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京翰从不是怕被百夫长这种小聪明的人捣乱的人, 他看了眼百夫长, 略抬眼皮, 懒懒地道:“讲。”
百夫长像是抓住了什么不得了的把柄似的,幸灾乐祸地道:“俞副班此前可是说他只是路过死者钱铸家, 但现在钱铸媳妇却说他此前就去找过钱铸,这是不是撒谎呢?大人您问钱许氏是否认识俞鹤时,可没告诉她谁是俞鹤, 钱许氏若是没有见过俞副班, 又怎么能认得出来呢?”
百夫长这会故意称呼俞鹤此前在衙门的职务,用心不言而喻。楚霄云对百夫长这一做法嗤之以鼻。
俞鹤撒谎,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韦京翰一派惊堂木:“俞鹤, 对于钱许氏的指控,你有何话说?”
俞鹤磕头认道:“我此前是去找过钱铸,这一点是我有所隐瞒。但我去找钱铸是为私事,与他的死无关,钱铸不是我杀的。”
“你, 你这个凶手, 事到如今,竟然还在狡辩……你害我相公性命,今日就要你一命还一命……”
钱许氏说着又要上前打人,先前已有前车之鉴的公堂衙役随即上前拉开了钱许氏。韦京翰也轻拍惊堂木道:“钱许氏, 公堂之上不得放肆!若是继续为之,当处咆哮公堂之罪。”
钱许氏一介民妇,听了县令大人的警告,自然是害怕的。她不敢再放肆,只得在一旁哭哭啼啼:“相公,你死得好惨啊!你若在天有灵,定要让那害你的凶手不得好死……”
百夫长听了俞鹤的辩解,在一旁拍手道:“俞副班不愧是衙门当值,吃的还是捕快的饭,应对大人的堂审真是游刃有余。大人查到什么,你就招认什么。啧啧,想不到韦大人也被蒙蔽了。”
俞鹤见捕房甚至衙门因为自己受到嘲讽,他转头瞪着百夫长,表情狠戾地:“一人做事一人当,休要含沙射影,嘲讽大人!”
百夫长的话表面看来像是在为韦京翰鸣不平,实际挑着韦京翰和捕房的关系。韦京翰自然不会吃他这一套,但俞鹤咬死不说其中缘由,也不能怪判决对他不利了。韦京翰对此很头疼,他拍了一下惊堂木:“俞鹤,你在捕房供职,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但律法不徇私情,你若拿不出证据辩驳,莫怪律法无情。”
俞父在一旁目睹如此现状,心知继续下去,自己的儿子免不了律法处置,他扑通一声跪下,对韦京翰磕了个头道:“韦大人,这事全因小老儿而起。我不能那么自私,连累鹤儿……我,我说……”
“爹……”俞鹤听到俞父要招认,失声叫了起来。
俞父转身搂着儿子:“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这件事一直是压在爹爹心头的一块石头。如今既然被人撞破,那就说了。该受什么样的律法处置,爹爹也认了。这是爹爹应得的,爹爹不能把你搭进去。”
说罢父子俩抱头痛哭。
俞父又道:“傻孩子,别哭。爹爹也未必就一定是错的,事情真相究竟怎么样,还未可知。说实话,这么些年不明不白的过着,我现在也很想知道一个真相。如今和静县衙有韦大人公正无私,楚捕头明察秋毫,也许这桩陈年旧案就真相大白了呢……”
百夫长开始听到俞父所言,还窃笑不已,听到后来,到被俞父的话勾起了兴趣,很想知道俞父所言当年的案子是怎么一回事,一时间也没顾得上找茬。
楚霄云一开始云里雾里,听到后来到是隐约猜到了点什么。一时间不知道该是什么想法才对。
韦京翰坐在堂上,到是喜行不于色,听罢俞父所言,拍了下惊堂木道:“俞百里,你当从实说来。”
十七年前。
和静县一朝击鼓报官的堂审结束,彼时和静县县衙仵作俞百里奉命与捕房捕快前往白水村查看一桩命案。
一个时辰前,白水村村民前来报官,称其村中接收的流民墩子被人发现死在家中。村民请求县衙派仵作前往验证墩子死因。
当日,县衙主事仵作前往邻县公干,作为县里学徒已经出师的仵作,俞百里受命前往白水村查验死者情况。彼时俞百里虽然年轻,但仵作生涯已不算短,技术还颇精湛,一直受到衙门中人和同行的好评。
俞百里和一众捕快赶到白水村时,墩子的家已经被村长指挥村民围了起来。俞百里进入墩子的家中,发现死者墩子躺在家中厨房的地上,早已经僵透了。不仅如此,尸身也已经开始溃烂,明显已经死了几天。而厨房饭桌上的饭菜也早已经馊臭变质。
他带上仵作房里防护腐尸气味侵扰的面巾上前验尸,发现死者发现死者指甲青黑,七窍流血,面部已被毒药腐蚀。加之死亡时间较长,毒性与尸体腐败交替作用,面部已经溃烂难以辨别。
这种状况,一看便是中毒所致。俞百里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刺入死者的喉部,拔出时果不其然,银针变黑了。这是中毒无疑了。而且中的还是剧毒。随后他又根据死者尸体腐烂的程度,断定死者死亡时间在三日左右。
他验尸完毕,县衙的捕快也从村民那里证实了死者的一些情况。死者名叫马墩,村民大多不记得他的大名,因他身材高大魁梧,一直都管他叫墩子,为三年前边境之乱时涌入和静县的流民。当年官府安抚流民,墩子选择了在白水村落户,成为白水村的一个村民。生前以采摘草药为生,为人腼腆,与村中村民少有往来。
今日,其当年一同流落和静县的流民好友前往墩子家中拜访,发现其已身死,哭闹之后便无故指责白水村村民毒杀墩子这个客居的外乡人,与朝廷律令对着干。并扬言如不进行巨额赔偿,便要上衙门报官。白水村村民面对无妄之灾,自然不想赔偿,又害怕招惹是非,经过商量选择了主动报官。
县衙捕快同时也询问了墩子那个流民好友,那好友果然如同村民所言,向前去问话的捕快哭诉白水村村民如何刁难生前的墩子,都是些无法查证之言;如今墩子身死,定然是被村民所谋害,求官府为其做主。
双方各执一词,墩子那好友还将此事在和静县的流民中大肆宣传,引发了不小了动静,这事就在县衙挂了案。当时和静县县令贺于琦为了稳定局面,责令捕房限期破案。
然而尸体发现得太晚,墩子家中进入过大量村民,现场受到严重的破坏。当时和静县又是秋雨连绵的日子,捕快们走访了村民,也没有目击证人。这案子一时陷入了僵局。
俞百里在验尸当中发现墩子所中之毒不常见,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毒药。既然如此,那这毒药必然是懂医理药术的人自己配置的。联想到墩子本身是以采摘草药为生,他能接触到的这类人首先就是他卖药的药铺了。会不会是这其中发生了什么罅隙?
俞百里将自己的这一想法与捕房之人说了。捕房一筹莫展的众人得到此信息,简直是久旱逢甘露,时任捕头当即采纳了他的意见,对墩子谋生的方式进行了调查。
调查过程中,捕房的人发现墩子只给一家药房送草药。捕快们就对药房进行了调查,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还拘传了药房掌柜。在押着药房掌柜前往白水村认尸的时候,据当时现场的捕快说,药房掌柜走到半路突然逃跑,押解的捕快自然便去追赶,这个过程中,药房掌柜失足跌落山崖,摔死了。当时出任务的捕快认为药房掌柜是畏罪逃跑,但具体缘由俞百里也不清楚。
药房掌柜死了,药房的伙计们也就散了,这条线索也就断了。案子一时又没了进展,而流民那边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大。俞百里提供的线索不仅没有帮助县衙尽早破案,反而因此又死了一个人,并且在和静县内引起了不好的谈论。
和静县衙一时间很被动。
正在贺知县一筹莫展之际,不知道谁说那墩子既然是中毒而死,他的尸体过了这么些日子怎么还没见发黑呢?县衙众人闻言如获至宝,瞬间精神起来了。莫非那墩子不是中毒而死?
这时县衙的当职仵作已经回来,县衙便让俞百里与当值仵作一起前往死者家中再验尸。经过查验,当职仵作作了指甲灰暗,口鼻流血,银针刺喉不见变黑的记录。又从墩子家中当日留下的饭菜中验出两种属性相克的食物。那两种食物同时食用,属性相克,必将引发食物相克中毒。
当值仵作从而得出结论,死者墩子系误食身亡,并非所谓中毒而死。
这个结论一出,加之过了七日墩子也没有变黑的尸体,墩子的好友也哑口无言,不再叫嚣。此案了结,以误食定性,墩子下葬。县衙卷宗存档误食案。直到下葬之日,墩子腐烂的尸体尚存的皮肉都只是泛黄,并未有发黑的迹象。这一切似乎都印证了墩子系误食而死的事实。
误食案之后,县衙中人普遍认为因为俞百里提供的线索误导了捕房办案,间接害死了药房掌柜。原本有望调职当值仵作的他,升职落空,在和静县衙处处受到排挤。后来,当时和静县的轮值仵作作为同行和前辈好心提点了他,说云岭县的老仵作年事已高,到了归退的年纪,让他不妨前往云岭县谋生。
俞百里经过打听,发现的确如此,便向云岭县县衙发出了求职意愿。当时的俞百里年纪虽轻,验尸的技术在附近州县却渐渐有了名气。云岭县衙招录了他,俞百里遂从和静县县衙离职,举家搬迁到云岭县。
俞百里虽然离开了和静县,但墩子这个案子却成为俞百里此后的心病。他自觉学艺不精,验尸出错,才导致了后面一系列事件的发生;他愧对枉死的药房掌柜,愧对当时的一干同僚。和静县从此成为他的禁地,此后一直未曾踏入,直到这次楚霄云让俞鹤前往云岭县求助。
第117章 误食案(13)
“这就是你逗留和静县的缘由?”韦京翰听了俞百里的供述问道,“你是当年误食案一案的验尸仵作?”
“大人明察,小老儿不敢撒谎。”俞百里道, “当日听闻白水村出现一具通体发黑的枯骨,我便联想起十七年前白水村那桩误食案。小儿见我神情恍惚, 知道我是在忧心那件事, 待楚捕头他们走后, 就同我商量,他会跟进案子, 让我先回云岭县。我因想知晓白水村出土的这具枯骨与当年的误食案有无关系,就想留下来看看究竟。小儿也就依了我。”
“因此前定好的第二日启程回云岭县,也没有什么正当理由留下, 为了避人耳目, 我与小儿商量之后,从驿站退了房,搬去同福客栈。”
俞百里这番话让堂上之人无不震惊, 想不到俞百里竟然与白水村的案子有这样的牵扯。
听了俞百里这番话, 最高兴的莫过于百夫长。他征得韦京翰同意之后道:“大人,这案子如今很明了,俞氏父子涉及十七年前白水村一案,当日俞百里验尸出错,按理应当受罚。但他不仅没有受到律法的惩处, 反而换了个地方混得风生水起。他们父子定是怕白水村一案真相大白, 声名尽失,才下手杀了当年的知情人。”
韦京翰问道:“你如何得知钱铸是当年白水村一案知情人?”
“唔……”百夫长被问住,喃喃道,“通常案情不都如此吗?”
韦京翰拍了一下惊堂木:“百夫长, 没有证据的话不要随便说,这有栽赃嫁祸之嫌。若是继续如此,此后查明你所言不属实,可愿但这诬告之罪?”
“这……”百夫长被问住,只得拱手道,“卑职失言。”
楚霄云听了俞百里的供述,他有许多的话想问俞鹤和俞百里。但是职责使然,在公堂上,他什么都不能问,只能静静的等待。还好,他想知道的一切,随后韦京翰都帮他问了。
“既然如此,那签押处库房误食案卷宗此前无故失踪,后来找回却莫名失去最后那一页经手此案件的人员画押信息,可与你父子有关?”韦京翰打发了百夫长,拍了下惊堂木,再问俞百里。
“此后之事,也请大人听我细细道来。”俞百里道。
当日县衙捕快前去悦客酒楼通报楚霄云白水村发现枯骨一事,俞家父子心中同时浮起了一直飘在他们心头的那件事。送行宴散了之后,俞鹤送父亲回到驿馆后,见父亲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问:“父亲可是在想白水村的事?”
“方才县衙捕快来报,说是白水村后山发现了无名枯骨,通体发黑,这一症状只能说明是中毒啊。”俞百里长叹一声道。
“父亲是想到十七年前的那桩案子?”俞鹤问。
“小小一个村庄,怎么会接连出现类似的事情呢?”俞百里自言自语道,“当年那案子,众人都说我做错了,我开始也认为是我错了,可是后来闲暇之余,回忆起那个案子,回想起当初验尸的情景,我真的不太能接受自己验错了。”
“当时所有的迹象分明都指示那个墩子是中毒身亡,在白水村村民报官之日尸身就已经开始有变黑的趋势,为何几日之后却完全推翻了我此前的结论。我当时验尸之时,分明看真切了,那人真的是指甲青黑,七窍流血的……”
这时父亲第一次与他袒露自己的心理历程,以前俞鹤虽也知道此事,但不知道这么详细,更不知道父亲心中真实的想法。俞鹤听了父亲的叙述,想了想再问:“后来县衙当职仵作前去验尸,您不也去了吗。第二次验尸,您看了尸体吗?那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俞百里摇了摇头:“怪就怪在这里。第二次验尸时,我也的确发现他指甲只是灰暗,眼耳没有流血迹象,所以我才认为自己当初验错了……可后来回想起第一次验尸的场景,又觉得自己当初分明没有验错……”
“父亲,那您有过怀疑吗?”俞鹤问。
父亲的本领他一直都相信。
俞百里看向儿子的眼睛:“怀疑……可是说不通啊……”
俞鹤握紧父亲的双手:“父亲一生行事光明,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事情毁了父亲的名声。”
俞百里道:“不要干傻事,假如当初真是为父错了,需要接受律令的惩罚,为父已经过了这么些年自由的日子,现在承担,已经是迟来的处置了。”
俞鹤点点头:“我一定会先查出事情真相!”
当夜,俞鹤将俞百里安顿好了之后,返回县衙。借助自己对库房的了解,偷偷潜去库房拿走了误食案的卷宗。随后他赶去白水村,与楚霄云等人会合,一起查案。他为了查证枯骨的死因,在墩子的家中乘众人不备,偷偷取下了枯骨的一小节指骨,带回驿馆交给俞百里查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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