!项虎前有护卫大司马不周之罪,今又擅闯将军府,伤我贴身亲卫,不可不罚!上蒲氏鞭刑十鞭,就在院中行刑!”
“少主三思!”以唐宇为首的蒲辰亲卫跪下一片,求情道:“项将军已年过不惑,少主开恩啊。”
“哼,他连自己是什么身份都搞不清楚。闲话莫提,唐宇,上鞭刑!”
“是……”唐宇道。
几个亲卫驾着项虎走到院中,将项虎的上衣尽数剥尽。寒风之中,只见项虎的身上满是这些年征战的伤疤,一旁看着的亲卫都不觉伤感,连前院住着的蒲玄之也闻声赶来,围观着这一幕。
“动手吧。”蒲辰道。
“少主!”项虎一声长啸,竟是老泪纵横。
唐宇拿了鞭子,紧紧握在手中,看着项虎涕泗横流的脸,心中也不禁冒出一丝不忍,但一转头看着蒲辰坚毅的表情,对着他微微抬了抬下巴,唐宇很清楚,自家少主是打定了主意。他抬起手,按照蒲氏鞭刑的要求,一鞭子下去,项虎裸露的胸膛瞬间绽开了一道血痕。
“少主!”项虎的喊声凄厉非常,让人不忍卒闻。每一鞭下去,他身上都多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而他的一声声“少主”也越来越低,几近哀嚎。
十鞭打完,项虎已几乎晕了过去。蒲辰道:“项虎几次三番失职犯上,这便是下场。从今日起,项虎不得入建康城,在城外营地思过一个月。”言毕,几个亲卫将项虎架了下去。
一直在不远处观望着的蒲玄之此刻一阵心惊,虽然和这个堂侄已共处了一段时间,他从未看到蒲辰如此狠厉的一面。如今,他竟然为了自己的一个贴身亲卫对项虎下这样的狠手,那这两日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蒲氏少主好南风一事就是实情无疑了!蒲玄之目送着蒲辰揽着他那个好看的贴身亲卫走进了房间,对于自己的推测异常笃定。
门一关上,文韬就皱眉低声道:“这样对项将军太狠了吧,你们家的鞭子,十鞭下去恐怕项将军受不住。”
“你都受过了,他怎么就受不住了?”蒲辰反问,微微眯起了眼睛。
“虽然知道在演戏,但下手太重未免伤人心。”文韬一脸忧心忡忡。
蒲辰微笑了一下,他从没跟文韬说过演戏的事,但他从没怀疑过文韬能够迅速知道他真正的意图。不过他没想到文韬还能体恤蒲氏的老将,尽管项虎对他出言不敬,他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蒲辰心中一热,对文韬和盘托出:“我在演戏,项虎却被蒙在鼓里。若非如此,也骗不过院里的人。不过,我让唐宇偷偷换过鞭子了,他的伤不会有你的重。”
文韬了然,对上蒲辰的目光:“所以,要开始了是吗?”
烛光中,二人的目光皆是熠熠生辉。
18、18.
广陵学宫,坐落在广陵的白马湖畔,学宫依湖而建,蜿蜒的栈桥通向湖心零落的小岛,岛上皆是学宫内有声望的先生讲学之处。学宫中的士子皆是白衣青带,素色儒巾,往来其间。
清晨,湖上雾气氤氲,一个骑马的男子在湖边下了马,他身材挺拔,穿着深色的软甲,腰上配着长剑,正是代王周御。
周御叫住了一个经过的学宫弟子,深深作了一个揖,说明来意,那弟子指了指着湖心最远的一处小岛。周御极目远眺,见那小岛上隐约建了一个小院,隐没在一片深绿色之中。周御将马系在岸边,信步沿着长长的栈道走向湖心。行至一半的时候,从那岛上的院落中传来一阵琴声,弹的正是百余年前名士嵇康所留的《广陵散》,琴声铮铮有骨,与这肃杀的初冬相得益彰。
周御听着这曲中暗藏的肃穆杀伐之气,驻足欣赏了片刻,直到琴声停止才继续向前。他走到一间古朴的小院门口,院中已经焦黄的芭蕉叶伸出了白墙,他轻轻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一个双髻垂鬟的童子开了门,周御递上了自己的名帖,那童子拿着名帖端端正正地走进院中,周御的目光随之向前,见这小院中矗立着一座竹楼,楼高两层,院中植着几株芭蕉,已长得颇为茂盛,只是时近隆冬,树叶枯黄。
周御正在院中随意察看,忽听得一阵脚步声,来人一袭白衣,正是不久前在建康有过一面之缘的齐岱。
“代王。”齐岱施礼。
“思钧兄生分了,我既来了广陵学宫,就不要再束缚于这些虚礼了。叫我峻纬便好。”
齐岱微微愣了一下,士子间虽然称字很常见,但周御毕竟出生王室。他迟疑了一下,但看到周御坦诚的目光,依言道:“峻纬兄。”
周御哈哈一笑,眼中充满了愉悦:“思钧兄的小院颇有意趣。”他指了指院里的芭蕉道,“若是暮春初夏,多雨之时,雨落芭蕉,配上思钧兄的琴声,定是人间天籁。”
齐岱抚掌道:“峻纬兄得其精华。再看我这竹楼,夏日急雨,如瀑布在旁,冬日密雪,如碎玉铮铮,配上这芭蕉,才是真正的琴调和畅。”
周御笑道:“怪不得思钧兄长居于这广陵学宫之内,这神仙般的日子哪里是建康能比得上的。”
齐岱微微一笑算是应和,引周御进了竹楼。二人坐下,齐岱点上了一炉香,又仔细地泡了一壶清茶,周御在茶香中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此生从未像此刻一样宁静平和。
“峻纬兄拜访寒舍,必是有要事前来。”齐岱将茶奉给周御。
“无事便不能来吗?”周御接了茶,微笑着看着齐岱。
“峻纬兄常年在庐州接纳流民,日理万机。按照峻纬兄的心性,是不会擅离庐州的。”
周御低头笑了一下:“明明我们只有一面之缘,思钧兄已像是我的老友了。”
齐岱没有接话,而是静静给周御满上了茶。
良久,周御开口道:“此次前来,是想要思钧兄为我解卦的。上次得了元化公的卦象,一直未得好好解,我想思钧兄得元化公赏识,必能给我解惑。”
齐岱细细看了看周御的神情,道:“峻纬兄倒不像是为了卦象专门来一趟广陵的人,可是有什么事让峻纬兄困扰了?”
“困扰也谈不上,只是最近建康的局势让我颇为挂心……”周御有些迟疑。
“了解了。”齐岱道,“把卦象给我吧。”
齐岱接过了周御的锦囊,拿出了里面元化公给的卦象,只见上面写着:中孚卦,风泽中孚,柔在内而刚得中,吉。
齐岱思索片刻道:“这卦象是大吉,峻纬兄不必忧虑。”
周御皱眉道:“中孚卦,贵就贵在一个‘信’字,诚信待人便可无忧。原本我拿到这个卦时,鉴于自己的身份,想着忠于父皇便无忧虑之事。谁知那次月旦评去了一趟建康,见父皇身体大不如前,大多数的政令直接出自楚王。然楚王理政,名不正而言不顺,若是长此以往,恐有忧患。所以这次特来请教思钧兄,元化公给我‘中孚卦’,这个‘信’字该对谁而言呢?”
齐岱没想到周御问得如此直接,周御此言相当于直接问他周绍驾崩后,谁会登基,周御又该对谁行忠信之道。齐岱只好淡淡道:“峻纬兄知道的,我从不介入建康的朝政。”
“我知道。”周御盯着齐岱,“所以我特地来问思钧兄,我想思钧兄是知道的,我该对谁忠,对谁信呢?”
齐岱沉默了片刻,拨了拨香炉中的香灰:“最近就不要去建康了,等尘埃落定之时,峻纬兄自然知道这个‘信’字该对谁了。”
周御闻言握紧了手指,轻叹道:“这么说来,齐氏已经准备好了。”
齐岱没有看他,而是转头看着窗外,白马湖水色氤氲,像是一幅水墨画。他幽幽叹道:“此事我也无法左右。”他是齐氏次子,父亲是朝中宰相,姑姑是位同皇后的贵妃,兄长是禁军北军的统帅,表兄是楚王。他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立场,尽管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写信劝他入仕,他都一一拒绝了。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一小方院落中,坚持自己的坚持。
“可是,蒲辰已经在建康了,他的五万兵马也到了石头城。”周御道,“若是蒲辰不愿支持齐氏,建康恐有大纷争。”
齐岱叹气道:“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我曾写信劝过父亲,但他不为所动,他断言蒲辰难成大器,最近还说……”齐岱忽然闭了口。
周御看出他的顾虑,宽慰道:“思钧兄请放心,我不会介入建康的局势的。只是身为皇子,心中惦念父皇和皇兄皇弟们的安危。”
齐岱道:“此事在建康倒不是秘密了,只是牵涉到了广陵学宫中的人,我心中也正在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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