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沌之所以只是把玄鸟的魂魄丢到毒潭中消磨,却没有直接将之陨灭,也是为了玄清教——他还要保留下来一部分原本真正的玄清教,才能借此联系来寻找地府。
“玄清教要是毁了,他那点残魂也就彻底陨灭了。”
“你说得对。”李泉对胥桓叹息道,“玄清教……也早该毁了。”
他忽然伸手一推,一股无匹的力量将胥桓携裹着送离此处。浑沌骤惊,他生出不好的预感,虽不知长阳要做什么,还是下意识伸手欲拦,他慢了一步,没能拦下人,胥桓所往的方向却受他力量干扰,已不知落往何方。
遥远的大青山首上,长阳指尖浮现出一支笔,笔身洁白如骨,笔毫如沾浓墨。
他似是根本没有听浑沌的话,似是根本不在意亲手建立起来的玄清教、不在意玄鸟仅存的残魂。
一笔落下,天地间铮然而鸣,如弦断琴崩。
刹那间,世间一切与玄清教相关的因果,皆尽消散。
世间一切与玄清教有关联的生灵,无论他们是否参与玄清教中、无论是否接触到玄清教的隐秘,在这一瞬,心中皆有所感。众生与玄清教之间的因果瞬息成熟,或有突兀暴亡者、或有疾症忽愈者……现种种异象。无论时机到否,一切种下种种玄清教之因的众生,此时皆得到了种种相应的果。这是长阳的大神力所至,是亲手创立了玄清教的神明的意志。
一笔过后,因果俱全,玄清不存。
浑沌惊怒之间,一时竟来不及反应。他与玄清教之前的因果倒没有被成全——所有指向浑沌的因果都没入一片混沌的力量,永远也无法结成果,只会如黑洞一般,卷乱越来越多的因果线。长阳一笔强行划断了他与玄清教之间的因果线。
他不明白,能够花费不可计年打造地府、为了众生身沾因果的长阳,怎么会亲手毁去玄清教?他已经不在乎玄清教了吗?他难道不在乎玄鸟了吗?
但长阳的笔已经划落,这世间,已不存玄清教。
这不只是玄清教这个名义不再存在了,这是因果上的彻底终结。那些原本玄清教中仍然存在的人,他们无法再以玄清教的名义与手段交流,无法再通过玄清教关联在一起,他们彻底散落。因为与玄清教有关的一切,已经彻底结束了。
卢国毒山头,木头在山腹里静静地坐着。他本已习惯了这里的冷寂,自几个月前的那场大雨消弭了土地中的苦煞气后,前来寻找他求取枯藤汁的凡人们也就很少来了。他们只在偶尔路过的时候才会再次来到山脚下拜访他,这不能怪他们,他们的生活已经很艰难了,每一点空闲时间都必须要花费在生存上。
木头理解他们,于是也就不再在山脚下等待。那些为了拜访他而特地绕一段路来到毒山头脚下的人们,在发现丑神仙离开后,也就不必再来了。
木头回到山腹里,依着把自己盘成巨木的苦藤,看着美丽的毒萤飞舞。他曾经习惯了这里的冷寂,但他后来尝过了热闹的滋味。他记得那些来找他的人;记得那个抚摸他掌心开出的花朵的小孩子;记得圆月之下,走出毒窟,在李府院子里的那一个晚上……木头抱着一个酒葫芦,轻轻摇了摇,听着里面的水声,小心翼翼地拔出来一点塞子,从缝隙里嗅了嗅,又给盖上了,再安安稳稳地放回苦藤根基处的一个凹陷里。
在苦藤宽厚的根基上,有着许许多多有藤蔓绕成的凹陷。这些凹陷里,已经有了许许多多的东西,一只风筝、一只走马灯、几本画册、几个泥人……有些是丁芹带给他的,有些是谨言和文千字托丁芹带给他的。毒山头这里的环境特殊,丁芹还没有办法打开很大的口子,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送些小东西过来。
他曾经习惯了冷寂,但现在他有了期待。
木头坐在苦藤根部,仰头看着上空在莹白枝蔓间安静飞舞的流萤。
当他愿意等待,困在这死寂毒窟中的时间就是有意义的了。
可他却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不安。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正在消失,那是比被困在毒潭中千万年更要空洞冷寂的感觉。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他感觉自己好像也正在消失,他不由得感到恐惧,拼命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他下意识伸手,指尖触碰到了苦藤上的酒葫芦,酒葫芦却突然爆裂开来,里面的酒液尽数燃烧了起来。木头这才发现,他身上竟着起了火焰。
不只是他,那坚韧厚重的苦藤也燃烧了起来,明亮的火焰卷遍了苦藤的全身,将幽暗的洞窟照得如此明亮,就像神明降临的那日一样。
苦藤的枝叶在火焰下破碎成点点火星,艳红的色彩在热流中飞舞,这景象是如此的美丽,那坚韧的苦藤却发出了不堪负重的哀鸣。
被烧断的枝条再也支撑不起它厚重的身躯,它只是一株藤而已,就算把自己堆叠成树木一样高大,倒下的却也比树木要快。
木头的珍宝因苦藤的震动滑落到了水里,刚接触到潭中毒液时就被化去。
木头惊惶地跳进毒潭里,拼命将潭水泼向苦藤,可这些潭水却熄灭不了苦藤上的火焰,也熄灭不了他身上的火焰。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那花费了千万年将自己堆叠到洞顶、接触到阳光的老藤,在火焰中崩塌。
他看见老藤的根部,看见根底的魂息藤棺椁,看见棺椁中的尸骸。
原来是他要消亡了吗?木头恍惚明白过来,他继承了这尸骸最后的残魂,因此在这尸骸主人最后的残魂消亡时,他便也要消亡了。
他看着自己身上燃烧着的火焰,那些火焰在他丑陋的木瘤疙瘩上燃烧,在潭水上燃烧,那些清澈可怖的毒液在火焰下飞快地干涸着。
他也快要像这潭水一样消亡了吧?木头看着被火焰照耀得如此明亮的山窟。
到头来,这里也只有他自己一个而已。
……
毒山头脚下。
人们在这里再见不到丑神仙了,他们就在丑神仙的茅屋旁给他立了一座丑丑的石像。人们说灾难结束,丑神仙回到山里修行去了,他就是为了救人才下山的嘛,现在灾难结束了,神仙自然也就要回去了。所以他们在这里给神仙立下一座雕像,他们就可以继续纪念他、感谢他,就好像神仙还在这里一样。
孟耳背着一担柴走向毒山头山脚,这比他要去的地方得多绕几步路,但拐一脚也不费事,干嘛不顺便来拜拜丑神仙?
冬天路滑,孟耳一心低头看路,忽然隐有所感,抬起头来。他惊恐地张大了嘴巴。
毒山头……怎么烧起来了?!
孟耳扔下身上的柴,本能就想跑,可他迈步前,突然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冬天山都秃了,树木光秃秃的枝干远远看着是灰褐色的,可是在这把整座山都烧起来的山火里,这山,怎么一点一点地变绿了?
枝头爆青,很快就抽成条,不一会儿竟开起了花。地下钻出嫩绿的苗,窜得像小孩儿蹦高。在漫山烈红的火焰里,勃勃的生长着,好像那不是火焰,而是甘霖。
孟耳在这样的奇迹中,心中忽然生出莫大的感动。他被震撼在原地,耳中突然听到一声清越嘹亮地长鸣。
他看见那火焰中,飞出一只美丽的大鸟。
天命玄鸟,浴火凤皇。
第130章
“玄清既灭,灯火将明。”神明落下他的笔,在山巅垂眸看着人间。
这漫长的一夜已经结束了,浩日自东方的白线上升起。
他看着那在烈焰中昂扬而起的大鸟,看着每一个修行明灯法的修士心中亮起心焰。
哪怕因果乱、轮回断,但对于光明温暖的向往,是魂魄深处永不熄灭的火焰。
在太阳照耀世间的时候,并不缺乏一盏灯火。但在太阳熄灭世间黑暗的时候,才更需要一盏盏小小的明灯。太阳星熄,愿以我身为灯焰。
这就是十二万年前大劫之后,明灯教诞生的心愿,这就是每一个愿入明灯教的修士,在前人引领下发下是誓言。
玄清虽亡,灯火永继。
千万里外,仰苍忽然抬起头,他听见了一声响彻魂魄的长鸣,胸中灯火突然大盛。那灯火将他照得通透明澈,照破厚重的时间与轮回,照清他模糊却深重的执念。
他好像隔着千万里,看见了那一只自火焰中飞出的大鸟,那比常人要宽厚许多的肩胛突然生出一双有力的羽翼。他目中盈满滚烫的泪水。
天命玄鸟,降而生汤……
……
在听到那一声响彻天地的凤鸣时,浑沌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输掉这一局。
他以为长阳想要玄清教,却没想到他既乐意得到它,也不在意毁掉它。
毁去那残败的玄清教,舍弃那凌乱的因果线,在烈烈大火中,燃尽伤痕累累的残躯,亦燃尽一切加身的锁链,然后,以新的姿态重生。
但这不是没有代价的。长阳一笔强动因果,但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是曾经无暇无碍的模样了,它早已千疮百孔,因果命理已乱,大劫因此而兴,纵然长阳以其神力全之,这样的世界也已承受不起强动因果带给它的动荡。
大劫将动。长阳这一笔,不知将其推进了多少年呢?
他宁可如此,也不愿以幽冥来换取玄清,另外半座地府藏在幽冥中的可能性已然更高。浑沌悄然退去,此局虽败,他却也并非什么都没有得到,大劫生变,正是他的好时机。接下来,他也该动一动幽冥了。
……
自大劫兴起到现在,从更多在于凡尘众生的劫运转到更多在于修士的劫,才过去不到一年,而到目前为止,都还只是大劫的前奏而已,直到此刻——是日,因果动,玄清灭,大劫转烈,天人五衰临。
冬日寒冷的风吹过,卷着干冷的沙尘扑来,沾到别初年身上,污了他的衣袍与头发。
他不由抬袖遮住了脸,却又突然弯下腰,身体痉挛似的发着抖,喉咙里挤压出一声一声长一声短的喘,好像他的肺已经变成了一个积满灰尘的破木风箱。
木质诡面从他痉挛的手指间落到地面上,被困在其中的飞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神魂一颤。
污秽沾身,这是修士天人五衰中的第一衰。
修士求超脱生死,但在得道前,他们也只是走在长生路上的行人。
修士可以使自己的身躯不生污秽、不染尘垢,一直维持在年轻健康的状态,这在凡人来看,就像是长生不死的天人一般。但修士仍然是有寿命、会寿尽的。他们的衰老只存在于寿命将近之时,会显出五种异象,被称之为天人五衰。
其中,第一种异象便是污秽沾身。在修炼到一定程度后,修士的身躯自然避尘,轻灵洁净,但在第一衰中,身躯会像凡尘众生一样重新沾染上脏污。第二种异象是自生尘垢。凡尘众生肉体凡胎,天生便有所滞碍,需饮食、会生垢,修士修炼后可摆脱这一滞碍,但在第二衰中,身躯会自然流汗、产生尘垢。第三种异象身躯老朽,第四种异象法力衰减,第五种异象道心不稳。
当一个修士开始经历天人五衰之后,就说明其寿命将尽了。除非另寻到延寿法,否则将死亡。
在天人五衰中,前四衰依次进行,但第五衰却并不遵循这个规律。有修行不到家的修士,在经历第一衰时,就会生出畏惧之心,牵连道心开始不稳。也有修为稳固的修士,一直到第四衰结束,道心也仍然坚固圆融。但大部分修士就算在前面道心稳固,但在经历死亡的一刹那间,因见生死之间的大恐怖,道心还是难免为之震动一下,唯有极少数修士,能够并不经历第五衰,因其道心稳固,在受黄泉牵引入幽冥重新轮回的过程中,便可不受影响,保存下前尘记忆。
凡人畏死,修士同样如此。修士见天人五衰,便如凡人见绝症加身,难免生出惊怖来。飞英也同样如此——虽然他如今也已经是个死人了。
鬼修之道并不是那么好走的。首先要能够成为鬼,才能做得了鬼修。要成为鬼,就需要有能够对抗轮回牵引的力量。这不是说某某神魂力量强大,可以自由选择是重入轮回还是留下成为鬼修。若能对抗轮回之力,岂非已经相当于某种意义上的超脱生死了?!
但生死轮回亦有其变化之机,这一点变化,不在于修士的修为高低,不在于道心的稳固与否,恰恰在于凡人的七情之执。
情执之力,可以抵挡轮回的牵引之力。情执之力,却偏偏又是无法控制之力。情执深重之时,便是想入轮回也不可得,情执消散之后,便是想留下做鬼也做不成。
故而世间鬼类,没有不执妄深重的,世间鬼修,没有不惧怕怨煞迷神的。
仰苍最初能够化鬼,同样是因为他心有所执,但他又修习明灯法,故而可以在化鬼之后仍然维持神智清醒。
鬼类若开始修行,则会使得鬼身又有变化,鬼修正途修持到后面,若能消减执怨平正道心,则也不会因为受到轮回的牵引而不得不消去鬼身修为重入轮回。但若是由于因果牵扯,如吴侯一般牵涉进了死劫,一切皆散,又相当于一种鬼身之“死”,鬼身的特殊已然消失,又没得什么可以抵挡轮回牵引的情执之力,自然再入轮回。
飞英如今还算不得鬼,他只是死后神魂被诡面所困,相当于凭依在了另一个“身躯”之上。若是脱离了诡面,他恐怕也要被黄泉的力量牵引入轮回了。
投胎转世重修并不是什么好走的路。谁也不确定自己能够投胎成什么样子,或人或非人,或开灵智或迷神智,也许还有机会重新走上修行之路,也许再也没有机会重新接触超凡。
他飞英既不是那种道心坚固可以维持记忆的修士,也不是尚继往那样有师门看护安排,等到时机使人为他点醒前世记忆重新接引入门的修士。
就算化鬼——虽然他也没有能够化鬼的深重情执,他也没有能够让自己保持清醒的秘法。石头是会明灯法,但他现在这个情况……石头那点微弱的心焰能管用吗?这以心为内核的修行之法,却连他现在神魂分裂的问题都没有办法解决。
若是就这么入了轮回,那对飞英来说,无异于某种意义上的消亡。
诡面跌落在地面上,飞英在这一息间想了许多。他是没有机会经历天人五衰就暴亡了的,但他也曾见过别的修士经历天人五衰时的模样,那与别初年此时的变化很像,不同之处在于,通常修士们所经历的天人五衰,并不会像别初年此时所经历的那么激烈。
别初年此时简直像是某种严重的旧伤突然爆发,但飞英不认为别初年是一个会暴露自己弱点的人,哪怕飞英目前只是一个受制于他的诡面。如果是旧伤一类的东西,别初年应当对此早有准备才是。飞英更倾向于刚才那就是别初年突然爆发了天人五衰。
他不由得想到自己方才几乎同一时间所感受到的某种异样,他并不太清楚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感觉到了玄清教的消亡,那种奇异而可怖的终结之感——虽然他现在被困于诡面当中,但他冥冥当中有种感觉,就算他此时再去那些曾经他所熟悉的玄清教的据点,也无法再由此找到玄清教的人,哪怕他心中还熟记着玄清教的联络方法,也无法再以此联络到其他玄清教的人,除非他们之间除了玄清教之外,还有其他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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