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既明歉然道:“我一直在给真人添麻烦。”
洛清将香炉扣上,摆在桌案:“哪里的话。”
熟悉的熏香扑面而来,洛清的安神香一贯制得好,在天界都是出了名的。沈既明身心俱疲,一闻了香,即刻生出困意来。他再也顾不得形象,歪在榻上,伸手轻按眉间,不大一会儿就熟睡过去。凤尾见他来气,还要吵闹,被洛清拦了,叮嘱他不可胡闹。
洛清关上门,带凤尾出去。
沈既明睡得昏天黑地,日月颠倒,再睁了眼睛仍是头晕脑胀,四肢酸痛,非但没能解乏,反而愈发不舒服。他开口叫洛清,一连几声无人回应,倒是有一小童欢快地跑来,一把搂住沈既明的腰,毛茸茸的头直往他怀里钻。沈既明轻车熟路地出手揉了揉,道:“你怎么在这。”
“我好久没见你了。”孩童奶声奶气地抱怨着。
“怪我这些日没顾及到你,还遇人不淑!让我看看,长高没有。”沈既明试图给小仙童抱起来,刚举到一半,又愣住了:“不对。”
他摇摇头脑:“你是谁?”
仙童反问:“你不认得我?”
分明近在咫尺,而沈既明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仙童的脸:“你到底是谁?”
“我是记在你名下的仙童绿萼。”
“我名下没有仙童,凡间的梅树枯枝纵使来了天界也化不出仙童来。”
“这是你给我起的名字呀,我在梅树上,那么高,我害怕,后来是你接住了我。”
沈既明道:“我接住的不是绿萼,是李龙城。”
“李龙城是谁?”
“李龙城和我,互为仇人。”
“既是仇人,缘何不恨,你该恨他的呀。你不恨他,你还喜欢他,为什么?”
沈既明被这不速之客搅得烦躁不堪,一时手痒,以前砸东西的毛病又犯了。他在桌案上一挥手臂,小玩意们轱辘满地,倒得倒,碎得碎,连香炉也被打翻了。香灰溅得四处都是,空气里的甜味更浓,而自称绿萼的仙童亦从一个化为两个,两个又在眨眼的功夫化为四个,须臾间,满屋子站满了绿萼,追着沈既明问道:“你为何不恨李龙城?你为何不杀李龙城?”
沈既明头痛欲裂,抄起椅子砸向木窗,正逢凉风灌入,香气淡了不少。
他再回头,绿萼们已经不见了。
是香?
洛清听闻屋里传来异动,推开门,进了屋子:“神君?”
第58章
洛清最喜洁净,明月阁常常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从未有如此狼藉的时候。洛清目睹眼前乱象,倒是平静得很,默默拾起歪倒的香炉,清扫香灰。
这样的反应过于平静了,仿佛一早便预料到似的。沈既明迫使自己清醒,这香一定有问题,他的病明明已经好了大半,他几乎都要将绿萼这事抛诸脑后了,怎好端端的在今日复发起来?
洛清头也不抬,开口淡道:“我听闻寒彻神君与寂夜神君起了争执,寂夜神君性子冷,他独身一人惯了,说话颇不留清面,寒彻神君一时气昏头也是有的,不必放在心上。”
这话听着像和稀泥,沈既明疑虑倍增,反问:“真人怎知我与神君的事。”
“猜的。先前在天帝面前,二位就起了争执,想必神君前几日失踪是去找寂夜说理去了。看来,非但道理没说明白,反而徒增嫌隙。”
“原来如此,洛清真人对我的事着实了如指掌。”
洛清淡笑:“小仙敬重神君,忧神君之忧罢了。”
香灰清理干净,洛清掏出手帕擦净手,又将帕子随灰渣一同扔了。他做事纹丝不乱,未有丝毫不妥之处。沈既明方才后知后觉,这里面一定有蹊跷,至少洛清绝不如他想得那般简单。
沈既明防备心起,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他看着被倒尽的香灰,冷声道:“这是什么香。”
“不过是最寻常的安神香,神君何出此言。”
“寻常?”
洛清不说实话,沈既明心里有了底,他并不急于与洛清对质,语气一转:“洛清可认识绿萼。”
“我不识,却听神君与我提起过,我只知是个仙童。”
“寂夜神君历劫百年,尚且知道天界没有绿萼这号人物,他第一次听我提起时就断定我生了病。洛清真人位高权重,又执掌仙籍事宜,倒是睁眼说瞎话了。”
洛清只静静伫立,并不反驳:“神君劳神多日,不如再歇一歇。”
“再歇,再歇我怕是要把命交代在这儿了。”沈既明直直地注视着洛清:“你一贯心思细腻,才无惊无险地走到今天这步。你分明知道我的病好了大半,不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除非,你的目的已经达成,无论我再如何,都不能阻碍你。”
洛清缓缓叹气:“神君刚飞升时,他们都说神君是个傻的,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拨我和羲翎的关系,所求为何。”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你们的事情确是我派人告知陛下的。当日众神站在寂夜那边,认为你居心叵测要加害于他,说起来,神君应该感谢我才是,我虽假意为你说话,可也在提醒你,那寂夜又是什么好东西。你把他当命中人,都不如找条狗。”
撕破了脸反而方便说话了,此时的洛清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十分轻慢:“我倒是忘了,你和寂夜是一丘之貉,自然能王八绿豆看个对眼。说来也是奇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道你两个会闹到这个地步,我也不费这么大周折了。”
沈既明不欲多言,转身便走。他不如面上一般平和,他赌气独自回天界,羲翎修为全失,保不准会遇上什么人。他刚要召出传送门,突地被一股蛮力打断,沈既明吃痛地缩回手,洛清冷漠道:“我知道你修为与寂夜无异,难道会轻易地放你回去么?”
沈既明眼色一凛,转眼间,二人已过数招。洛清出手毫不留情,每一式都用了十分力。沈既明侧身躲过一掌,耳畔响起凌厉的破空声,情急之下,他被洛清逼出了杀心,反手握住洛清的手臂向后一折,若非洛清反应及时,他这条胳膊怕是保不住了。洛清快步后撤,捂着胳膊,几乎要气得笑了:“沈既明,你很不错。为了寂夜肯做到这种程度,若我说我杀了寂夜,说不准能保全你前世亲族的魂魄,你怎么选。”
沈既明不假思索:“你果然是要他的性命!是为了你儿子吗?”
“不然?你以为人人都是你!”
洛清倏地爆发,掌中爆发出一团气流,沈既明空有修为然运用无方,一时结不出盾来当,被洛清击飞数丈远。洛清踩住沈既明的手,狠抓起他的领口:“寂夜没心没肝,是块烂木头,那是因为他没爹没娘,我还真怪不着他,只能说我命不好,摊上他这么个灾星。但沈既明你不一样,你是活人血肉养大的。你娘十月怀胎剩下你,她没疯的时候难道待你不好?你就为了一个李龙城,害死全族,你以为你娘愿意看见沈氏被万人唾骂,连祖坟都给人刨了。还有你的父兄,可惜你是个瞎子,没让你见着那场面。什么叫血流成河啊,侩子手的胳膊都砍酸了,你的兄长不全是酒肉之徒吧,可他们无一幸免,全死了。还有你父皇,死到临头都在骂小十九害我。你说你,图的什么?难道你自己得了善终了?”
这样的场景太熟悉了,沈既明怔怔,终于意识到这道最隐秘的陷阱:“你是当年监天寺的主簿!?”
“你终于知道了,若是你再聪明点,从我第一次给你点香开始,你就该闻出来才对。”
“你竟是从那时候开始……”
“好事多磨,不枉我隐忍多年。”
原来羲翎将洛小仙君压入无间地狱后,洛清念子心切,并对羲翎怀恨在心。对冥界而言,无间地狱的大门宽松与否并不紧要,总归恶鬼们逃出来只会去霍乱人世,与他们有什么相干。多年来,冥界只是碍于羲翎的威势才肯老老实实把守大门。洛清曾私自化影身拜见冥王,冥王道:“这门开与不开对我谈不上坏处,亦谈不上好处,可天界是少不了寂夜神君坐镇的,若没了他,我们也不会被处处压了一头去。”
洛清应允冥王,他会想法子令羲翎陨落,作为交换,冥王需得打开无间地狱的大门,将洛小仙君放出来。冥王欣然应允。
整个计划比沈既明推算得更早,甚至在羲翎历劫与沈既明出生以前。洛清表面对羲翎敬重有加,实则暗待时机,终于等到羲翎历劫那一日。众神皆知羲翎此劫凶险,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旁人一门心思牵在羲翎身上,趁此时机,洛清抽出抽一魂,抢占了监天寺主簿原本的身体。
是他上奏密折,给李龙城判了一道帝王命。
“你好好做你的皇子不好么,手握兵权,远在边疆,这城中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生下来就是个瞎子,合该装聋作哑,过好你自己的得了!何须你多事!”
沈既明挣扎不开,咬牙切齿道:“我就说监天寺向来只算国运,怎好端端地冒出一个帝王命格来,你为了你儿子要置羲翎于死地,居然还来质问我。”
“我要置他于死地,与你有什么相干!怎么,见寂夜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你便不舍得了?”
“你……你在说什么?”
“难道我说得错了?”洛清双目猩红,毫无理智可言,好像沈既明就是害洛小仙君被压入地狱的罪魁祸首一般:“你对你的血亲都没这么上心。你父皇不是叫你守城吗,你呢,你做了什么?你以为你全族人头落地是为什么?”
“够了!”沈既明怒喝:“天下百姓苦于沈家暴政,他们是我父兄不假,可他们更是天下的君主。你这种高高在上的神仙懂什么,天上神仙连下重天都不愿久留,怎么知道凡人疾苦。”
“我生而为神,为何要知凡人疾苦?我只知洛敏终究是我的孩子,我不可能任寂夜将他压在无间地狱。而不像你,于国不忠,于族不孝,又未落得什么好下场。”
沈既明的声音颤抖而坚定:“我自知不忠不孝,沦落个什么下场也不为过。我背叛先皇,擅自遣散兵马放李龙城攻城,后来李龙城如法炮制,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利用我的信任,往我心口捅刀,这是我的报应。可他就算是我的报应,我也从来不后悔当初给他一条生路。”
洛清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似的,他目光薄凉,反问道:“你当真不后悔给他生路?”
洛清袖口轻舞,映出一张水镜,他抓起沈既明的头发,强迫他与水镜对视:“你和羲翎这一趟下去所见如何,所闻如何?难道换个人坐拥江山,天下百姓就幸福安康了?沈家人制出来的养魂丹明明在覆灭的时候就被销毁了,怎么又重现于世了?你瞧瞧,这是你口中的国泰民安么?”
水镜中映出的赫然是人间的宫殿,一个眉眼见隐约透出羲翎神韵的黄袍男子正左拥右抱,身侧的内侍们脸上无不谄媚,隔着水镜亦能闻到里头的酒肉香气。这样的景象沈既明再熟悉不过,他当初正是厌倦皇宫中无尽的奢靡才远远地躲了出去。没想到百年时光转瞬即逝,龙椅亦另有其主,唯有苍凉众生一如当初。
洛清不必多此一举,心细如沈既明,他怎会看不出当朝天子并非贤主。这也是重新勾起他心病的引子之一,仅有洛清那份加了料的安神香是不够的。此时他惊怒交加,又被洛清戳中心事,情急之下呕出一口鲜血,当即头晕目眩。洛清犹不解恨,冷笑一声:“你就这点本事,白瞎了这身修为。我听仁术说,你的灵力运转生涩,是因为你心存否定,甚至厌恶,自责到极点,所以你的修为始终浮于表面,不能融入身体。”
“那我来告诉你,你想得确实没错,在我看来,没有人比你更失败。你口口声声天下百姓,也不见你名垂青史。你说你不怨李龙城,怎么知道李龙城就是寂夜历劫时的身份就毫不犹豫地走了,你不是喜欢他?”
“难为寂夜对你一片真心,事已至此,我估摸着寂夜已经死在云想容的手里了。再过三日是百鬼夜行日,阴气最盛,寂夜一死,无间地狱无人压制,大门顷刻间就会被冲垮。”
洛清问道:“你当真不知道寂夜历劫时就真心喜欢你么?你临行前那些话可着实伤他的心了。”
第59章
皇宫内。
皇帝的寝宫不如外界所传一般奢华,昂贵的金饰摆件与宣软的床幔一并被撤下,连侍奉的下人也没几个。宫殿内弥漫着散发不去的苦药味,流浪的猫狗亦不愿靠近一步。
侍女坐在床头,手里翻弄着书页,轻声读着什么,倏地一瞥眼,年轻的皇帝斜靠着,已经睡着了。
豆大的汗珠从侍女的额上滑下,她几乎压不住颤抖,丢下手中的书册子,跪下了。
她向来不怕这个缠绵病榻的瞎子皇帝,她很乐意照顾他,这是个轻松的活,太繁杂的事情轮不到她去做,她是下人里难得识字的,就负责给又瞎又哑的皇帝念书解闷。而皇帝是个好伺候的,皇帝身后那个男人可不是。
从两个时辰前,李将军就站在这屋里,皇帝听觉灵敏,对这位不速之客十分紧张。李龙城不欲侍女说实话,侍女只好说是个新来的内侍。皇帝也不深究,只微微点了头,示意侍女继续念。
侍女提着心,给皇帝念民间的诗册子,也不知采买的人是有心还是无意,里头收录的诗不乏有痛骂沈家人的,也不知龙榻上这位听着作何感想。
皇帝身子孱弱,常常昏睡不醒。他是好相与的,李将军则不然。谁人对他不是又敬又怕。旁的不谈,当今圣上连个傀儡也不如,全天下的生杀大权都握在这位将军手里,无论如何,皇帝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尚且如此,有哪个胆大的敢招惹他。侍女几乎要窒息,一口碎齿咬得死紧。她摸不透将军的心思,怎么好端端地来这里杵着。又不像是来和皇帝兴师问罪的,可面色也未好看到哪里去。无论怎样,这战火都别蔓延到她这个小鱼虾身上才好。
李将军带着一脸的如丧考妣,良久,才开口道:“退下吧。”
侍女飞似的逃开了。
空荡的宫殿内鸦雀无声,高大男子默然伫立,注视着掩在凌乱乌发下的那张苍白的脸。皇帝的身体何等羸弱,呼吸缓得可怜,几乎察觉不出胸口的起伏。鬼使神差地,他挪步到床边,想抚上那张脸,又怕手上的护甲寒凉,指尖凝在空中,宛如一尊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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