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明月阁外。
黑衣人注视着窗纸上映着的俊俏侧影,压低声音道:“从今日的情形看,他们已经生了嫌隙。”
“此话当真么,那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他们二人对彼此说了相当重的话,羲翎激动非常,不似是做戏。”
“他们二人果真有趣,做凡人的时候就内讧,当了神仙还是这样,白白给人捡便宜,难怪一个守不住江山,一个渡不过神劫,可笑。”
“与我无关,他们只是挡了我的路。”
“我知道。”
“现在要如何。”
“接下来就只等着那一天就成了,羲翎没了修为,阻不了你我,沈既明与他决裂,自然也不会帮他。看来我们的合作虽有瑕疵,还算是成功。”
黑衣人无言,正欲掐断法术。猛地,他意识到什么,蹑手蹑脚地凑近窗户,轻轻点破一个小口。
透过孔洞,他看清床上躺着的并非沈既明,而是一个扎做人样的纸人。
纸人!
黑衣人低声怒喝:“有诈!”
第53章
九重天上。
羲翎默然坐在桌案旁,手里握着一卷记载着周元王李龙城生平的史籍,果不其然,沈既明三字如同神隐一般被抹去。关于这位帝王的少年时代记载仅是寥寥数笔,只说为恩人所救,其余概况一笔带过,外人不得而知。据记载,李龙城起义成功时尚未弱冠,挟昊武帝数年,昊武帝病逝后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改国号为周,期间细节一概不提。
胸腔里跳动的心脏逐渐下沉。
沈既明作为大昊最后一任君王,却在史书中不留姓名,这样的结局十之⑧九就是李龙城——也就是寂夜神君本尊一手促成的。
羲翎只隐约想起些杂乱无章的混乱记忆,如拼凑不到一块的碎石,任凭他如何回想亦想不起更多的线索来。唯有一条,寂夜神君明察秋毫,连一个男人的心意都判断得分文不差,他作为李龙城时确是爱慕着沈既明的。他的神魄缺失了那段记忆,而浓烈的情感挥之不散,他对沈既明无防备的好感,不易察觉的亲近,掩埋心底的占有,皆是二人曾交缠一生的道道刻痕。说来好笑,他曾因沈既明与李龙城关系匪浅而发火,然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时,又发觉沈既明对李龙城的心思当真坦荡,即便曾经有情,也是再纯真不过的兄弟情谊,而非爱欲。
他要如何开口。
他作为李龙城时的一切,孰是孰非,他与沈既明谁也说不清楚。他本是不信命的人,可他们二人确是生生被推行至最后那一步。
沈既明曾将往事尽数说与羲翎,平心而论,若是羲翎在沈既明的位置上,他未必做得出比沈既明更好的决定来。而他亦明白沈既明身陷苦痛的原因,在那般食不果腹,民不聊生的时代,沈既明作为吃穿不愁的皇子出生,他心知自己的吃穿用度皆是穷苦百姓的血汗。他是皇室中唯一清醒的,而龙椅上坐着的却是与他血脉相连的生身父亲,他愈清醒愈痛苦。否则也不会一面救下李龙城一面斥责李龙城写下尖锐讽刺的逆诗。
而他李龙城呢。
二人在皇宫重逢那一战,沈既明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他甘愿以命换命,保得族人性命。李龙城偏不如他愿,他杀尽沈家人,又出于私心逼迫沈既明在他身边活着。
事到如今,他已开不了口。
曾有一瞬,羲翎真切地希望今日大殿内沈既明所言是真,若二人之间只有单纯的恨意,说不定彼此还过得轻松些。
瓷白银光闪过,传送门应声而出,来者脚步匆匆,一个趔趄向前扑去。羲翎起身相伏,那人正巧结结实实地落在羲翎的胸膛。
一抬头,是沈既明。
沈既明眼神发亮,正欲出声,又想起不该声张,于是压下声音,明朗道:“神君,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吧。”
羲翎望着他,不说话。
“神君开口时真是吓了我一跳,多亏我脑子转得快,马上反应过来这大约是神君给他们下的套。”沈既明见羲翎果然不与他疏远,喜出望外,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兴奋之余,他连与羲翎的姿势是何等暧昧都未意识到,反而再度往羲翎身上贴了贴:“我演得够像,连真人都让我唬住了。”
羲翎下意识把怀里的人搂得紧了些:“嗯。”
“我们得赶紧解决这件事,神君,我不能平白连累洛清真人。天界一定有人要对神君不利,说不准是与地府勾结,今日之事明着是冲我来,可我瞧着更像是离间计。不瞒神君,地府有一鬼兵与我说过类似的话,大意是以九天真君为引子,暗示我要提防神君。那时我心下存疑,倒也没多想,现在足以落实了。一定是有人趁着神君历劫时有所动作,只是还不知他们的目的。神君,天上已不安全,哪怕是九重天也有被监视的可能,地府那边也不值得信任。恐怕我们得去凡间躲避一段时日了。”
“……”
沈既明试探道:“神君?”
羲翎不知沈既明何以在经历如此变故后仍保有如此纯善的心性。他并非全然逢场作戏,在大殿内的逼问中他并未掩饰内心残酷冰冷的想法。他在渴望着一个答案,可追究其问题本身,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沈既明说得不差,若他未能意会,羲翎独身一人也势必要去凡间走一趟。
他终于舍得放开沈既明,道:“走吧。”
“等等。”
羲翎心中一紧。
此时做贼心虚的人换作了他。
难道是沈既明察觉到什么,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我们此番去凡间是避难,一定不轻松。防患于未然,神君,我们得约法三章。”
这世上除去沈既明,有谁敢与堂堂寂夜神君约法三章的。
沈既明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不知神君是如何想我的,总之我是把神君当作——当作——过命的兄弟看!神君不与我计较顶替神劫一事,那更不许再提什么恨不恨,责怪不责怪这样的话了。如若不然,我与神君就彻底生分了。”
“第二。”
沈既明吞了吞口水,壮着胆子道:“有什么计划一定要提前同我说好,我人不聪明,不是每回都想得到这一层。我那时真以为神君不信我,还……有点难过来着。当然,没难过太久。”
他一生装腔作势无数次,奈何那些招数在羲翎面前一项也使不出来。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倾心于这位高高在上寂夜神君,而心意这回事,从来没有道理可讲。何况羲翎事事优秀,生得又好,几次三番为沈既明着想,发病时不惜日夜相陪。沈既明鲜少有被人照顾的时候,羲翎这般待他,若要不动心,恐怕也非易事。
“第……第三。”
他从内怀中取出一支以翡翠雕成的梅花簪,他时时将簪子拿在手中雕刻,以至于沾染了梅花香气亦不自知。
“神君尘缘未尽,想来下凡历劫时与谁家姑娘有了情缘。”他尽力地挤出一抹笑:“我总有预感,这回下去,说不定神君的神劫就过了,与那姑娘也该修成正果。我身无长物,没别的好送,上回青丘山上的翡翠原石我偷偷带回来一块,为神君的未婚妻刻了个簪子。若神君不嫌弃,以后请替我赠与新娘子。当然,这礼物寒酸得很,人家姑娘未必会喜欢,我一定趁这功夫攒足银两,为神君和新娘准备更好的贺礼。”
被递出的梅花簪微微发颤,晶莹圆润的花瓣似清晨朝露,足以见得雕刻者的用心。
沈既明从未想过这份心思能有什么回应,他从未喜欢过谁,所谓感情于他而言太过虚无缥缈,他总以为自己这般人物是不该有花好月圆的结局,更何况对象是羲翎。
注定没有结局的情谊,那便没有宣之于口的必要。
羲翎伸手接过。
沈既明几乎要窒息了。
寂夜神君的眼神晦暗不明,令人捉摸不透。他拿着梅花簪静静直立,眉头时而蹙起,似乎想起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打量这枚簪子的做工。
终于,羲翎抬手扯散了沈既明的发绳。高束的马尾倾泻而下,荡在身后。沈既明睁大眼睛,本能地退后数步,而羲翎不给他逃走的机会,他一手绾起沈既明的长发,温润的梅花簪透过青丝,安然地别好。
“神……神君?”
羲翎道:“走罢。”
第54章
“这里没什么人,足够我们休整几天。”
城外一间破庙内,有一面容清秀的女子搀扶着人,推门而入。她五官姣好然面色灰白,显然吃了不少的苦。被她馋着的是一位高挑的女子,只论身形,她不比自己妹妹那般细弱,可她的神色忧郁更甚,隐隐透出命不久矣的气息来。
“我们先在这里歇脚,我打听好了,我们不去江南,也不去蜀中,我们去关外。那里条件虽然苦些,可朝廷的人追不到那里去。听说周元王年少时在大漠生活好一段时日,对此地颇有感情,后来更是专门以军兵把守,不许中原的官员踏足。我想,等我们到了大漠,就没人找得到我们了。”
她自顾自地打算着,仿佛大漠就在眼前似的。高挑女子显然不如她乐观,她身子顿了顿,突然推开女子的手,嗓音嘶哑:“阿然,你莫要再管我了。你走吧。”
阿然的脸色青了青:“这是什么话。”
高挑女子颤声道:“你可知你……犯下的是什么罪。我现下成了这样,没几年的火头了,你跑远些,现在还来得及,寻个人嫁了。不必为我耗费时间。”
“什么叫为了你耗费时间!”名唤阿然的女子徒然抬高音调,几乎崩溃道:“为你做的事怎么能叫浪费时间!”
高挑女子亦崩溃:“我现在这副样子,我们在一块算什么!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已经没多少年的活头了。你又何必,何必如此呢。”
阿然红眼道:“你的意思是,若今日挨这一遭的是我,你也会说何必如此,浪费这个时间做什么。”
她这样反问,高挑女子一时无言:“……怎,怎么会。”
“你既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总归我们两个是要在一块的。我既然有法子带你出来,就一定有法子让你活着。旁的不用再说,今天先在这里休息。”
话音刚落,门口又出现两道身影。
“瞧这天气,怕是一个雨天。”
“什么人!”
阿然本能地将高挑女子护在身后,袖中抽出一把小刀,颤着手指向两位来者。没成想对方反应更加迅捷,一记手刀劈下,短刀被横空夺去,阿然大惊,随即天晕地转,身上骤然一股剧痛。她被人死死按在地上,手臂几乎要被扭断了。
“阿然!”
方才还在感叹天气无常的随和男声此时比炼狱鬼兵还可怖,然他即刻松了手,错愕道:“是女孩子?”
阿然趁其不备,一手抓下男子的兜帽。
“你——”
阿然与高挑女子看清男子的面容后纷纷瞪大双眼。
世间少见此等容貌的男子,想来更多继承了母亲,却不显女气。鼻尖一点红润徒添生气,长发以梅花形状的玉簪相绾,只叫人感叹清俊非常。
“怎么会有两个女孩子在城郊的破庙里,随身带着刀,你们被何人所追?”
二人正是来凡间避难的寂夜神君与寒彻神君。白云苍狗,不知不觉人间已过百年,李龙城的龙椅也已传了三代。沈既明此番与羲翎重回人间,景象却与想象中大不相同。在李龙城彻底与他生分前,二人也曾在寒冬暖室内畅谈治国之道,那时李龙城喜欢躺在他膝头,声调十分沉稳,如今想来倒像是与家人谋划未来的丈夫。记忆太遥远,具体的言语已模糊不清,而依照李龙城的想法,大周绝不会是眼下的模样。
这是他头一回亲眼见过街边乞讨的百姓,面黄肌瘦的农户,头上插着干草的幼女,他与羲翎仅仅来了几日,他已看过太多的人间疾苦。此时更是见证两个弱女子不知为何人追杀,心中万般触动,不禁怀疑起当初的决定来。
阿然心有防备,爬起身扯谎道:“这……这是我阿姐。我与阿姐,要去外地投奔亲戚,只是囊中羞涩,只好借住于此,无……无人追杀。”
站在一侧的羲翎冷冷道:“说谎。”
阿然沉下脸:“你们二人是谁,跟着我与阿姐是何居心。”
“姑娘误会,我与寂……羲翎只是路经此地,与姑娘们一样,寻个住处罢了。羲翎他并无敌意。”沈既明暗中扯了扯羲翎的袖子,示意他别犯抽,见了什么人都要当犯人审一审。他自然看得出这对姊妹所言非实,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既然编造的谎话已经说出口,再去追问真相也无甚意义。
高挑女子沉声道:“寻个住处?二位道长难道说得就是实话。二位一身行头不菲,难道还住不起像样些的客栈,非要找来这无人庙。”
沈既明微微笑道:“我们双方互不追究,如何。”
他确实没钱,而没钱二字与寂夜神君是永远挂不上关系的。偏偏寂夜神君空有一只鼓荷包,一身的修为不知何时才回得来,眼下敌暗我明,沈既明一身半吊子的功夫显然不足以保全羲翎,二人是来避难而非逍遥快活,自然也不敢过于招摇。
“走吧,羲翎,这里让给两个姑娘住,我们另外寻个地方。”
羲翎站定,未有离开的意思。
沈既明靠近羲翎耳畔,低声轻道:“凡间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人家两个姑娘家,和我们共处一室不好啦。”
羲翎眯起眼睛:“姑娘家?”
他看向高挑女子:“你是女人?”
羲翎怀中忽有蓝光闪烁,在场众人皆吓了一跳,羲翎将其拿出,竟然是冥王交与他的那盏魂灯。若非此时它不留余力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沈既明早已将这缕关在灯里的孤魂给忘诸脑后了。
为何魂灯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难道这二人是前世欺侮过冬灵的?
不会这般巧合,避难路上碰巧为狼男平复了遗愿,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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