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墙,琉璃瓦,门外两头石狮子,裴远棠兴致勃勃地带着严辞镜进去。
香客不断进入琉璃殿中进香,殿外两边回廊上有僧人在清扫,虔诚之人的低声喃喃和洒扫的簌簌声不时响起,就算严辞镜不信神佛,也难免生出敬仰之心。
裴远棠去上香了,严辞镜留在殿外候着。
寺中种植的菩提、榕树没什么特别的,白玉栏、青石砖也跟别的寺庙没什么不同,但……严辞镜不自觉皱起眉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里涌出一种异样的熟悉感。
这种熟悉感叫人害怕,就好像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能叫出名字,但就是想不起何时来过。
“大人,严大人,怎么了?”裴远棠带着一身香火气跑过来。
严辞镜舒展眉心,道:“没事,要走了吗?”
裴远棠歉意道:“大人可否再等我一会,我想去摇签,要不大人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殿中应该比外头清凉舒适些,严辞镜点点头。
他不太信这些,但既然跟上来了,也就学着裴远棠的样子摇了两下,甩出两根签,还没伸手捡,守在身侧的僧人就已经替他捡了起来。
僧人垂眸,恭敬道:“施主要解签请随我来。”
严辞镜嫌麻烦,想拒绝,身旁的裴远棠定睛一看,两个红彤彤的下下签,吓了一跳,连推带哄把严辞镜推出去。
“严大人快随僧人去一趟!听听大师怎么说,可有什么解法?也好让我安心啊。”
严辞镜不好推拒,只好答应下来,跟着僧人往殿后走。
殿后钟鼓两楼分立,中间一条幽深长廊不知通往何处,严辞镜默默跟着,到了长廊尽头又换成密林中的鹅卵石小径,这时候已经看不见半个人影了。
清风传林,树枝飒飒晃动作响,更加看不清密林中隐匿了什么,严辞镜的眉头越皱越紧。
僧人没听见脚步声,回头发现那客人站在原地,面色沉沉,忙问:“可有不妥?”
严辞镜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迟疑地伸手,指着东边的一片芭蕉林:“那……”
“那后面……是不是种了一池荷花?”
僧人点头称是,问:“此处临近藏经阁,除却寺中僧人引路,否则一般香客到不了此处,您不是第一次来吗?”
严辞镜没有说话,很茫然。
僧人没有多问,继续引路,严辞镜存着一肚子疑问进了藏经阁,但那名僧人一步都没踏进来,走之前还把门关上了。
藏经阁很安静,严辞镜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阁中贴墙放满了各路佛像,只余出正中的位置,地上放了块蒲团,僧人口中所说的大师,就端坐在上面。
严辞镜不太愿意自己的声音在略显冷清的大殿中回响,但还是唤了声国师。
那大师从他进来开始,就一直没有动过,直到严辞镜站在他身前出声喊他,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净澈幽深的黑瞳,像极了两面没有温度镜子,看谁都没有丝毫的情绪。
大师端坐在高处很难不让人有距离感,但那不是属于上位者的高傲,更像是远离世俗很久的空灵,不过他说话的声音却一点也不缥缈,反而很实沉:
“你我曾见过。”
严辞镜如实答:“乾元节当日曾在宫中见过。”
这个答案似乎不是国师想要的,他安静盘坐着,手上的七宝珠串也不动,只悄悄地散着淡淡的檀香。
“过来。”
严辞镜照做,两步走上前,将带来的签放在净澈伸过来的手中,但他想错了,净澈要的不是那两跟签,而是他。
净澈拉着他的手,带他往前又走了两步,近得严辞镜能看见他的头顶,此为不尊,严辞镜只好在他面前的蒲团上跪下来。
这样一来,严辞镜只能仰视他了。
“我知你来,并非真心求解。”
琉璃殿中上香的人哪一个不是虔诚的信徒,藏经阁中又摆满了仙人铜像,严辞镜不敢在此处造次,亦不敢真的点头应下,只好安生跪着。
好在净澈也不是第一次见不信教的人,面前的年轻人还算乖顺,他点点头道:“你来这一趟,我必不会叫你空手而归。”
严辞镜:“请国师赐教。”
净澈没有丝毫犹豫:“你此次离京,恐有性命之忧。”
严辞镜仍是跪着:“嗯。”
净澈以为他是不清楚性命之忧是什么意思,特意好心留给他时间反应,谁知道他说完嗯之后就没了动静,就好像他早有准备了似的。
净澈又道:“如此,你还要去吗?”
“是。”
最后这一问实属多此一举,净澈让他走了,等那袭青衫影子消失在竹林中,净澈低低念了句:
“福兮祸所依……”
此言是宽慰,可人已经走远,此言意在劝人豁达,但净澈自己却怔然许久,没有温度黑瞳终于动了动。
严辞镜走远了,重新踏上石阶长廊前,回头看了一眼,藏经阁悄无声息匿在密林之后,国师说的话他还记得,手里的两只下下签也一再抓紧。
“咚——咚——”
鼓楼撞钟声响彻山头,重重地撞在严辞镜腰上,像是催逼着他往前走。
前路凶险难测,但除了他自己,谁又能真的逼他往前走呢?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 写完了,感谢陪伴!要开江陵副本了,江陵副本我愿称之为谈恋爱副本,复仇主线依然在。语和严的关系会在江陵逐渐清晰,说甜也甜,说虐也虐,期待!!
第52章 进城
“大人,雨越下越大,我们等雨停了再走吧?”杜松抓着一只馒头,忧愁地看着客栈窗外愈来愈大的雨势。
南下半月有余,不太顺利,若是绵绵细雨还能继续赶路,若是运气不好,碰上瓢泼大雨,路不成行,只能暂缓行程。
今天,他们的运气已经不能说是不好了,简直是倒了大霉。
突发暴雨,马车陷在泥潭里,三人冒雨解救马车,马车出来了,人也湿透了,衣摆靴子全都是泥,幸亏没多远就看见了一间客栈。
小二正好端热馒头和热面汤进来时,三人已经换了干净衣服。
“大人,雨越下越大,我们等雨停了再走吧?”杜松忧愁地看着客栈窗外愈来愈大的雨势。
小二边说话,边偷偷打量三人中气质最出众的那一位:“客人打北方来吧?七八月是雨季,有时一下就是两三天,也没个停,不过今年确实反常,不知谁捅漏了天,雨总停不下来。”
小二猜穿青衫的那位客人是个书生,看着沉静又平和,说话不骄不躁。
“暴雨频繁,那为何店中客人不见少?”
小二往身后楼下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此地南下就是江陵,江陵傍着菱湖,这阵子阴雨连连,大水淹没农田,城中内涝难排,他们都是北上避难的!”
看见那白面书生盯着楼下吵嚷的客人瞧,小二又道:“三位看着比他们体面干净不少,在外行走多注意些,继续走只怕不太平。”
“多谢指点。”杜松把银钱给了,送小二出门,进门后把门关上了,担忧道,“大人,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严辞镜不想吓唬他,只道是雨多路不好走,马车容易侧翻出事。
杜松迟疑地点点头,杜砚拉拉严辞镜的衣袖,比划着:小二说江陵已经被水淹了,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严辞镜一直沉默就是因为这个,他此去江陵,途中没有任何人接应,也不知道城中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但城内没有知府,也有通判主事,局面应该不会太难看。
“等雨小了我们就上路吧。”
杜砚不解,皱着脸比划:路不好走会有危险。
杜松安抚:“再待下去,怕是连城门都进不去了,还是早些上路吧。”
好在天公作美,雨很快就小了,等他们遥遥望见城门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杜松引颈观望,似乎看见了人影:“大人!我们快到了!”
“嗯。”严辞镜并没有丝毫的轻松,反而越发觉得奇怪。
江陵不可能不知道知府的调任,行的马车也算显眼,接应的人却一个也没碰上,这是不是说明江陵城已经自顾不暇了?
但若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又怎么会不派人通报朝廷?
马车渐渐慢了下来,杜松面色有疑,扭头问:“大人,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怎么了?”严辞镜掀开车帘。
路面还算开阔平坦,能并行两辆马车还有余,右侧山壁陡峭,藏不住人,左侧树林稀疏,也藏不住人,况且离江陵那么近,青天白日的,难道还有强盗不成?
“停下!都停下来!”
“不停下来,人头马头都要落地!听见没有!”
杜松刚要大喊被严辞镜捂住嘴,眼神示意对方手上有刀,安抚了杜松,又把要探头出来的杜砚按回车里,自己下了车。
严辞镜一面打量拦路的五个人,一面道:“车里是我族中生病的兄弟,一路南下遍仿名医,不剩什么银两了,还有几个买馒头的钱,要就拿去。”
“荷包扔过来!”
严辞镜一扔扔出好远,那几个匪徒骂骂咧咧去捡。
严辞镜手紧握着藏在袖中,后背已经惊车了一层冷汗。
那五个匪徒面白而肥,手上的刀大却不利,选在大路,又是白天打劫,大约是走投无路了才这般明目张胆。
衣冠服饰还算干净,嘴厚肚大,大约前身是商贾。
商贾被逼至此不知是什么缘由,在此打劫也绝对不是头次,不可能没有人上报府衙,江陵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就这么点儿?你看不起谁呢?”匪首用弯刀挑破荷包,对着一串铜钱露出匪气的凶相,“都从马车上下来!我就不信车里没有好东西!”
杜松颤抖着,将马鞭紧紧抓在手里,小声喊着:“大人……”
严辞镜眼中难掩惧色,车中没什么值钱物件,最不济把马车给出去,走也能走到江陵,最怕的是车里盖了大印的文书被翻出来。
一旦被发现是朝官……
严辞镜手不轻易地扯了扯杜松掌心的马鞭,紧紧盯着靠过来的两个匪徒。
“我已经说过了,车里只有个生病的弟弟……”
“今年洪涝严重,家中并不好过,原来是靠买卖茶叶为生,如今仓库里的茶叶全都泡烂了,卖不出去,借支的银两眼看就要还不上了,在药铺赊的药钱也还没结……”
许是境遇相似,持刀的匪徒有片刻地发愣。
时机就在此刻,严辞镜眼神一闪,跳上马车,与此同时,杜松的马鞭狠狠甩下。
“驾——”
“妈的——快拦下他们!”
马车冲撞而出,势不可挡,匪徒还要命,不敢硬拦,只敢挥着长刀往车辙上砍——
严辞镜的心脏都快跳了出来,紧紧抓住马车车门,大气都不敢喘。
杜松根本不敢回头,手上马鞭抽个不停,颤着声问:“大人……他们是不是没追上来?”
严辞镜探头往身后看去——
身后,最后一名匪徒倒在血泊中。
严辞镜瞠目结舌。
只见原地站着两个人,手中皆握着滴血的短刀,其余的五个匪徒全部倒地。
杜松没听见声,偷空回头,看见自家大人攀着车门,像定住了一样,自家弟弟探头出窗外,也愣愣的,杜松急道:“他们追来了吗?”
严辞镜转身回来,摇了摇头,道:“他们都死了。”
“死了就好,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拦知府大人的路。”
“尸体都已经处理好了,只是……劫匪不止五人,还有其他。”
语方知觑了小五一眼:“知府又不是我,劫匪也不是江陵出来的,我管那么多干什么?”
如枯留在晔城注意朝中动静,小五及其他两人随语方知回江陵,小五以为也就去个两三天,没想到一去就待了半个月,眼下看着还要待上好久。
语方知挥手:“行了,我要回了,你也去吧,接应知府不是你的事。”
小五离开,语方知独自在空荡荡的街头上走,靴子里全是水,半截裤筒全湿了,粘在腿上,手上也全是泥,他何曾这么狼狈过?
“语公子?又去店里搬货啦?”左边朝暮楼里的姑娘在楼上喊。
“哟,语公子都湿了!快上来泡个热水澡吧?”右边晨夕楼里的小倌攀着小窗喊。
语方知一看就笑了,淌水进了晨夕楼,便走便道:“这里的水才漫道脚跟,别处已经淹过门槛了,铺子都淹了,真是流年不利。”
楼上的小倌笑得花枝乱颤,忙倒茶倒酒,等着语方知上来。
对面朝暮楼的姑娘愤愤不平:“上回你说语公子喜欢看别人穿红,我还不信,这回我信了!”
语方知不知道楼上正因为红不红的,闹起来了,他正欲抬脚上楼,又听见街尾响彻云霄的呼喊,想舒坦的心思瞬间没了。
“少爷——不好了——少爷!”
语方知冷眼看着跑进来的小清:“你家少爷哪里不好了?”
小清看着浑身是泥的语方知:“少爷你哪里都不好了呸,我是来告诉你,菱湖又决堤了!”
语方知无奈:“怎么又决堤了?”
小清嗯啊应着,手指头乱指:“老爷已经赶去菱湖,少爷……”
语方知扶额:“府衙都没人管,他去凑什么热闹?”嘴里骂着什么裹乱胡闹之类的,忘了要上楼泡澡,又匆匆走出去。
远处,菱湖正汹涌起伏,高高扬起的波涛像是深渊巨口,要把江陵城一口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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