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旁的冥王干咳一声,面色悻悻。
云想容没想过羲翎会如此直白地为沈既明撑腰,他眯起一双眼眸,指尖微微发白。
半晌,方才缓道:“果然世事难料,既然二位神君好得穿一条裤子,在下也不得不赔礼了。”
四人不欢而散。沈既明虽羲翎回了卧房,正赶上地府又进了一批新来的亡魂,冥王也带着云想容离开了。
冥王做事周全,本为二人各自准备的上等雅间,生怕怠慢了两位神仙。沈既明记挂着羲翎修为受损,生怕徒增意外,主动请缨在羲翎房前把守。羲翎不说话,只拉起他的袖子一起踏进房门。沈既明紧张得大气不敢喘,心中直呼这可不是我自己要进来的啊。
把门闩好,二人相对而坐。羲翎瞧着沈既明心事重重,率先开口:“冷么。”
沈既明受宠若惊:“不冷,不冷。”
羲翎抬手施了隔音结界,二人将在地府的所见所闻交换一番。羲翎道,狼男一案牵扯众多,按照地府的规矩,一个人的生前业障皆有因果,若这因果尚不得解而强行定罪,引得亡灵暴走黑化,则得不偿失,只会徒增冤孽。狼男案中,最无辜者是名为冬灵的那名女子,她生而女身,却因当地权贵一己私欲被喂下养魂丹,身心受辱,最终死去。男子目睹一切,故心生杀意。
据冥王所言,男子对罪行供认不讳,却始终不肯明说何人帮他取得地狼内丹。此外,那些曾欺侮过冬灵的早已转世,男子对他们怨恨极深,按着因果,他们也该为冬灵之死赎罪的。男子甘愿魂飞魄散,在行刑前想见那家权贵转世后生不如死的情形,方可安心。
“地府中人不得踏出冥界一步,冥王才请我帮她这个忙。”
羲翎从怀里掏出一盏魂灯,里头装着的正是那男子的魂。
“他杀孽太重,若非如此,他尚可保得魂魄完整,再世为人。”
沈既明恍然大悟:“如此说来,想容君生前手染鲜血无数仍能保住完魂,是他所杀之人皆是戴罪之身的缘故?”
“他不同。”
“有何不同?”
羲翎道:“具体我未深究,只知他生前命不由己,许多杀孽非他之心意。云想容身亡后来到地府,冥王究其因果,林林总总,真正摊到他身上的不足以判罚碎魂之刑。只是云想容自己不愿投胎,宁愿忍受酷刑也要保留记忆永存地府。”
言尽于此,沈既明就听得懂了。
云想容所处的时代正好与他相隔数百年,他是昊朝的亡国之君,云想容则是昊朝的开国功臣。沈家这江山打得不易,当时中原四分五裂,沈家祖宗四处征战,建立政权,期间辛苦不言而喻。昊朝的建立也离不开种种有能之士,云想容大约就是其中的一位,什么虐俘屠城,多半是给沈家人背了黑锅。
纵使沈既明还记得自己姓沈,他也不得不承认,天下落在沈家人手里很难说不是一场劫难,百姓不聊生,连打天下的功臣亦不得善终,云想容身死,沈家人竟命史官将此人完全抹去,以至于他从未听说此人的名号。棺板一合,黄土半掩,曾经犯下的杀孽如同不存在般地隐去了。
沈既明大逆不道地心想,他当年的抉择或许并非不堪至此。
“人间对想容君当真毫无记载?”
羲翎先前为查沈既明飞升前的身份,查阅过有关昊朝的史籍,沈既明如此问,他稍作回想,道:“未曾注意,大约是没有的。”
“啧……”沈既明叹道,先前对云想容的一丝不忿也烟消云散了。
“你若想查他身份,地府的名册或许用得上。沈家不愿记他性命,冥王对他中意得紧,登记时必不会草草了事。”
沈既明点点头:“言之有理。”
地府阴气浓重,羲翎本就是冷寒的体质,他与沈既明相谈甚久,一时面露倦色。沈既明急忙扶他上床歇息。
寂夜神君一身修为流失的速度已经影响到他的体质,刚沾床沿,羲翎就沉沉地睡过去。沈既明为羲翎盖好被子,又盯了羲翎惊为天人的侧颜片半晌,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个色胚还是不要在这里打扰美人安眠。
沈既明打算蹑手蹑脚地溜出去,却莫名地被羲翎反握住了手腕。
心下一惊,又听得羲翎低声道:“悠悠……别经年,……来入梦。”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倏地,沈既明怔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寂夜神君的李龙城系统已加载1%
第45章
以寂夜神君的性子,是绝无可能说出这说出这般缠绵悱恻的话,即使是梦话也不能。沈既明试图把手腕抽出来,羲翎一反常态,固不松手,始终不如他愿。沈既明无法,只好默然静伫床边,漫无边际地等。
沈既明受心病影响,情绪与行为偶有出格的时候,然自从上回在明月阁大闹一场,羲翎日夜与他寸步不离,病症竟逐渐减轻,譬如他再也没见过绿萼的出现。思绪清明后,脑子转得也比以往灵活些,沈既明独自琢磨一会儿,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羲翎缘何问出这样的话?
寂夜神君独身已有万年之久,从未听闻与他人有过风流情债,于众神而言,寂夜神君是可靠的,高高在上,足以凌驾万物的存在。即使这人生得再俊再美,也叫人难以亲近,所谓高处不胜寒,万丈之上的九重天只寂夜神君一人就足够了。从前沈既明胡思乱想时,常想着羲翎是尝过无人可触之孤寂的人,他实在想猜不出这样天塌下来都能用一只手撑起来的逆天神仙究竟会经历怎样的劫数。他不信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伤得了羲翎。
现在看来,是他浅薄了。
谁说生来神体便无情?
羲翎渡得恐怕是一世情劫罢。
羲翎不通情爱,下凡时退去为神的护甲,唯有鲜血活肉的躯体与一颗怀揣七情六欲的心脏。羲翎下凡时正是昊朝覆灭之际,境内境外狼烟四起,此等乱世,何处寻佳偶。
沈既明对诗词无甚研究,虽也背了不少,诗人作诗时的情怀意志也能讲个大概,可这都是应付考学的太傅们用的,他自己从未仔细品过。
偏偏是这一句。
为何是这一句。
这是李龙城问过他的,彼时,他二人还未生嫌隙,李龙城的身高刚刚长到他胸口。他还是先皇座下驻守边疆的小十九,所有的一切都还未发生。
大漠冬日格外地冷,又是一年除夕夜,门外北风大作,呼啸连连。沈既明闲来无事,端坐抚琴打发时光。他未着冰冷的战甲,素日里高束的长发亦松垮地散着,眼覆轻绸,与令敌将闻风丧胆的模样相去甚远。
他听出李龙城的脚步声,侧头问他,怎么还不睡。
少年李龙城喃喃答道,要守岁。
沈既明想起他亲族之事,心底一疼,放下琴,反而叫少年躺在他膝头。李龙城从他衣襟中闻出马奶酒的味道,心知境外又有异族百姓偷偷给沈既明送吃的来了。沈既明虽御外敌,从不为难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偶尔还会送几只走丢的牛羊回去。当地居民面上不敢显露,心里对这位昊朝的小皇子敬爱有加,逢年过节总要献上些农家小食来。
沈既明尚记得,他那夜与李龙城畅谈许久。
“伽倻琴是我母妃教我的,我母妃年幼时,府上有乐师来自伽倻,她教给我母妃,我母妃又传给我。我又教了你。原以为你会不喜,没想到学得还不错,常有人与我说,你的琴技已与我不相上下了。”
“谈不上喜欢……也不讨厌。只是……”
“伽倻琴仿筝而制,又有不同,中原人听其曲调,初时觉得新鲜,听得多了还是筝音悦耳。你不喜伽倻琴,可以改学筝。”
伏在沈既明膝上的小脑袋晃了晃:“臣非此意……只是觉得殿下奏得更好,远胜于臣。”
二人一言一语地闲聊许久。
“殿下,臣方才读诗,读到长恨歌,有一句百思不得解。”
“说来听听。”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此为何意?”
沈既明一时答不上来,好在李龙城无意刨根问底。只是他闲暇时总会想起这一句来,暗暗琢磨着,若真有人痴情至此,为何令他心神萦绕那人连梦中相会都不肯。
如今,寂夜神君问出同样的话。
羲翎历劫时的记忆全失,却依旧执念于此,世间竟有凡人令寂夜神君饱尝相思苦。
羲翎言,只要渡过情劫,他散失的修为与记忆便可复原如初。这是否意味着羲翎终会再见到那个人?或是魂魄,或是转世,正巧冥王委托羲翎去人间寻人,这又是不是二人再续前缘的契机?
好么,他这份懵懂的断袖情还不等冒头就被扼杀了。
想什么呢,沈既明甩去不该有的念头,就算羲翎没有这遭情节,人家也不会是个断袖啊。
就算是个断袖,凭甚看上他?
似有若无的记忆一不留神就自指尖飘散而去,羲翎手上一松,沈既明的手腕上赫然留下一道红痕。沈既明回神,看着腕间的指印,失落于胸腔中翻涌,他唯恐被羲翎瞧见失态的模样,即使已经失态太多次,他心慌意乱地走出房间,反手将门闩紧。
罢了罢了,他拍拍脸颊使自己清醒,现在没空给他伤感这些荒唐事。他想起地府种种疑点,对云想容的事十分介怀,终于决定一查究竟。他在羲翎房门前贴下符咒,确保有外人侵入时自己足够感知到。他按照心里偷偷记下的路线,一路摸到地府的存档间,趁人不备一头钻了进去。
他手捧烛台,仔细看过一层层的书架,上头存有从古至今所有的生灵的生平记载。好不容易翻到昊朝,沈既明果断地抽出其间两本,一本为人间史官所记,另一本为地府所记。
果不其然,人间史籍对云想容只字不提,胜仗的功勋统统记在了开国皇帝昊高祖的头上,沈既明心思一沉,眯着眼睛向下翻阅。这史官不像是史官,编故事编得当真不错,他简直要怀疑自己为人时的所听所闻究竟有无真相可言。
昊朝前后数百年,在史官笔下不过是一个不薄不厚的书册子。存档间内类似典册数不胜数,恍然间,沈既明徒增可悲,他在世二十八年,一生跌宕起伏,曾驻守边疆抵御外敌,也曾不战而降将江山拱手让出,最后那段时日,他以为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生者痛苦无涯,唯有一死才得解脱。
而他曾视为最惨痛的回忆,在这些书册中又那般渺小,不值一提。
“昊武帝,沈宏园。”
先帝的名字蹦入眼帘,沈既明心头一震,手中的烛台几乎点燃书页。他紧张地吞咽口水,迟迟不敢往下翻去。
又像是被引诱着似的,沈既明的手指不听使唤,终于还是翻了过去。
“武帝沈宏园,大昊亡国之君,在位三十九年。”
沈既明猛地抓紧泛黄的书纸,两道剑眉紧蹙,难以置信地看过行行字字,一度怀疑自己看错。
亡国之君是先帝?开什么玩笑?
先帝早就死在李龙城破城后的三月了,他的父兄们被铁链拴着,一个挨着一个地推上断头台,骨肉割离的声响久久不绝,侩子手都不知换了几个。李龙城本是打算瞒着他的,而这么热闹的大事不可能毫无风声,沈既明不顾一切挣扎着去了,台上沈氏余孽接连丧命,台下百姓拍手叫绝。沈既明听出兄长们因恐惧而崩溃的尖叫嘶吼,当即昏死过去,一连躺了半月也醒不过来。
待他清醒时,沈家人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先帝早就死在那断头台上,而后来李龙城在他距皇位只一步之遥时改变心意,一把拉住未来皇后的大红宽袖,掀了盖头,反将沈既明按在了皇位上,自己单膝下跪道臣李龙城恭贺新帝登基。沈既明就是再疯,这一段是万万不会记错的,亡国之君的名号怎么就落在先帝的头上了?那他是谁?史官总不会把他这个姓沈的安到李龙城创立的政权上去。
他拿过下一本,找到李龙城的名字,果然,没有他。
他竟不被人间的史官所记载?
重新翻阅先帝的生平,先帝子女众多,他一一翻过,从皇一子开始,直到最后。
“皇十九子,无名,早殇。”
最后一节烛芯燃尽,火光徒然熄灭。沈既明手里的东西劈里啪啦地掉了一地,他蹲下去捡,重新捧在怀里。
李龙城虽然扶持他上位,而实权自然不在他这个又瞎又哑的废物皇帝手里。他只负责当个坐在皇位上的傀儡,大事小情还是李龙城做决定。史官将他从历史中完全抹去,这是遵从了谁的意思,不言而喻。
皇十九子,早殇,皇十九子,早殇,皇十九子,早殇。
想必在李龙城看来,他这个十九殿下早早就死在他心里了。
监天寺主簿的话在耳畔阵阵回想,一字一句敲着他的心脏。
“殿下是不是以为是李龙城大逆不道,对不起殿下的救命之恩?那殿下知不知道,当日六殿下邀请您虐杀囚犯为乐,那些囚犯是谁家的人?”
“让我告诉您,那家人姓李。”
“李将军当时真可怜呀,拼上一条性命想要救人。有人告诉他,去求十九殿下,或许有一线的希望。殿下猜猜李将军到场时看见的,是什么?”
“殿下眼盲心准,箭法一绝,一发正中李将军兄长的眉心。”
第46章
沈既明面无表情地将被他弄乱的存档间重新收拾好,神色木然,不似活人,反倒是像地府里喝了汤的亡魂。临走前他留了个心眼,悄悄地将地府的名册藏在袖子里,准备偷偷带回去给羲翎看。至于他自己,一来灯油已尽,他就是想看也无能为力,二来他也属实没这个闲情雅致去查别人的生前典故。他在人间不多不少地活了二十八年,到头来只剩皇十九子四个字,沈既明苦笑,也不知走这一遭是值是不值。
刚闩了门,背后传来声音:“你果然在这。”
沈既明背脊一凉,猛地回头,正对上云想容的眼。
云想容持灯站在不远处,神色如初遇时一般淡然,凌人盛气全然不见。饶是如此,沈既明心里仍是发虚,忍不住把册子往身后藏了藏。云想容眉尖一挑,轻笑道:“别藏了,我知道你拿了什么。”
沈既明:“……”
“同是天涯沦落人,你想知道的,我自会告诉你。先陪我去个地方。”
也不知云想容卖得是什么关子,只是沈既明做贼刚被抓了现行,虽然偷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可终究是落了把柄,少不得被人牵着鼻子走。云想容显然是来通知他一声,而非征求意见,他先走了几步,见沈既明略有犹豫,转而催促道:“走啊。”
29/40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