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二人一副亡命逃兵的模样,一瞧便知过得辛苦,不知狼男心里有没有平衡些。
沈既明与羲翎对视一眼。
羲翎会意,道:“不是。”
阿然尖声喝道:“什么是与不是!你们究竟是谁,是不是那个狗皇帝派你们来追我们的!实话告诉你,就算今日我们死在这,也断不会与你们回去。士可杀不可辱,瞧瞧这狗皇帝当今的左派,可对得起元王当年!你们的所作所为与前朝沈家有什么分别!”
作为前朝沈家唯一还喘气儿的,沈既明徒然挨了骂,一头雾水。这都哪儿和哪儿啊,好端端地怎么又说起前朝——
等等。
沈既明满面不可思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魂灯异常的反应,高挑女子的窘迫,少女的话语,难道是……
羲翎淡道:“你原是男身,被强迫服用了养魂丹么?”
阿然忍无可忍,抢过沈既明手里的短刀直冲羲翎,沈既明震惊之余心下疏忽,竟真被她抢了去。羲翎纵然失去灵力,而作为武神自然有真本事,断不会为毫无章法的凡人所伤。他侧身躲过,宽大的兜帽顺着华发落下,高挑女子见其面容,先是愣住,脸色倏地惨白,几乎跌坐在地。
“是,是你!”
阿然扭头一看,亦看清了羲翎的面容,她先是同女子一般大惊失色,好在她尚有理智,当即反应过来。她转身紧紧搂住女子是肩膀,安慰道:“别怕,别怕,他们只是眉目间有相似,不是一个人,三哥哥,别怕。”
沈既明心底一凉,果然如此,这高挑女子原是男儿身。而这更加令他惊悚,背后凉了一片,李龙城曾言养魂丹一类秘药必得销毁,否则落入当权者手中,一定会有无辜平民为其所害。他虽不知自己病逝后李龙城所作如何,他当傀儡皇帝那两年,李龙城为清剿养魂丹可谓下了不少的功夫。从宫里到宫外,凡涉及养魂丹的案件一律严惩。他以为养魂丹这玩意早就该消声觅迹了,怎么又出来祸害人。
另外,少女所言更加耐人寻味。
世间竟有人与羲翎容貌相似?
不说羲翎的容颜几何,他作为第一位降世之神,汲取天地日月之精华,在人间第一缕曦光中降生,究竟是什么人会与羲翎沾亲带故,以至于容貌上几乎令人分辨不清。倘若真有人与羲翎血脉相连,也该是个神仙才对。又怎会是个凡人。
羲翎似乎对容貌的话题并不在意,想来也是,寂夜神君一向不看重皮囊。沈既明摇了摇头,大概是自己想得太多。他脱下披风替阿然搭在肩膀,宽声安抚:“姑娘,我们并不会对你不利,既然你们为养魂丹所害,我……会保你们平安。你们要去哪儿,我一定尽我所能。”
面对阿然狐疑的眼神,沈既明只好继续道:“我保证,我与追杀你们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他与那狗皇帝长得那么像,你敢说你们不是他派来的。”
“我们不认识什么皇帝,实不相瞒,我与羲翎是修仙的,这些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若果真是奉了皇命,又何必与你多费口舌。”
事已至此,阿然除了相信,已别无选择。
她咬牙道:“我们要去关外大漠。”
沈既明怔住:“这是为何?”
“元王定下的规矩,不许中原的官员士兵去大漠,连皇帝也不准。只有去那里,狗皇帝才找不到我们。”
“元王?李龙城?”
阿然大惊:“怎可直呼元王姓名?”
沈既明茫然,李龙城又为何不许别人踏足大漠,他是愈发地看不懂了。
他一时失神,以至于未能察觉羲翎难得显出的紧张神色。
第55章
“你们暂且在此安整,我既答应出手,自然言出必行。你说的地方我熟得很,护送你们去也无妨,先好好休息。”
沈既明带着羲翎自破庙里退出来,悉心地将门关紧。他独自默默良久,适才想起羲翎,于是歉然:“神君,我们得令寻个住处了。”
羲翎道:“他二人尚未脱险,若我们走得太远,恐怕不能及时相助。”
沈既明自然也想到这一层,只是他生怕羲翎不愿多管闲事,毕竟他们的处境未必强过那二人多少。羲翎的神劫八字没一瞥,一身修为倒是赔了个干净。苦命鸳鸯被人追杀,他和羲翎被不知是神是鬼的神秘人暗中观察,都是泥菩萨,自身尚且难保,自家门前雪还未扫干净,又伸长了手给旁人打保票,多少有些狗拿耗子之嫌。
听得羲翎如此说,沈既明登时松下一口气:“以前在大漠,多苦得地方都住得,何况这里。只是我担心神君不习惯。”
“无妨。”
破庙前几丈远有一颗参天高的歪脖老树,岔开的树干圆滑粗壮,正适合给人倚靠歇息。沈既明心里盘算一会儿,率先手脚并用地爬上树,跨坐在枝干上,晃了晃身形,才向羲翎喊道:“这颗老树倒是稳得很,神君若不嫌弃,今夜我们就歇在此处如何?”
羲翎抬起眸子,自下而上地扫过去,恍惚间,竟有一股微妙的错位感。他失语片刻,方才回神道:“我用不出轻功,从未爬过树,恐怕需得你帮我才上得去。”
帮忙肯定是会帮的,只是帮忙的过程十分之艰辛。毕竟寂夜神君虽说长了一张闭月羞花的脸,然本质仍是高了沈既明将近一头的强健男人。沈既明颇有自知之明,要论体力,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未必拖得动羲翎一只手臂。何况寂夜神君这样的人物,是断断不会出洋相的,被人连拉带拽地爬一颗树像什么样子。
沈既明道:“神君可带了武器,不如我御剑将神君载上来。”
羲翎眼神晦暗片刻,随即巧妙地掩饰过去:“我召不出,你的不见欢离没随身带着么。”
提起不见欢离,沈既明一阵心虚,被神仙们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神器自从被赠与他以后就不知被塞到哪个角落里吃灰了,只好讪讪道:“我,我没带着。就算是带着,也未听说有谁是御弓飞行的。”
“御剑御弓,道法招式无异,无非是载具有不同。”
话是如此,然不见欢离不在沈既明身上,就是他把御剑术使得出神入画也没用。
或许是天性使然,沈既明总以为在树上要比树下安全得多。思前想后,沈既明决定用个土法子,用绳索硬木搭一个类似秋千的机关出来,他在树下拉住绳子,就可以将羲翎升上去。他说做就做,先用从阿然那里借来的匕首削出一块平整的木板,又钻了洞打好绳结,吊在结实的树干上。羲翎也不客气,十分自然地坐在上头,竟一前一后地荡了起来。
沈既明忍不住好奇:“舒服吗?”
羲翎道:“还不错。”
居然承认了……
不得不说,寂夜神君即使无所事事地荡秋千也别有一番风情,沈既明难得对先帝好美人有些理解。不得想起前人所言,所谓一骑红尘妃子笑,他见羲翎对这秋千乐在其中,自己也莫名跟着欢喜起来,这些天的身心疲累似是尽数无影无踪了。
“神君,我要拉绳子了。”
沈既明绕到树后,借着绳子将秋千拉上去,羲翎轻盈起身,倚靠老树而坐。待他坐稳后,沈既明也一鼓作气爬了上去,羲翎适时地拉了一把。一时间,二人面对着面,靠得极近。
羲翎的呼吸不似常人温热,沈既明毫无防备,自乱阵脚,双颊红了一片。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他不得不生硬地移开目光:“多,多谢神君……”
“是我该谢你。”
若这样扯下去,又要没个尽头,沈既明只好道:“本也不该如此麻烦,纵然我们是来凡间避祸,也不至于住这荒郊野岭。只是可怜那二人……是沈家人做恶害她们如此,我见那男子的神色,恐怕时日无多。祸自沈家起,我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这才……”
羲翎缓道:“当权者姓李,我以为养魂丹重新作乱于世,未必全是沈家的过失。”
“我亦不解,李龙城的性子绝无可能私藏养魂丹的秘方,他……该是个好君主。”
“你曾不顾安危求我保李家百年无虞,你可知一代王朝往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而非归功于神明。人间朝代更迭数十有余,哪一代的皇室不是将祭祖祭天当作头等的大事。而这又如何。”
沈既明沉默下来,心中隐隐泛起酸胀,胸口憋闷着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堵得人头晕脑胀。
男子孱弱的身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沈既明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期间细节,若掌权者对百姓肆无忌惮的折磨与霸凌是无法逃脱的归宿,那他曾为之付诸的代价岂非可悲而可笑。
“别想太多。”
微凉的指腹贴在沈既明的额头,惹得人心尖作痒。沈既明下意识地伸手去挡,不料直直地按住羲翎的手背。
“你的病好了不少,切忌胡思乱想。”
沈既明苦笑一声:“也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发生几百年了,再去琢磨它也是徒劳,不去说它。眼下当务之急还是神君的神劫。天上地下都不可信,我那障眼法也撑不了多久,他们一定会发觉我与神君只是假意决裂。万一对方恼羞成怒,狗急跳墙,难免对我们下毒手。这些日子神君可推测出一些线索来?哪怕一丝头绪也好,总好过两手空空坐以待毙。”
这话茬原是为了掩饰尴尬才无意提起,谁知羲翎面色微凛,久久无话。沈既明方觉不对,急忙追问:“难道神君已经知道了?”
寂夜神君位高权重,性情冷淡,往往七天说不上六句话。唯这一回,他并非故作清高才默不作声。沈既明靠过来的片刻,他似是退步悬崖边上,身后是深渊万丈,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沈既明怔怔:“神君?怎么了?”
自从羲翎察觉自己的身份以后,愈发不敢直视沈既明的眼。他隐约猜出这道神劫与沈既明有关,而这又如何,他与沈既明纠缠两世,难道这劫数唯有一方身死才罢休。
沈既明丝毫不知他与李龙城的关系,而他如何开得了口。
或许沈既明对李龙城并非全然的恨意,而他亲手在沈既明心口上割下的深痕久久难愈,这道伤口流出的是沈李两家无数人命的鲜血。偶尔有零星记忆闪过,一幕幕场景无不触目惊心。那双呆滞无神的眼,那副心如死灰的神情,他始终想不通,他不知给沈既明喂了多少名贵珍药,每日饮食亦是精心配置,仍挡不住沈既明一日一日地病下去,终于在他怀里咽了气。
他怎么敢告知沈既明,你口中的李龙城是我,而你是我的命中劫。
他在期待什么,他能期待什么。
他们总是逃不过兵戎相见,一如他攻进皇城那一天,沈既明持刀对准他的心脏。
“神君神情为何严肃至此。”
羲翎恍然,终是喑哑开口:“我已知晓与我以神劫相连之人的身份。”
“啊……”沈既明心中一紧,连同呼吸一通急促起来:“原来如此,神君果然是天选之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此一来倒是方便得多了,等等,”他脑筋一转,不可思议道:“昨日还毫无头绪,今天就豁然开朗,神君,你说那人莫不是——”
指了指破庙:“她们,其中的一位?”
羲翎:“……”
沈既明咽了咽口水,越想越觉得自己猜中了答案,他顾不上为自己心酸,反倒对羲翎同情起来:“不知与神君有过露水姻缘的是哪一位?那位三哥哥虽称得上美貌,可他毕竟从前是男儿身,何况她们二人情深意重。若神君此时横插一脚,这……这不好吧。”
见羲翎没有反应,沈既明再度试探:“神君?”
羲翎向后靠去,叠起修长双腿,沈既明这般反应倒是叫他松下一口气。寂夜神君从未想过他也会以自欺欺人的法子来逃避,既然沈既明仍是云里雾里,他亦乐得得过且过。至少眼下沈既明好端端地坐在他身畔,经历过眼前人从温热到冰冷,他终是成了一位患得患失的胆小鬼,明知摆在面前的是一碗慢性毒药,仍然吞咽入腹,按下胃肠刀绞。
“你以为,那个人不会是男子么。”
羲翎闭目,问道。
沈既明为这惊世骇俗的问话所惊:“神君这,这意思,不会真的是那个三哥哥吧?”
“李龙城动了立你为后的心思,我以为你对这事见怪不怪。”
“……他他他,”提起李龙城,沈既明再度结巴起来:“他那是……他,他个小兔崽子怎能与神君相提并论。”
“如何不能。”
“……”
沈既明心道这有什么好追究的,他始终猜不透羲翎与李龙城较得什么劲,得亏李龙城没飞升做神仙,否则寂夜神君开明大义的形象岂不是要轰塌于人前。
“一个是凡人,一个是顶尊贵的神仙,怎么比。”
“……”
夜深,歪脖老树上坐着的两位神仙再无交谈。
第56章
沈既明揽下这活计不是全然无准备,他从前做皇子时在京城中小有势力,其中便包括一家镖局。当时的老板算沈既明的心腹之一,毕竟自京城去大漠路途甚远,期间难保不出意外,需得时时提防着。然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说后来他已失势,他在京中那些势力是否被李龙城清算还未可知,只说这前后已过了数百年的时日,沧海桑田,谁敢打这个保票。
翌日,沈既明带着阿然一行人等进城。一路上,被喂下养魂丹的高挑女子咳声不断,仅是走了几步便要扶着阿然喘上好久。沈既明心下一沉,这样的体质怕是坚持不到大漠了。倘若真有那一日,不知阿然该如何自处。
阿然对这二人不敢尽信,尤其羲翎这一头掩在兜帽下的胜雪华发,好看是好看,可寻常人哪里有长成这样的。她一面提防着,一面心惊胆战地尾随二人,每走一步都是抉择与煎熬。终于,四人来到城门前,看着城门口满贴着的寻人小像,再也忍不住,质问沈既明道:“你究竟要带我们去何处。”
沈既明坦言:“你可听过梅园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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