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宽广,地府不逊于九重天。沈既明本欲偷偷记下路线,以防不测,奈何云想容脚程不慢,拐了三道大弯后,沈既明彻底迷失了方向。
云想容看出他心里琢磨着什么,道:“把心放回肚子里,你我皆是男子,只论拳脚功夫你远胜于我,我能拿你怎么样。况且,我真要对你下手,还能叫你瞧得出来是我做的,那我这些年可真是白活了。”
“再者说来,小十九,你无权无势的,又算是我半个后辈,你若早生几年我或许还能当你几年的太傅,我平白无故的害你图什么。”
自沈既明的母妃离世,父兄接连被斩,再没人叫过他小十九了。时隔多年,冷不丁听见这个称呼,他心里称不上是什么滋味。沈既明瞥过目光,落在云相同眼角不明显的细纹上,以云想容的年纪,无论是生前死后,都是沈既明的长辈,大概是他年长些皇兄相似的岁数。
冥河水冷,彼岸花红,耳畔尽是水流的湍急声。沈既明跟着云想容踏过横跨河岸的圆木独桥,河面上的萤火虫追逐着云想容手中的灯火,映得脚下波光粼粼。
“想容君,你方才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是指我们皆不被人世所记载么。”思前想后,沈既明终于开口问道。
云想容并未直言:“我说的是什么,你该心知肚明才是。”
桥的尽头有一扇映着红光的铜门,门环上嵌之龙首,以铁链紧紧相缚。门内隐隐传出咆哮嘶吼声,沈既明走上案,脚下的腐土都似是颤抖着的,足以见得里头的关着的人何等撕心裂肺。
“这是——”
“无间地狱。”
红光染上云想容的双瞳。
门前有鬼兵压制着一个年轻的鬼魂,沈既明认出那是解公子。解公子挣扎不得,见了云想容,反抗之意更甚。鬼兵毫不客气,伸手将缚魂绳抽得更紧。
“云大人,人已经捆好了,是杀是刮劝凭您吩咐,说实在的,我们忍他很久了。他以为他是谁,敢在我们的地界上撒野——”
云想容抬手,鬼兵们就瑟瑟发抖,不敢再说话。
“云想容!”
“省省吧解昭,看你这样子,我到底是白白教了你几十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府无门你来投,你知道我为何让他们带你来这里么?”
解昭双目通红,咬牙切齿:“你把我放开。”
“你还以为你是可以在我面前撒泼耍赖的身份吗?你再跟我呲牙,你身后那个无间地狱我一声令下你就得进去,我说到做到。”
解昭怒极反笑:“装什么宽宏大量,你今日押我来,不就是要投入无间地狱的么。”
云想容不开口,只作默认。
“我割你喉咙,你打我进无间地狱,你我各凭本事,我心服口服。”
“你心服口服?在地府赖死赖活不去投胎,整日叫魂似的号丧,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死了,你这叫心服口服?”
“是你先不见我的。”
“好笑,我为何要见你?我这身骨头是有多贱得慌,非要见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兔崽子?”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呛,沈既明就是想劝也插不上话,显然,比起解昭抑不住的恼怒,云想容虽平静,可吐出的字眼杀人不见血,要冰冷刻薄得多。谁人心间尚有余温微泯,又是谁早已将过往抛诸脑后,旁观者一目了然。
沈既明听得心脏突突直跳,心道解昭公子许是寿终正寝,他在人间活了一辈子,又在地府里耗了这么些年,怎一点沉稳都没学会,还跟割毛头小子似的,他是真不怕云想容给他塞进无间地狱和洛小仙君作伴去啊。
设身处地地想想,云想容说他们两个同病相怜,他在地府掌事这么多年,对沈家人的事了如指掌,自然知道自己和李龙城之间的孽缘因果。若今日在这儿的是李龙城,沈既明定然下不去手真的给他关进去,大约云想容亦只是嘴上刻薄,并非存心要折磨解昭罢。否则凭借他的势力,早就该动手了。
云想容终于懒得和解昭废话,他给鬼兵使了个眼色,鬼兵得令,恭敬地端上一碗冒着奇诡热气的汤药来。云想容接过,毫不客气地捏起解昭的脸,不顾解昭的挣扎,一股气灌了下去。
解小公子瞪大眼睛,呛个半死,他别过脸,想把汤呕出来,可他的魂魄已渐渐透明,面容也不再清楚。他徒劳地想说些什么,然看着云想容的脸,不知何时已变得如此陌生。他不知他是谁,不知自己是谁,不知此处是何地,此时是几时。
沈既明马上反应过来这汤药是什么,不由得大惊,二人没头没脑地拌嘴拌了半晌,什么心结都未解开,云想容就如此痛快地给人灌了一碗孟婆汤下去,难道他想抹去些解昭的记忆,再关进无间地狱里,叫人麻木茫然地忍受炼狱之苦。
这未免……
于是不禁道:“想容君——”
云想容脚下一转,提着解昭的衣领走到冥河旁,怀中抽出一把短刀在缚魂绳上轻轻一划,绳索应声既断,解昭已然什么都不记得,可他这会是真正的自由了,云想容面不改色地推向他的胸膛,只听扑通一声,解昭的魂魄落入冥河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云想容的衣摆。
沈既明松一口气,魂魄落入冥河即可转世,云想容也不想手上再沾人魂。
“想容君到底还是念着往日情谊,解公子屡屡出言不逊,终是保得全魂。”
云想容拾起地上的缚魂绳,语气淡淡:“我从未想过叫他死生不得离,他再不投胎,魂魄阴气过重,再耗下去就是想走也走不得了。我押他来无间地狱,他一定以为是我要报复,他才肯来,否则我说要送他投胎,他一定又不安生,又闹又叫的,何苦白白浪费那个精神。”
沈既明有些遗憾:“你们之间,还有许多事未说得开。就这样匆匆地送他转世投胎,他到头来也不知你用心良苦。”
“罢,罢,我对他有什么良苦用心,不想再给自己惹一身腥罢了。我那一生的悲苦又不是因他而得,说起来还是得好好感谢你们沈家人,这冤有头债有主的,我跟一个小孩较什么真。”
云想容将垂顺乌发别至耳后,将缚魂绳交与沈既明:“我真是活该一生操闲心,连死了都不安生,看你这窝囊样子比看解昭都烦。多大点事,就给你折磨得疯不疯傻不傻,沈家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难怪守不住江山。”
沈既明忐忑接过,掌心触及的一瞬,缚魂绳上沾染着的,解昭前世的记忆如海潮般涌来,仅仅是一段缚魂绳便有如此强劲的魄力,足以见得此段回忆于解昭而言是何等刻骨铭i性能。沈既明闭紧双眼,思绪霎时被带回从前的时光里。他一时失神,从地府偷来的书册自袖中掉出。云想容见状,顺手拾了回去。
书册掉落的那一页,记载的正是沈既明的生父沈宏园。
世间有太多的阴差阳错,云想容算计一世,独独此件是无心之举,并无他意。沈既明被卷入解昭未散去的记忆中,云想容既愿意展示给他瞧,这书册自然也变得无用。总归沈既明也是要还回去的,云想容顺手将其拿回无可厚非。
预售,沈既明所不知道的是,这名册里记载了许多在尘世走过一遭的凡人的名字,譬如云想容,譬如解昭,譬如沈氏族人,唯有魂魄飞升成神的沈既明除外。
而李氏江山的皇位已传了几代,册上亦没有记载开国新皇李龙城的名字。
第47章
沈既明承受了解昭生前的记忆,他得知,望国的国姓是解,数百年前本是个无名小国,以耕田为生,算不得富足,胜在安稳。解昭出身皇室,是个正经的皇子,可惜他这皇子没做得几年,刚三岁就被灭了国。
解昭天生聪颖,记事记得极早。沈家人踏平解家的王宫那一日,所有细节他都清晰地刻在脑子里。
到处都是弥散的献血,从台阶淌下地面,领头的将军剑指苍穹,高声道:“王有令,不留活口,杀——!”
强硬夺取他国的政权,大多统治者都会赶尽杀绝,以绝后患。解昭被母妃藏在稻草堆中,他自缝隙里看见母妃被士兵拉出去,一柄长剑刺穿了胸口。
倒在血泊中的熟悉面容令解昭尖叫,士兵当即将他从草堆里翻出来,刚要砍下他的头颅,一道温润的嗓音喝止道:“住手。”
沈既明认出是云想容,那时的云想容尚年轻,穿着打扮也不如现在华贵。他上前拉过解昭,低声道:“此子尚是稚童。”
将领生硬地重复:“不留活口,这是王的命令。”
二人就此争论起来,具体的内容无法辩清,总之,这场争吵以云想容一句“王将我带在身边时,我也不过三岁”结束。而后,他不再理会四周的杀戮,拉起解昭便走。
这是解昭的记忆,沈既明所听所感皆是解昭的感受,他与李龙城不同,解昭带他活下来,沈既明只能感知到解昭滔天的恨意,而非感激。他懂事早,什么都分得清,他知道云想容是谁的人,并不会因为救命之恩认贼作父。此后几十年,解昭每每对上云想容,都盘算如何杀了他。
他从不掩饰对云想容的恨意,云想容清楚得很,随着年岁的增长,云想容的性子愈发冷漠,攻城的手段极其狠毒,人命在他眼中还不如草芥。他轻易地识破解昭种种不成熟的报复,心烦时还会叫手底下的人揍他一顿,叫他老实点。而这对于解昭来说无异于羞辱,他始终以为云想容当他是个羞辱取乐的玩意,于是心中恨意更甚。
这也怪不得解昭,当年屠城的命令确实与云想容有关,他与解昭之间确是解不开的血海深仇。而云想容救了解昭以后又从未表现过一丝温情,不过是饿了口给饭,渴了给口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情意。
“你这点本事还想杀我,说出去牙都给你笑掉了。”云想容把玩着手里用来削水果的小刀,眼睛一抬,玩味地看着被士兵压在地上满面怒气的解昭:“米好歹换一把锋利的,偷袭时也不该从正面走过来。”
他出手极快,悄无声息地绕到鸟架后,一眨眼就割了鹦鹉的喉咙。
“想实现你的春秋大梦,先练到这种程度再说。”
解昭死命挣扎:“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会一次一次地杀你,失败一百次,我也会再试一百零一次。”
而他得到的只有云想容的漠视,这位云大人从未把他放在心上,只淡淡地哦了一声,转头就去忙自己的,丢下一句:“今天晚上不用给他吃饭了。”
士兵们习惯了,齐声道:“哦。”
若非沈既明注意到用膳时云想容会下意识地把麻团和牛乳茶放得离解昭近一些,他也搞不懂解昭为何后来对云想容执念至此。
云想容的死可比沈既明痛快多了,可谓是猝不及防,连解昭自己都未能反应过来。解昭十多岁时,云想容看他看得松,甚至问他要不要出去游历一番。解昭阴沉着问,就不怕他跑了。云想容冷笑一声,你最好死在外面,省得浪费我粮油。
解昭走了五年,见了许多,也听了许多。这段记忆里,解昭处处打听云想容的事,他深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不知何时,他这一生仿佛是为了杀死云想容而活,甚至与血仇无关,他只是单纯地憎恨着云想容这个人。他理所当然地以为云想容也是恨着他的,他们两个之间只能活一个。
五年后,解昭归城。他自认做了准备,这一回,未必杀得了他,至少能在他身上划出一道伤口。
解昭手持匕首站在云想容的庭院前,云想容肩上披着裘衣,一面喝茶一面与人闲谈。
人面兽心,衣冠禽兽。
解昭只能想到这样的字眼与云想容相配。
室内传出相谈声。
“大人,您对沈家人当真无恨?他们毕竟——”
“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云想容波澜不惊:“年幼时以我家人相逼,无论如何,那些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
“分明是沈家行骗,他们并未放过您的家人!”
“我要如何,我无非是一条不掌兵权的疯狗,他们要我死不过是一道圣旨的事。我死与不死,我家人都已经死了,而为我而死的人也活不过来。倒不如做个富贵闲人,锦衣玉食,这人间繁华,不好好享受一番岂不是白活一趟。我做了那些事,早就与沈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遗臭万年的名声是洗不去了,死后的事又何必去在意。莫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沈高祖以云想容的亲族作人质,逼得云想容满手血债。终究他的子孙沈既明亦为李龙城如此折磨,搭上了一条命和沈氏江山。杀人屠城非云想容本意,冥王有意放水,免去他的炼狱之苦。而沈家人入了地府可没有这样的好运气,看来被酷刑折磨的沈家亡魂远不止沈既明的父兄,恐怕要多得多。
老宫女来给云想容添新茶,正撞上门口的解昭。解昭自小就招人喜欢,哪怕是在云想容身边,也真的吃到什么苦头。
老宫女喜笑颜开,掀开门帘喜声道:“大人,看看谁回来了。”
云想容头也未抬:“谁,解昭么。”
解昭面沉如水。
老宫女道:“可不是。”
云想容放下茶杯,漫不经心地架子上拎起一只做工精湛的红木食盒:“我出去见他。”
屋内人惊到:“莫非这些年云大人日日都备着这些……”
云想容每走一步,解昭心头就多颤一分,他与云想容五年未见,熟悉的愤恨感直冲头脑,他也不知自己竟会如此激动。待云想容迈出一只脚来,解昭再也克制不住,步伐飞快,身轻如燕,霎时出现在云想容身后,极利落地割断了云想容的喉咙。
这一刀割得甚深,云想容当场毙命,尸身摔在地上时,人首几乎分离。
不说亲身经历的解昭本人,就连沈既明都大吃一惊。云想容如此轻易地毙命,叫人没有一点准备。他手里的食盒被摔得散了架,骨碌碌地滚出几只新鲜的麻团,和冒着热气的牛乳茶。
解昭从未想过这一回会得手,他以为云想容会像从前一般挡住他的攻势。而他此番得手也并非真的出其不意,是云想容对他毫无防备。
解昭做成了他想做的,而这胜利收获得太轻松,以至于他毫无实感,盯着地上的尸首,手中匕首一个不留神掉在地上。
血漫过云想容提来的甜味小食。
沈既明清楚解昭的执念由何而来,他过了一辈子也想不通云想容当日为何不防他,他凭什么不防他,他以为他不会杀他?他有什么资格怀揣这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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