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他失眠了,合上眼便是自己身着一品官服,昂首鹤立在文臣班首,
杀人还需用刀。做一个决定,比杀人容易
灵台公主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的将杨元桢每个表情都收在眼中,她早就知道这老头一定会来。这个杨元桢,满朝皆知他不好钱财,不好女色,不好酒肉。但灵台一直都知道他好什么,他好名
一个人好名,就授之以名
拥立之功,托孤之臣——这个名是太贵重了些,但她给得起,她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长公主,有什么是给不起的呢?更何况,给出这些,能换来的是天下
便在此时,嬷嬷已经将两位小皇子找了回来,灵台一见,急忙上前将他二人牵到杨元桢身边。杨元桢急忙行礼,灵台在身后轻轻一推,仪王这才想起来自己该说的话,赶忙提高声音,前跨一步,扶住杨元桢的手臂有点生涩道:“杨老先生不必多礼,老先生乃是国之肱股,不需客气”
这话十分老道,由一个黄口小儿说出,不免显得有些奇怪,但杨元桢却没注意这些,激动的泪眼蒙蒙,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跪倒在地道:“老朽何德何能,能得王爷如此赞誉”
便是这一跪,君臣位分已定
铺摆铜盘点红烛,撤去残酒换新酿
宾客纷纷云来,车马粼粼雷行
沣水泽别院之中一连三日大宴,京中官员士子,眷属贵妇,皇室远亲,都来观赏了一圈。公主别墅好花好景,以及杨元桢跪拜仪王,都随着春风散入京城
这几日景若都寸步不离的虽在灵台身边。不管是吟诗作对,还是被妇人们拉住手说些亲切话,免不得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每晚睡时都累的浑身酸痛,在公主侧屋的竹榻上也很快睡去
如此三日被这些事捆着,和落笳也只能趁空说几句话。直至此时,前厅客人终于散去,她依然留在公主房内执笔疾书。公主府开大宴,收到请帖又不能亲临的人便写信致意。除了几封要紧的回信由霍于意处理,其他不痛不痒的客气话就都由景若代笔
正厅中,灵台满面笑意的送走最后一批客人。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笑,矜持,尊贵,亲切又有点距离,让对方一见便有有受宠若惊的感觉。这笑容挂在她脸上许久,却依然没有丝毫僵硬感
只是一转身,走入无边夜色之中,丫鬟们手中暗淡的灯笼再也照不到她脸上的浓云密布。之前得知的那个消息让她无比震惊,强压了半天的怒意终于要爆发
灵台沉着脸一言不发的走入房中,并不搭理景若,径自在桌上那一堆书帖中翻了半天,果然如预期般没有找到那个名字,她凝神站在书桌边,脸上阴云更加沉重,却无从发泄,突然想起一事,看了一眼仍在专心写书的景若
“听说你想走?”
灵台的声音冷静而尖利,如一把匕首划开周围凝重的空气
景若初时本来并未留意灵台的表情。一则她写字时向来专心,其次便是在公主身边这许多年,早已习惯了灵台喜怒外露的性格。她只当没自己什么事,哪想却突然听到这句话
一滴墨从景若悬在空中的笔尖滴下,印蕴开一片浓黑
景若抬起头,看着愤怒的公主,双眸一如往常平静而清亮
“是”
灵台原以为自己问出这话,景若会急忙否认并谢罪,哪想竟是这么一句看似温和却斩钉截铁的回答,按捺了许久的怒意再也忍不住,厉声喝了句:“跪下”
景若不紧不慢的放下毛笔,一提裙摆,跪在灵台身前
第63章 第 63 章
灵台在她身前缓慢踱步,看似表情平静,但胸口的起伏足以说明她胸中的怒意
景若一声不吭,面无表情的跪在那里
灵台猛地一个转身,对着她愤怒道:“这么多年了,我可有亏待过你?”
景若听了这话,俯下身去额头叩地:“公主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说这话时,她语调虽然尽量平缓,但却控制不住声音颤抖,应是肺腑之感慨
灵台听了这话,低头看到景若伏在自己身前,怒气也少去。叹了口气,语气放缓道:“阿若,当年把你从黑牢里救出来,你就一直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把你当外人看待,不管吃穿用度,都按最好的给你,你在府中也可谓养尊处优,不亚于这长安城中任何一个侯门千金。打心底里,我是把你当亲妹妹一般,你若是要走,我当真难过的紧。”
灵台说着这话,脸上表情感伤又遗憾,仿佛阿若要求离开是令她痛心疾首的背叛
只是灵台却忘了,当年是为了给自己祈福才把景若从牢中放出,这些年景若尊荣的身份后,又帮她做了多少违心事——也许这些灵台都记得,但觉得无关紧要——毕竟在她心中,景若一直是那个穿着不合身长袍,在凤阳殿中瑟瑟发抖的罪臣之女。所谓天潢贵胄,随意从指缝中施舍的一点点好处,下人们都该感恩戴德
这番敲打的话不知景若听进去了没有,她没有抬头,只是叩首连连
灵台低头看着景若起落的肩头,皱了皱眉:“怎么?难道我给你的还不够多,你想要些什么?”
景若抬起头来,表情有些酸楚的摇了摇头:“这些年来,公主待我恩重如山,岂敢再有所求。”
灵台嘴角浮过一丝笑意:“既然如此,便再也别提那些混帐话了”
景若跪着往前挪了一步,神色紧张道:“公主!”
灵台伸出手去按住她肩头,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跟你说过了,叫我姐姐就是。咱们一家人的,有时候难免有点委屈什么,也不用放在心上。”
一家人——这个词在景若听来却有些刺耳。她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和灵台公主成为一家人,虽然当时年幼,她依然很明白自己的家人乃是罪人之身,早已经被行刑,或者被流放到荒蛮之地了。不过这也罢了,就算是那些人和她流着同样血,又哪里算得上家人呢?在这世上唯一能数得上的亲人,大概就算是那位不苟言笑实际则对自己十分关心的空世师父了,想起她,景若的心中多少感到些暖意,只可惜师父早已仙逝,世上终究还是自己一个人
景若苦笑一下,却突然想起还有落笳,一丝甘甜从心底一直传到口中
她抬起头,眼中多了些坚定,鼓足勇气,横下心来道:“还求公主成全”
“啪”
一声脆响,景若脸上多了一道血痕
灵台握着在桌上随手抓起一个信封,气的变了脸色,半天,才愤怒道:“好!好!我这么多年心血,竟养出这些白眼狼!”
景若并不知灵台这话中所指,只当她是对着自己发怒。她不敢多说一言,只是复叩首不止,只望灵台能息怒
灵台一撩裙子,重重的坐在椅子上,一片安静中唯有景若额头碰在青石上的闷声不绝
半天,灵台才尖声喝止“好了!”
景若有些茫然的停下来,却依然不敢抬头
灵台冷笑一下,冷冷问道:“说吧,我如此待你,你为什么还要走?”
景若惶惑的抬起头,顿了一下,便依着之前商量过的说辞,小心翼翼道:“听说西域有良医,能治我的病,我想,想去试试看。”
灵台的表情表明,她明显不信这样的借口:“你自己便是良医,却治不好自己的病,还需别人来治?”
景若咽了下口水,声音有些颤抖:“正是我治不好,才想着找其他人试试”
“借口!”灵台嚯的起身,满面愤怒。她迅速的走了几步,指着景若脸道:“满长安的御医你不找,却要去找那什么西域良医。说,你为什么要走?是不是你想和落笳一起离开这里?”
她的指尖离景若的额头只有三指的距离
景若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咬住嘴唇
灵台见她如此,更加怒不可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还真是上不了台面,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偏要跟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人去什么西域”
这话说的甚是刻薄,景若却只是俯下身去,平静道:“还求公主成全”
“你!”灵台竟没了话说
她深吸几口气,合着眼慢慢踱了几步,尽管听起来比刚才和缓了许多,景若却觉得浑身紧张的几乎不听使唤,她明白公主是真正发怒了
“你不怕我找个罪名将你送进大牢?”灵台微微眯起双眼,背对着她。声音虽然平和,却有一丝寒意——她很知道景若最怕什么——当年她曾在怒气之中,把幼年的景若关在黑屋中一个时辰,等到再想起来让人抱出来时,景若竟是满身大汗淋漓,如失了神般,一整日都不吃不喝,一直哭着念叨“不要把我关起来”。大家这才知,原来景若是想起了当年牢狱中不堪回首的日子
“怕”景若的身子抖了一下,已是怕极,过了这么多年,这句话对她依然场噩梦
“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
“那你还要走!”灵台猛然转过身来
景若抬起头看着灵台,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恐惧,但表情却难得一见的固执:“我更怕不能和她一起走”
她这句话实在是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和力气。在公主府中这么多年,冷漠也好,清高也好,她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敢想过有一天会忤逆公主。家族的遭遇,让她早早就明白了权力的含义,知道眼前这个女子能救她,便也能杀她,能将她从地狱中拉出来,便也能再将她送到那万劫不复之境地
景若说完这句话,眼神下移不敢再与灵台对视,只觉得自己汗流不止,烛光都变成了一片光晕,她用力攥住裙摆,努力让自己的身子不摇晃
咔嚓一声,一个茶杯在景若身前砸碎,滚烫的茶水和碎瓷一起溅了她一身
此时落笳正信步往书房走去。筵席已结束,景若却还被公主留下,她有些不大放心,又不愿去求公主,便想找霍于意探探口风
还没走到书房,迎面一个小丫头冒冒失失便撞到她身上
小丫头抬头看到是落笳,赶忙赔礼道:“落姑娘,对不起,是我没看清楚”
落笳一笑道:“不打紧。”又看她似乎是从书房方向过来,便随口问道:“霍大人可在书房?”
小丫头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在是在,但是说有要事处理,所以什么人都不能见,连我都吃了闭门羹。”
落笳这才认出这小丫头便是那一日打破了茶盅,被公主勒令扇巴掌丫鬟,难怪认得自己,便取笑道:“霍大人真是的,什么要紧事,竟然连公主有请都敢不去”
小丫头赶忙摇摇手,低声道:“落姑娘,并不是公主让我来,我是偷偷来的。”看到落笳面带怀疑,赶忙凑上来道:“公主在冲景姑娘发脾气呢,似乎还动了手,我听着害怕,怕出什么事才赶紧来找霍大人去瞧瞧,哪知还没找到人”
落笳听了这话,恨不得立刻飞身过去,急忙拉住她道:“没关系,我随你去看看”
第64章 第 64 章
待落笳匆匆赶到时,正看到景若跪在地上,身边一地狼藉,灵台面若寒霜站在一旁。落笳一见这情形,心中便明白了几分
她强压着心里的怒气,尽量语气平和对景若道:“阿若,你先回去吧,我有些话要跟公主说”
景若听了这话动也没动只抬头看了看她,满脸都是焦急担心,似乎示意她早点离开。落笳见状转头看向灵台,正巧灵台也看着她,眼神冰冷压抑着怒气。落笳这次却没有闪避,盯着灵台道:“公主,我有些话想单独同你讲”
灵台眼睑略垂,稍一思忖,对门外说了声:“来人,先扶阿若下去。”立刻有几个小丫鬟忙不迭的跑进来,从地上将景若搀扶起来。落笳冲她笑一笑,比了个“放心”的口型,一直目送着景若走远了,才转过头来
落笳与灵台互相逼视着对方,谁也没有开口
半晌,还是灵台先移开视线,缓步踱到窗前,背对着落笳道:“是你撺掇她走的?”
“是。”落笳一点也不想遮掩什么
“为什么?”
“我希望她能过的开心一点”
灵台转过身,上下打量落笳一番,忍不住笑出来:“什么?你倒是了解她,她在这里有什么不开心?难道跟你去流落西域才开心?”
落笳听着她语气中明显的轻蔑,只是冷冷道:“公主,我想带阿若走,请你不要阻拦”
灵台听了这话,敛起笑容,不屑道:“就凭你,你敢要求我?”
落笳深吸口气,她本是满腔怒火,但听了这话倒提醒了自己,现在不是由着心意发脾气的时候,只得强压下心中的情绪,深深低下头拱手道:“不敢,只求公主成全。”
灵台听了这话,面上表情变了变,冷笑一声:“刚才阿若也求我成全呢,你们两个倒是有趣,说的话都一样。你倒是说说看,凭什么我就该成全你呢?”
落笳只能低头道:“阿若有心疾,不早日医治恐怕危及性命,离开也是不得已的。阿若生死全赖公主掌握,还望公主开恩。”
灵台低头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缓缓道:“要是我不想开这个恩呢?”
“公主!”听了这话,落笳猛然抬起头来,却发现灵台的表情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她怔了一怔,没想到灵台竟能如此狠心,只得再解释一遍道:“长安并无能医治阿若的大夫,我才想要带她去西域试试,若是公主不允许她去,那便是与杀了她无异。”——她这话半是说辞,半也是真话。落笳虽然不谙医术,但亲见景若在公主府中郁郁寡欢,忧心忡忡的样子,知道长久下去,对她的病绝无好处
“如果我不高兴,”灵台缓缓的说:“杀了她又如何?”
落笳的目光一跳。她总想着景若在灵台身边这么多年,灵台总会顾念旧情,哪知自己几番苦求,灵台却全然不为所动。再加上之前看到景若脸上的血痕,落笳不得不相信灵台这句话是出自真心
正如她所想,灵台这话的确实不全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气话
景若在灵台身边数年,论情分还是多少有点。但近日灵台几次逗弄落笳未得手,却猛然发现落笳与景若眉来眼去,异常亲密。她作为公主与皇帝胞妹,早就习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知这次竟然被景若抢去,深深以为耻辱,的确对景若甚是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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