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辰注意到周御表情里的复杂,问道:“代王可有什么后顾之忧?”
周御轻叹一口气:“忧还谈不上……”
正说着,忽然一个亲卫推门而入道:“王爷,建康的诏令!”
那亲卫见蒲辰堂堂大都督跪在地上,心下大惊,不知是不是看到了不该看的,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蒲辰宽慰道:“无事,是我有求于你们王爷,没什么好避讳的。”
那亲卫心下一宽,将诏令呈给周御。周御等了好几天就在等这个回复,急忙打开,只看了一眼面色就刷的白了。
“如何?”蒲辰焦急道。
“熠星兄你自己看。”周御将诏令递给蒲辰。
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朕命皇弟三日内将两万庐州军调至建康城外的石头城,若有不从或延误,以抗旨论处。”
“陛下要调用庐州军?”蒲辰大为不解。
“他只想保住建康。”周御面色阴沉,眼中有隐隐的怒气,“北燕进犯,本应戮力同心,如此各自为政,只能是迟早被北燕瓜分!”
“那代王的意思?”
“无论如何,本王不会去建康。只要武昌守住了,建康就没有任何危险,退一万步,就算失了武昌,本王死守庐州,对于建康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如此,代王可就是……”蒲辰想到诏令上的话,一时难以将这两字说出口。
“抗旨。”周御平静道,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蒲辰道,“熠星兄起来吧,本王带着庐州军跟你去武昌。”
蒲辰看着周御眼中的一腔赤诚,感激和感动交织在一起。这是周御顶着抗旨之罪做的决定,他把他所有的军队拿出来,不为私心,只为家国大义。
蒲辰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一些酸涩,他觉得自己最近经历了很多从前没有经历过的东西。从前总有父亲为他遮风挡雨,而父亲死后的短短几个月,他尝尽了家国之重,倾心之情,同袍之义。他的骄傲在经验老道、奸诈狡猾的哈里勒面前一文不值,然而在他走投无路之时竟还是有人甘愿冒着抗旨的重罪帮助与他。他心中涌起一阵阵翻江倒海的感动。他重重抱拳道:“代王大义,我没齿难忘!”
“事不宜迟,传我口令:庐州全体驻军,清点人数,披甲执兵,今夜登船,出发武昌!”周御的号令清晰而有力,由传令兵传遍了整个庐州城。
43、43.
武昌。
蒲辰离开后,文韬一夜未睡。他站在蒲辰的房间中,房内一副黑铁重甲挂在木施之上。这副重甲做工极其细致,内甲用的是精铁炼筑的细铁丝编织而成,灵活轻盈,外甲是前后两块极厚打磨得极光亮的圆护,虽是黑铁,却如镜子一般闪亮。蒲辰说这副重甲是留给文韬的,文韬用手指抚了抚这副重甲,冰凉的触觉划过他的指尖。这到底是蒲阳留给蒲辰的东西,文韬心中轻叹,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穿呢?
窗外的夜色已经渐渐消散,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刚到卯时,文韬推门走了出去,不想门口竟站着魏先生,正打算进来找他。
“魏先生。”文韬赶紧行了礼。
魏先生的眼睛在他身上逡巡了一阵,像是有所迟疑,但还是开口道:“文公子。”
“叫我文韬便好。”
“嗯,文韬。”魏先生捋了捋胡须,“你是家主在建康收的亲卫,关于你的事,他从来不肯多说。你不像唐宇他们几个,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不敢说完全信你,但家主既然把武昌留给我们,必然对你极其信任。他既信你,我便不疑你。今日之战,你预备如何抵御?”
文韬又施了一礼道:“多谢先生信任。昨日角楼皆已被攻陷,今日北燕人的投石机一定会直接攻城。武昌城墙的厚度,撑住三日应该没问题。三日之后,北燕投石机所用的巨石应该就所剩无几了,那时他们恐怕会强攻,他们一靠近,我们就可用箭弩、巨石等物死守,直到家主带回援兵为止。”
魏先生道:“武昌城从未被攻城,城墙虽厚,但这前面两三日绝不轻松。”
“这几日雨水不断,北燕人用不了焦油,不然若是他们用攻打南阳、襄阳二城之法攻打武昌,我们怕是撑不到家主回来。先生不必担心,这几日我亲自在城墙上督战。”文韬目光坚定。
魏先生点了点头。他们刚走出去几步,一阵震耳欲聋之声像是透过整个武昌城传了过来,那震动之声如此之大,整个武昌都像是地震了一般。
文韬赶紧奔到城墙之上,天边还是一片青黑色,北燕人却已经列好了队。他们的投石机又往前推了数十步,刚才的那一声巨响正是这投石机向武昌城墙投出的第一块巨石,那巨石砸在武昌城正中的城墙之上,砸下一个凹口,巨石重重砸在地上,滚进了护城河中。
魏先生隔了一会儿也赶了过来,一见如此情景,下令道:“弓箭手准备!”
“先生,此处危险,先生先回城楼里去吧。”文韬将魏先生护在身后。大雨之中,北燕的投石机已经在装第二块巨石。
“我留在此处,拿铠甲来!”魏先生大声道,“放箭。”
一阵箭雨密集地射向城下,在最前排的北燕士兵急忙后退,还有不少箭射在了投石机上。
哈里勒绝不会做无谓的损失,他挥一挥手,让北燕的阵线往后稍微退了退,正好站在刚才箭雨能射到的最远之处。他扬起头对着武昌城上的守军抬了抬下巴,像是又在挑衅。
“放箭!”已经穿上铠甲的魏先生又一次下令。他做了一辈子的文士,竟在耳顺之年穿上了铠甲。他瘦弱的身躯隐在略显空荡的铠甲之后,显得格外苍老。
这一次的箭射下后无一射中北燕士兵,北燕的队阵面前密密麻麻的箭对他们没有造成丝毫伤害。哈里勒一声令下,投石机上的巨石又砸了过来。
“轰”的一声巨响,这一次的巨石砸得虽不像第一次那么重,但还是准确砸在了城墙之上。又是一道凹口,投石机像是一只巨兽,一点一点吞噬着武昌的城楼,那些凹口都是它留下的痕迹。
弓箭手们还想射箭,文韬喝止道:“别浪费箭矢!”
弓箭手们犹犹豫豫地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忽然又是几声巨响,竟是几块较小的石块从天而降,直接砸在了城楼之上,瞬间便有十数个弓箭手被砸伤,有的砸在手臂之处,有的砸在腰间,发出一阵阵惨叫。那石块不及最初的几块砸中城墙的巨石那么大,但正是因为体积略小,可以投得更远更高,如这几块便直接砸在了城楼之上,那被砸伤的几个被换下了城楼。
“要不要撤城楼上的弓箭手?”弓箭兵首领询问魏先生。
“不可!”一旁的文韬道,“弓箭手一撤,北燕的队阵定会前移,那样的话投石机对城墙的攻击力会明显加大。”
“是!”那弓箭兵首领得令而去。只是,刚才那些弓箭兵被砸伤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此时无论是还在城墙之上的弓箭兵还是补上来的弓箭兵都心有余悸,不再像开始的时候那么志得意满。
又是“轰”的一声,一块石块直直地从投石机上砸过来,这一次石块直接砸中了文韬正前方的一个弓箭手。那是个二十上下的青年,瞬间被砸得血肉模糊,鲜血和脑浆流了一地。
文韬赶紧一个箭步护住魏先生向后退,周围的弓箭手们也低声发出了惊呼。没有人去接近那具瞬间失去生命的尸体,那尸体周围的一小圈似乎变成了真空地带,无人去填补空位。
“这……你们……”魏先生欲言又止,想要去激励驻军们,但看到那具尚在流血的尸体也心有不忍。
要是家主在就好了。魏先生心道。
“先生,我扶您回城楼。”文韬见状心中已做好了决定,扶着魏先生的肩,将他往后面的城楼引。
魏先生初时不愿离开,文韬轻声道:“这里交给我,先生放心。”见魏先生平安退回城楼之中,文韬迅速回了大都督府。一刻钟后,当一个身着蒲辰黑铁重甲之人一步一步走上城墙之时,魏先生差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都督!”“大司马!”周围的军士已响起一阵欢呼声。
怎么可能是蒲辰?蒲辰明明昨夜就离开了。这个人和蒲辰差不多的身高,走路的样子也很像他,浑身披挂着原本属于蒲阳的黑铁重甲,前后的两片打磨得光亮的圆护在雨中闪着光,似乎是这灰暗境地中唯一的光亮。那人的头盔罩着脸,魏先生看不清那人的长相。
那人走上城楼,走到魏先生面前,从头盔的缝隙缝隙中,魏先生看到了那人的眼睛,竟然是文韬!蒲辰的黑铁重甲怎么会穿在文韬的身上?
魏先生还在思索,文韬已经轻声道:“请魏先生帮我,只有家主的身份才能稳住军心。”
魏先生瞬间明白了文韬的用意。昨夜蒲辰连夜走水路去庐州一事武昌城内的驻军并不知晓,一旦蒲辰不在武昌的消息泄露了出去,武昌军心难免不稳。魏先生跟着文韬走出城楼,文韬默不作声地走到刚才被砸死的弓箭兵面前,将尸体一把扶起,交接给城楼下的兵士。他自己则拿起弓箭,站在刚才被砸死的弓箭手的位置,他将箭对准了北燕的队阵,“嗖”的一下,射中一个了刚才因为武昌弓箭手迟迟不发箭而向前挺进的北燕士兵。
“追随家主,誓死守城!”魏先生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追随家主!”
“誓死守城!”
看到自家家主站在城墙之上,丝毫不畏风险的身姿,城墙之上的弓箭手们再次被点燃了!这一次,无论投石机的石块砸到何处,他们都再不退缩。不断有人被砸死砸伤,他们的城墙也被更重更大的石块一点一点消磨着,可是,只要他们的家主站在那里,就没有人会向后退,只要北燕人敢向前一步,他们的弓箭就会精准地射出,将北燕的军队逼在箭矢的射程之外。
可恶……北燕军中的哈里勒望着城墙上穿着黑铁重甲的身影重重诅咒着。这身铠甲他当然记得,当年他和蒲阳对战时他就穿着这一身重甲,如今是他的儿子,他们蒲氏的男子,一个两个全是这么硬骨头!
哈里勒命人拿来一把大弓,这弓比寻常的弓大了一倍,普通的北燕勇士根本举不起来。哈里勒给弓装上箭,一步一步走到北燕的阵前。
文韬第一次看清了哈里勒的长相,他和虎贲王有六七分的相似,但是他的身形没有虎贲王魁梧,一双鹰眼充满了阴骘之气。他的发辫整齐地梳在脑后,额上戴着只有大单于才可佩戴的图腾配饰。哈里勒拉开弓,目光直视着身着黑铁重甲之人。
“大都督小心!”“大都督后退!”周围的兵士一阵提醒。
文韬不便开口,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仍然如同塑像一般立在原处。
哈里勒一放箭,那箭的力道和速度远非普通弓箭可比,竟是朝着城墙之上的文韬直直射来。文韬本能地想后退,可是他记得蒲辰告诉过他,这身重甲可以抵御北燕的弓箭,所以他不打算躲。
一声沉闷的“砰”!哈利勒的箭射到文韬的外甲之上。果如蒲辰所说,即使是哈里勒射出的箭,也无法穿透这身重甲,那箭在外层的圆护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凹槽,重大的冲击力让文韬后退了两步。文韬捡起地上的箭,在武昌城的驻军面前,在十万北燕铁骑面前,将箭一折为二
44、44.
整整两天,武昌的雨一直没有停,但雨势渐渐小了。
北燕的投石机一刻不停地消磨着武昌的城墙,消磨着城楼上的弓箭手。被砸伤砸死的弓箭手一批一批被换下。
“家主,弓箭手不够了,只能用步兵顶上了。”弓箭兵首领向整整两日一直和他们并肩作战的穿着黑铁重甲的“家主”汇报着。
铁甲后的文韬神情更肃穆了几分。武昌的弓箭手本就抽调了大半去了荆州,现在死伤惨重,只能用普通的步兵顶上。可是步兵的箭术毕竟不及弓箭手,他们的射程近一寸,北燕的队阵就靠前一寸,他们的投石机威力就更大一分,这样,无论是兵力还是城墙厚度,怕是都撑不到五日……文韬心中焦虑,到时候若是北燕军队靠近,用上云梯、吊绳等物,城内的驻军根本守不住武昌!
望着武昌城外黑压压的北燕军队,文韬心中的阴影越来越深。北燕的兵力本就有压倒性的优势,而哈里勒迟迟没有强攻就是因为武昌的城墙高度和厚度远强于一般的城池,若是强攻,难免会损失惨重。所以哈里勒一直在非常小心地保存着军队的实力,他已经断了武昌向荆州支援的后路。三万守军,只要哈里勒有耐心消磨掉足够的驻军,用投石机削弱城墙的结构,他相信笑到最后的一定是他。
文韬心中一阵忧虑,还好这雨一直没有停,否则按照哈里勒原本的计划,用燃烧着的火球攻打武昌,城楼估计已经失守。可是,文韬看了看渐小的雨势和天边似乎是越来越薄的铅云,那云层后面,已能看到隐隐的天光。明天……要是明天放晴了,北燕一定会用焦油攻城,那他们的城墙再厚也肯定抵不住。
这一日入夜后照例休战,文韬尽管累得浑身跟灌了铅一样,但高度紧绷的神经让他毫无睡意。他在房中,听着窗外依旧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这雨声从未像现在这样牵动着他的注意力。从前,在齐岱的小筑中,夏日的雨打在芭蕉叶上,和着齐岱的琴声,是他曾经不屑一顾的文士们闲暇的情致。而时至今日,文韬才深刻了解到现实的残酷,这淅淅沥沥的雨,竟是他们三万驻军最后的庇护。这万千世界,他还是太过渺小,从前自己仰仗的天分,在强敌面前,在天道面前,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啪……啪……一阵阵的水声远远传来。这声音,不是雨声。文韬又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他并非像蒲辰那样五感敏锐之人,辨析了好一会儿,突然意识是这是长江的水声。这连续的暴雨让水位涨了不少,连同这波涛之声也雄壮有力了许多。
文韬脑海中突然有了一计,这一计很冒险,但,如果成功的话,甚至不用等到蒲辰的援军,他们依靠着仅剩的驻军就可以重挫北燕军队。他连夜叫来了魏先生,魏先生也正因为守城之事彻夜不寐,一听文韬的计谋,他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刚要起身去准备。文韬叫住他:“先生,城内的百姓,务必要安顿好。”
“自然。”魏先生道,“选好位置,武昌城内就能尽量避免受到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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