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地府。
那是浑沌千方百计寻不得的另外半座地府。浑沌寻不到,解廌也寻不到,但浑沌若是得到了解廌,或许就能够借助解廌与地府冥冥当中的相应而寻到。
浑沌应当是近来才猜到解廌可能与地府有关联,否则早就不择手段将解廌掌控在自己手中了。但等到浑沌猜到的时候,解廌已舍肉身修为,魂魄随女须来到了大青山脉当中。
自神明重定地脊之后,大青山脉有社土之力贯通,神明坐镇日出之巅。解廌在大青山脉当中,就相当于在神明的眼皮子底下,他怎么会出事?
但丁芹现在没有时间去慢慢琢磨这些了,她得去救解廌。
白鸿在定中、幽冥鬼王被牵制、明灯教仰苍不在……上神,她也联系不到上神。
她能感觉到上神没事,但却没有办法得到回应。
上神也被牵制住了。
念诵丹耀融光彻明真君的名号同样没有回应,神庭也是如此。
丁芹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但她知道诸天神一定是与浑沌对上了。浑沌在这个时候对解廌动手……不,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没有时间了。
在塞尺的湖心,揾察拼命拨出的画面当中,解廌就快要被拉入幽冥。
在那里,潜藏已久的黄泉摆渡者头领正在等着他。
丁芹手掌一张,捧出一盏心灯,一步踏出。
她要,黄泉借道。
……
天地间雷声隐隐,滚滚不休,气机沉闷,压得人呼吸不畅。
别初年半抬着头,手中捧着一面宝镜,嘴唇微动,喃喃不停。他看上去更老了,眼睛却比之前还要明亮,好像剥去朦胧温善的薄纱,露出下面近乎疯狂的执着,如此可怕。
“是什么呢?”他喃喃道。
他感觉到天地间的变化,那是诸天神隔空交手的余波显化。但他却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轮回当中一个卑弱的修士而已——于高悬于天顶的日月星辰来说,蝼蚁与大象又有什么分别呢?
可他也有想要知道的事,所只能拼命去做一些事情,有的也许会有一点后续,大部分可能只是无用功。但他还是要去做,期待那些许变动,能够带给自己一点启示——所以他成了个一步棋想三步路的人。
他曾经谋划过解廌,又怎么会只做了表面上那一点失败后就无以为继的准备?
虽然玄清教已经没了,别初年也没有把玄清教当做自己的归属,但他曾经在塞尺当中做下的事,现在正荡开余波……
解廌把自己变成了图腾,塞尺人是一个族裔。许多年下来,这么多的人当中,生出几颗叛逆的心也很正常。
他找到了曾经被驱逐出塞尺的叛逆,还做了其他许许多多或有用或无用的事。
会有结果吗?会帮他找回到一点什么吗?会让他想起一点他的梦吗?
宝镜如附水汽,十分勉强地照出幽冥当中的气机变故。别初年双目死死盯着镜面,嘴唇翕动:“是什么呢?”
……
大殷祭坛之上,有祥云万里浩荡,汇聚于顶,五色斑斓,透下的彩光威严祯祥。整个大殷乃至冀地,都渐渐被笼罩于仍在不断汇聚的祥云之下,山野、城池、屋舍、草木,乃至凡尘众生、诸般修士,皆照耀于五色祥光之下。
这是大殷国运的显化。在大殷的国运降于他们身上之时,他们自身的气运也被汇聚于国运当中,融为一体。
然而在这样吉祥的天兆之下,祭祀的人们仍然一个个伏拜叩首,仿佛根本没有看见这难得一见的奇景,他们的面孔在这五色变幻的光彩里,眼中烟气更重,愈发显出一种诡异不似生灵的虔诚,倒像是泥偶木塑,倒给这祥瑞之景添了几分诡异。
殷天子手中托着一枚大印,牙关紧锁,一双斜飞的眉拧在一起,威严的面相显出几分扭曲。
那五色祥云当中的光辉,并不全是大殷国运的光辉。
其中有一层明烈炽艳的焰光,如熊熊烈火,将祥云越烧越薄。
炎君、炎君!
殷天子目光阴沉地望着天空。只凭他现在这具化身来应对炎君还是太过吃力,只能以大殷国运相抵。
能拦住浑沌的就那么几个,现在国运损伤虽重,但在溃散之前,他也该挣脱出来了。
大青山巅,长阳神色肃然,半睁半闭的目中如蕴骄阳,照世间因果繁密。
擎天之柱威严厚重,连带整座大青山脉中的生灵都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九天神庭,金雷池中起涌不休,一双闭了十二万年的眼睛豁然睁开,天地间骤然炸响一声惊雷。
云层当中,伴着惊雷震神之音,一声嘹亮的凤鸣响彻云霄。玄鸟燃着勃勃烈火,自万里祥云中跃出。
“天命玄鸟,降而生汤……”仰苍站在被五色光辉迷神惑智的殷人当中,他仰着头,好像穿过那厚重的云,看见了翔于天上的玄鸟,“宅殷土芒芒。”
没有了血脉的传承,肩胛只能生出由执念汇聚的羽翼。
“汤人的殷,便随着汤人一起葬了吧。”他向着天空伸手。
在日光的照耀之下,那翔于九天的大鸟,猛然向下穿透了云层。
云气骤然炸散。
殷天子闷哼一声,颓然倒在石鼎旁,这座见证了诸国之契的石鼎,在一声脆响当中,劈裂开来。
五色祥光消失,通透明澈的日光落下,照在众生被蛊惑的脸上,驱散他们眼中的烟气。
照在仰苍的脸上,晶莹闪烁像一滴泪珠。
大殷绵延不朽的国祚,就这样彻底溃散。殷天子仰头看着片片消散的云气,阴戾的目渐渐黯淡,彻底断了呼吸。
大青山巅,长阳眉目平静,收回虚按在空中的手,放开被困锁的浑沌。
三个月前,他一笔划灭玄清教的那一日,在此请炎君帮他一个忙。
“我要再折他一条臂膀。”
第152章
地下祭坛,穿着塞尺祭祀彩衣的老人脱力地坐在水银池中,他的血液在池面上汇聚成画面:四足独角的解廌奋力挣扎,却还是被逐渐拉入幽冥当中。那由他暗红的血淌成是眼睛,像是绝望中流下的血泪。
老人怨毒的脸上嘴角扯动了几下,看不出来是哭还是笑。
解廌啊解廌。看破人心的解廌、永远公允的解廌、刚正无私的解廌……
他也曾是塞尺人,他曾经离开过寨子,和外面的人起了冲突,不小心害了人命。他心里害怕,就逃了,被人追捕,越被追越害怕,越害怕下手就越没有分寸,错就越犯越大,也不敢回寨子。
后来他走投无路,见到寨子里来人捉他,就跟着回去了。
他当然知道图腾是何等刚正无私的性子,知道寨子里的规矩。可是错,最开始也不全是他的啊……是那个人非要与他相争,是那个人先下的狠手,他不过是……不过是自保而已!如果他不下狠手,死的就是他了。
可那人的家族却是会护短的。那人的家族会派人来追捕他,会想要杀了他给那人报仇。
他跪在图腾前,狼狈万分、心存希冀,期盼这他从小信奉、敬仰、爱重、依恋的长辈,能够给他一点庇护。
他被废去了修为,逐出了山寨。
满身狼狈、恐惧万分。
他早该知道,解廌是不会庇护他的。那可是世间以公正而著称的神兽,怎么会为他一个小小的族人而破例呢?
可那人的家族却是会护短的。
他自幼信奉、虔诚供养了许多年的解廌!
世人有情,皆偏私所爱,我曾虔诚敬爱于你,你对我却可曾有过慈怜之情?
假使,当时死去的不是那个人,假使当时死去的是他,他的族人可会去为他复仇?
跌坐在水银池中的老人咧了咧嘴。
没有人会为他复仇,但想要对他复仇的人很多。可是他活了下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池中的景象,头颅垂落下来,没有了声息的身躯逐渐沉没在水银池中,带着在塞尺的爱恨情仇与怨戾一同埋葬。
幽冥当中。
解廌如陷泥沼,他拼命地挣扎着,却还是被那无可匹敌的力量拖向幽冥。
一个身着黑袍、外露的头颅和手掌像风干多年尸体的身影正在等着他——那是黄泉摆渡者的头领,干蜡的脸上扯出一个恐怖的笑,伸手向解廌抓去。
解廌是成名已久的异兽,修为高深,神通非凡,想要抓他可没那么容易。可那是曾经,他还没有死的时候。现在的解廌只剩个神魂,大半修为都随着肉身一起消逝了。
解廌看着黄泉摆渡者,他知道自己挣不脱的——他认得那力量。
能够这样精准地落在他身上,把他从大青山脉中拖出来的力量,是以与他有着极深的牵绊做的引子——那是他的族人,曾虔诚供奉于他,就算血脉断绝,也牵绊深重的族人。
他恍惚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宁弃此身性命,也要把他拖下去的身影,模糊的与一个许多年前,曾犯下大错,跪在他面前祈求庇护的身影重合。
……
解廌忽然放弃了挣扎,目中没有了惊怖。
“原来如此。”他喃喃了一声,不见懊悔动摇,没有惊怒恼恨。
他垂下头,独角向前。
既然逃不脱,就拼一拼吧。
摆渡者的头领发出一声怪异的嗤笑。
精神可嘉,若是曾经的解廌,他或许还要忌惮上几分,可现在解廌才做了多久的鬼修?身上修为还剩几分?
他伸手向解廌抓来,一身阴沉的法力交织如网,轻易破开了解廌护身的法力,直捉向他的头颅。
嘶!
摆渡者头领骤然收手,干枯的手上赫然生出深深的焦裂之痕。
解廌身上笼罩着神力的光芒,黄泉上倏忽显出一个娇小的少女身影。
千钧一发,黄泉借道,丁芹手持法诀,飘忽穿身于二者之间。
她对解廌伸手一推,神力涌动,强行将他推出幽冥当中。
“快去找上神!”
虽不知解廌为何会被强拉入幽冥,但他若能在上神身边,总不至于再出问题。
丁芹救完人,便闪身欲走。
她并不打算和摆渡者头领硬杠。之前忽觉解廌出事,却又谁都联系不上,这让她心中不安。但解廌绝不能落入浑沌手中——那不是对解廌信不信任的问题,像浑沌这样的存在,有千百种方法无视解廌的意志去操控他。
丁芹正欲紧随解廌一起离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摆渡者首领的神情。
没有意料之外、没有惊怒交加,他正在笑。
干瘪的嘴唇,长长地咧开了一个险恶的笑。
丁芹心中一惊,她已动弹不得。不是身受重压、不是被困缚在原地,而是仿佛化作了一座泥偶木塑,没得抵抗,因为一切操控都不由自主。
她目中忽然一胀,封印层层开解,转瞬便破碎成点点微如萤火的神力,消散熄灭。彻底放开的灵目目光通达世间,不由自主地一转,便开始寸寸扫视起幽冥。
这生死轮转重地、天地规则显化之所,在她的目中,竟不比琉璃更难看得通透。
原来如此。
丁芹瞬息想明白。
不只是解廌,她也是浑沌的目标。
无论是解廌还是她,浑沌只要得到一个就好了。
可是她为什么会被浑沌所控?!
这不应该,她是上神的神使,身上有神明的庇护——那是不同于对其他任何生灵身上的庇护。谁都有可能为浑沌所控,唯独她不应该。若非知晓如此,她也不会这样冒险。
浑沌是什么时候突破了上神的力量?是怎么在她身上做下的手脚?!
可是她已经没有时间去为这些困惑慌乱。
安宁沉寂的亡者之魂、隐在黄泉中的摆渡者、各出手段清理香火的诸鬼王、幽冥境地的道理奥秘、九道黄泉的生死轮转……磅礴的信息与道韵冲撞进她的神魂,她目中迅速积聚起泪水,双目胀热,什么都看不清晰,可是她感觉得到,那个操控了她的力量还在借着她的眼睛再看幽冥,他还看得很清晰、很明白。这双一直在封印当中的灵目,竟有着这样强横的能力!若再这样下去,她就看尽了幽冥,浑沌也就能够找到藏在幽冥当中的地府了!
可她闭不上眼睛。
眼皮凝固如木偶,目光却寸寸横扫幽冥,好像这双眼睛本来就不属于她。
那是……浑沌!那是诸天神的大敌!那是亘古以来寿岁不可计量的大能为者。当朝生暮死的浮游意识到自己所要阻碍的是千万年奔涌不息的大江时,她该如何反抗?
她想起神明,衣袖柔软轻盈,目光温和的,告诉过她她可以犯错。
心神中在狂澜激荡,身体却死死凝固在原地。
她想起她成为神使的那一日。温暖的指尖点在她眉心,绽开一道明澈的光辉。
——神使,神明之使。
她能够做到些什么的……这是她的眼睛,她一定能够做到些什么的!
心焰的光辉忽然在丁芹胸中自明,明澈的光辉照亮她身上扭曲的影。
浑沌不敢亲至幽冥,她不是在直面浑沌,她只是在面对浑沌借由手下投过来的些许力量。
她身上还有神明的神力在!
——接受神明的力量,代行神明的意志。
她不要让浑沌用她的眼睛!
心无边际,心的力量也是没有边际的。心念强执如野火,烈烈燃起浩大的光明。
可她愈是反抗,那控制她双目的力量便越强。阴影盘踞在她的双目上,汇聚成化不开的浓黑。
控制她双目的力量越强,控制她其他部分的力量便越弱。
丁芹的手指,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那很难,就像泥塑把已经凝固的手臂生生拗断,才能移动起一分一毫。
丁芹额上渗出大滴的汗来,她的手臂又颤动了一下,泪水无法自控地从眼中落下。
——同兴衰,共荣辱。
她像一个生了锈的木偶,一寸一寸地抬起手,每一寸关节都在发出不堪负重的摩擦声。一下、再一下。她的手抬到了眼前,她的目光穿透皮骨如穿透琉璃。
一声嗤笑忽然响起。
“星辰记录命理。”浑沌悠悠在她耳边蛊惑,“太阴与长阳,一个落星为子,一个因果作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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