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远立刻明白他在做梦,挣脱绑在四肢上的镇定绷带,大步走向船舱升降梯。
一段很不愉快的回忆。
《新人类计划》试图创造开启宇宙新文明的人类,秘密地播撒了数十颗“种子”进行培育。
这些“种子”在各个实验室的保温箱里生根发芽,但提供精卵的并非是同时代的男性女性。
其基因取自中央星第九仓库的藏品。
九,从传统文化的角度看,是一个霸道的数字,同时是神话传说中最常见的神秘数字。
说起来神神叨叨的,其实就是拿走了一些保存得不错的史前人类的遗骸,包括毛发。
在此基础上,以史前博物馆发掘报告的内容命名所有核心实验品,从[夏]开始,以[清]结尾。
按照夏商周秦汉的历史轨迹,[夏]当然是《新人类计划》最早的成果。
很可惜,这位女性因为种种原因,在幼年阶段就被医生们冷静果断地丢至垃圾场处理掉了。
严格意义上讲,商远是实验室的第二个成果。
尽管在后来所有的秘密文件里,他是唯一代表,成功地揽走了该计划两百年来的艰辛和风光。
但他也不是真正的成果。
坦诚地说,《新人类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课题。
因为……
空气越来越热,商远靠在升降梯的透明玻璃板上俯视这艘军舰里忙忙碌碌的医生,烦躁不已。
在十四岁的时候、在即将被当做废物分解的时候遇到费明秋,他无疑是幸运的。
当时他突然对正常的食物产生抗拒,多项心理测验不合格,在战斗训练中屡次失控伤人。
俨然是一部科幻作品里的炮灰。
于是经过几番派系斗争,医生们决定放弃他,集中人力物力研究以[周]为首的新一代实验品。
结果[周]死了。
死得仓促又荒诞。
医生们惊愕地得知,他们一位老同事的研究对象在逃亡过程中发动能力很随意地毁了[周]。
幸运再而三地倒向商远。
这里权且打个不恰当的比方。
就像博物馆馆长的考古发掘报告所说:“古中国似乎以秦汉为界,从此文明进入新的领域。”
诡异的情况摆在众人面前——
[秦]、[汉]、[魏]……[明]、[清]等根据藏品年代命名的实验品的表现评分和[商]高下分明。
在天才们自以为是的研究事业面前,集体的尊严完全不重要。
医生们厚着脸皮把废品从最底层捡回来,花大代价为他重新设计机械臂,开发新的心脏。
商远还获得了其他实验品从未拥有的“自由”:
如果没有将军级别的人来巡视问话,他可以每周二至周五前往中央星第一高级中学上课。
在药物的抑制下,商远平时是很懒惰的,有次闲来无事认真考试,便一气冲到了第一名。
看似完美的实验品。
英俊,高大,强悍,理智,可靠。
他被许诺以光明的前程,开始接触战争前线的大人物,学习某些庞大防线的操纵方法。
然而他也不很幸运。
费明秋的血像是结晶的野蜂蜜,他在吃够了无味的营养剂后偶尔尝了几次,从此难以忘怀。
简单地说,他找不到“代餐”,心理问题在短暂的稳定期后变得更糟糕了。
他常常看见一只畸形的血淋淋的老虎。只有他能看见。
心理医生对此无解,边安抚他边拨短号通知医生们紧急开会。
商远进入勤奋区法院工作,法院方的内部档案写的是“武器封存”,实验室方则是“终止”。
终止什么?
——终止所有投入。
医生们不得不承认,[商]拥有无法磨灭的独立意志和毁灭文明的能力,与他们的初衷相左。
他们分为三派,一派要求立即摧毁以防生乱,一派要求放置观察,一派态度含糊搅浑水。
天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舍不得前期投入还要粉饰太平的蠢货。
商远在法院迟到早退做了将近三年的工程师,从没有维修更换过体内的任何零件。
对星武器的存在令人忌惮,弃之又实在可惜。
何况,医生们谁来当那个承担主要责任的倒霉鬼呢?
只好派人盯着他,任他自然地损坏,除非报废前出现一场非他出手不可获胜的战争。
在跃迁飞船里懒洋洋看小说然后午睡的商远没有等来人类和宇宙异形生物的战争。
等来的是一个许久不见的高高瘦瘦的青年。
他幽幽地打量跪在地上的人的脖颈,食欲骤增,心想他上次敞开了吃饭好像还是六年前。
法院方面不会派人来找他的——庭长们得知他失踪的消息松一口气还差不多。
实验室方面内部派系争斗相当复杂,他既然失踪,某些项目负责人就可以甩锅了。
……
马车陷进泥坑里,野马拼命往前拉扯,车厢剧烈地晃了两下,雨水斜着从车窗口溅进来。
商远的左手碰到瓶瓶罐罐,冰凉的触感将他从闷热的回忆里唤醒。
费明秋就坐在他对面,见他醒了,态度不明地笑了一声,把两个空烟盒扔给他。
商远单手接住烟盒,又赶忙接住抛来的一包零件。
“马上就到王城了。”费明秋前倾上身示意商远看他的手心,“用酒精擦干净了,你自己可以的吧?”
商远的目光盯着青年满是创痕和药膏的手心,每次想说话便被费明秋用眼神推回去。
费明秋绕过商远跳下马车,走到侧面时下意识往车窗里眺望,被商远抓个正着。
商远:“怎么?”
费明秋欲言又止,极为窘迫,抹去脸上的雨水轻声骂道:“你看什么!”
商远想了想,“你等等。”
费明秋:“哦。”
他就这么干站着吹风吃雨,直到商远把右臂掉落的零件拼成一把银红色的刀送到他眼前。
费明秋一愣。
他看不见商远空荡荡的右肩,他也不问商远一些白痴才会问的问题。
他只是轻轻地说:“这刀、比起我们在太史笔的幻境里、是不是变钝了许多?”
商远:“嗯。以后它只是一把刀了。不过给你用的话,应该没什么差别。”
费明秋不说话,倏地抬手去接,结果不慎擦到手心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忍痛接过来。
第103章 一事相求
踏上王城的土地的刹那,有夏氏的男男女女皆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以相柳为首的共工氏虽然无法解决浩浩荡荡的洪水,至少可以保证王城不被洪水侵扰。
他们知道自家首领高密(大禹)肩负治水重任,这是了不得的事业,心里却没有什么底气。
二十多年前,夏人的族长鲧正是因为治水和共工氏发生冲突,乃至受罚获罪。
事实历历在目,他们也许不如共工氏经验丰富。
在亲眼见证鲧的失败的夏人心中,论修筑堤坝驯服黄河,恐怕还是共工氏子弟更出色哩。
数千“难民”拖家带口风尘仆仆抵达王城,城中议论纷纷。
舜似乎一早得知消息,特派亲族大臣至城门口,命大禹和有夏氏的长老们前往明堂议事。
天色黑沉。
木屋草舍、猪圈羊栏皆罩着雾蒙蒙的纱网。
其余人不得入城歇息,肩膀挨肩膀挤在城墙下的泥地里低声交谈今年能不能熬过去。
过了约莫四十分钟,大禹一行人骑着貔貅回来了,神色微忿。
抱持长柄青铜斧的王城守卫紧随其后分列而站,要求他们连夜迁徙至某荒地,包括全体贵族。
底下一片哗然。
怎么能这样!
该荒地离王城二十里,是存放大型木材和石料的地方。
有两个从西南方投奔而来的小氏族、总共将近三百人在那里生活。
饶是玩家不清楚尧舜时代东南西北方向各部落的势力,用脑子想想也知道夏人是大部落。
否则大禹将来何以一统九州!
——他率领夏人征战四方荡平叛乱的事迹清楚地留在先秦文献里。
这待遇着实有点差了。
却不知是舜的意思、祭司们占卜得出的意见,还是大臣的主意?
玩家天不怕地不怕,心想玩个古代背景的游戏而已,见不得老祖宗受委屈。
诧异愤懑之际有人提议帮夏人打进王城讨要应有的权利,旋即得到不少玩家的响应。
费明秋一个激灵回神,弱弱地出声挽救即将脱缰的情势,“……不是,你们等等。”
开什么玩笑,绝不能复刻有熊氏盐池的剧情。
这帮人玩单机游戏玩多了,见罐子必砸、见箱子必开、见怪必揍,现在见城市必占领了是吧!
主角NPC发话,玩家们一看“谋反”有戏,老老实实地等他指挥。
费明秋立刻踢了十个带头商量攻城的老玩家下线,并让阿尔法挨个封禁两小时至四小时。
他微微颔首,“出了点bug。亲爱的勇者,你们刚才要我发什么新任务?”
玩家讪讪地摆手。打扰了。
拿树枝在沙地里比划如何两面包夹的李小明乖巧地把树枝和豪言壮语塞进貔貅的大嘴巴。
鬼母身受重伤还未苏醒,鬼门紧闭——哦对,还好被失控时的商远踹开了一条臂宽的缝隙。
费明秋已经请求凤凰出手重新贴满金碧辉煌的马赛克以降低鬼府的精神污染度。
目前依托鬼府存在的传送阵每分钟仅通过一个玩家,且极不稳定,偶尔还会出现阴间画面。
玩家两地往来都很不容易,邀请特别重视亲缘关系的夏人集体搬迁至盐池是不现实的。
是以感慨玩笑罢,还是要服从部落联盟之主——舜的命令。
有夏氏不得不成为王城安全范围最边缘的居民。
假如洪水再来,首当其冲的仍然是他们。
这不公平?或者说……算了罢。
离王城渐远,共工氏疏导水流的神通减弱,雨丝如蛛网纷纷扬扬地落在每个人的发梢和耳尖。
大禹单肩抗着儿子启走在队伍最前面,宽大饱满的额头教雨水打湿了,露出青蓝色的血管。
他仰头带路,两条结实有力的腿奋力跨步迈进一个个土坡泥坑,一双黑眼睛亮得骇人。
以小家庭为单位,男人女人们举着火把驱赶匍匐于黑暗的野兽。
橘红色的火像一串蜿蜒连缀的星星,雨急则微弱,风停则熊熊燃烧,点亮夏人赤色的胸膛。
不知是哪位老人率先哼了半句,稀稀落落地响起歌声。
埋头赶路的夏人没有功夫抱怨,直到抵达目的地,终于卸下连日以来积累的疲惫和忧思。
这里土壤贫瘠山丘多,但好歹避开汹涌的黄河,可以喘口气。
搭帐篷的、生火做饭的、捣药的,各自忙碌。
老祭司坐在鹿皮上教启唱诵祖先的历史,瞥见玩家们盯着他,招手示意大家上前一起听。
玩家根本听不懂四千多年前老祖宗用的上古音。
之前两边可以对话靠的是阿尔法同声翻译。
此时阿尔法忙得团团转,哪里有精力给他们提供不必要的简体中文字幕。
众人抓耳挠腮当了一会儿“对牛弹琴”的“牛”,但不好意思散开,眨巴眼睛装模作样地听。
老祭司看在眼底,想起他占卜的结果,眼眸噙着闪烁的善意,双手握玉托额念念有词。
他是史者、是巫觋、是流淌半人半神血脉的先知。
他真心地为这些来自后世的年轻的魂魄祈祷祝福。
一个氏族之所以长存而壮大,是因为代代相传的坚忍和生气。
……
……
话说回来,阿尔法到底在忙什么?
这事要从研究中心沈所长说起。
月初沈应民去京城参加会议,在会上特别汇报研究所的主要工作进度和下半年的计划。
与会的专家大佬听说研究所和《废物》制作组达成多次友好合作,顿时来了精神。
“应民啊,这个额外的项目你不能轻视,要办好、办扎实。他们都是为国家发展做出贡献的老同志,有的缠绵病榻将近十年没法读书写字,有的背上长满褥疮靠喝药填肚子,你啊——”
沈应民压力倍增,想到师弟马冰河那边传来的好消息,拘谨地应声。
飞机落地,他前脚坐进研究所派来的专车,后脚就和几位同事商量写邮件联系费明秋。
他们想要分阶段地安排一些身体或精神曾受到严重创伤的人才进入游戏体验生活。
国家看重年轻的人才,当然也不会忘记过去的奉献。
这个项目立项前切实询访了家属和部分可以表达意见的本人的情况。
总人数是……三年内达到两千名。
别说联络员,沈所长自己都捏了一把冷汗,心想这要求在对方看来未免有点“不知好歹”。
结果费明秋答应了。
直接跳过研究中心预设的讨价还价环节。
沈应民:“???”
啊这,早知道他把数字再报大十倍——咳咳,开玩笑啦。
费明秋坐在屏幕前摆弄商远送他的金属刀,“当然,我有一事相求。”
沈应民瞬间放心,“费先生客气了,请讲。凡是我们研究所可以办到的,我竭力去办。”
费明秋打开腕表的摄像孔对准银红色长刀的刀刃和刀柄一一展示细节。
沈应民:“好刀!您这是什么意思?”
费明秋蹙眉沉吟:“我……”
他发现他在做一件令人发笑的事,然而他还是要这样做。他从来不是正常人。
费明秋在屏幕上写写画画,“过两天——唔、不,我等会儿就把培育活性金属的资料发过去,对你们来说可能一时无法做到60%,但或许能达到40%,这就够了。我也给你三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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