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是客人。”灰衣男人笑眯眯道,“咱们这儿四面开门,招待八方来客。人是客,羊也是客。都是客人。”
“可他们还背着……背着……”吕周打了个磕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这些或人或不是人的鸟兽虫蛇,都背着自己的同族。吕周自己空空来的,见自己与他们不同,就不太敢进。可要让他找个人去背来,他也做不到。
灰衣男人顺畅地接过话来:“客人不必担心,这不是必须的。他们是香肉铺的客人,所以才带了肉来。”
吕周脸一白:“肉?人也是肉?”他记得看见过有背着人的人。
灰衣男人又笑:“瞧您说的,这客人进去了,有想吃猪肉的、想吃牛肉的、想吃羊肉的……咱们都招待着。这老虎客来了,想吃口人肉,咱就不招待了?”
他见吕周害怕,又抚慰道:“您别怕呀,咱们这儿的肉都是换来的,没有伤害客人的道理。要不然这牛羊见了老虎客人,怎么还敢来?”
吕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确实有平平安安走出集市的牛羊,还有猫狗耗子之类,虽为天敌,却不见扑杀捕食,各自钻进草甸离开。
他心中稍安,被灰衣男人巧妙地一引,一不留神就踏进了集市里。
集市里热闹得很,果如灰衣男人所说,卖吃食的、卖酒水的、招呼泡澡搓背的……种种铺子不一而足。但不全以人为客,还有专门招待那长毛的兽类,给它们剪毛的、修蹄的、磨牙的……当街在热水桶里泡着,一边梳洗一边按摩,古怪奇异。
吕周看得稀奇,心中暗想,这地方虽然瞧着古怪,但想要得到那种非凡的力量自然需要冒些风险,再说这灰衣男人说得虽然骇人,细思起来却不无道理。
今生是人,谁知道前世是什么?又怎知道来世投哪的胎?
他们凡人看着要分出人和畜牲来,在神仙看来,说不定就都是一个样。
像他们祭祀黄泉摆渡者,图的不就是轮回个好去处?
这集市既然奇异,那它的主人应该也和神仙一样,不论种族,看着都是客人。
吕周被周围的各色铺子吸引,压下心中打鼓,问了问价格后,就尴尬住了。倒不是他囊中羞涩,主要是这些铺子,大部分收的都不是银钱。
灰衣男子还是和之前一样的态度,笑眯眯道:“客人第一次来,不凑手也是正常的。不如去香肉铺瞧瞧?第一次来的客人,都可以免费品尝一次呢。”
吕周闻言心动。那馋人的肉香一直在集市里飘着,虽然闻久了不再像之前那么勾得人直分泌口水,却也一直叫人心里痒痒。
灰衣男子把他引到香肉铺里。香肉铺门面不大,进去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似乎整条集市的厚度被分出两层来,在香肉铺左右铺面的后面,还有着一块不小的地方,都划出来归了香肉铺。
铺子里情形更怪。
各种不同肉类的香气混在一起,变成一种格外诱人的肉香,充满了整个铺子,勾得人愈发心渴。
一个个铁钩子挂在檐下,吊着一块块生肉,布帘子掀动间露出厨房,长案上挨个儿排着盘子,盘子上放着剁下来的猪头、羊头、狼头……
一条条长桌排在里头,牛羊马驴、虎豹豺狼、鹰隼鸦雀……吃草的、吃肉的,全都一个个坐在椅子上据案大嚼,根本不去理会左右坐的是什么,老虎坐在羊旁边,各自不理对方。
只是……那羊面前的食盆里,装的不是草,竟也是肉!
它两只前蹄夹住盆子,突长的嘴埋进去,下颌耸动大嚼不已。
吕周迷迷糊糊的脑子为之一清,终于想起来不对的地方了。
他分明瞧见的羊驮着羊、虎叼着虎……甚至就连人也是背着人来的。铺子里的诸多“客人”,都是带着自己同族的“肉”来的!
哪有这样的呢?哪有这样的呢!
人吃肉卖肉,猎户也是捉来山中的野猪野鹿,农人也是养着自家喂的鸡鸭肥猪,牧者也是赶着放牧的牛羊,哪有把同族当肉送到铺子里的呢?!
再看那羊正在大嚼的肉,怎么看怎么像羊肉!
吕周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一步就撞上了身后的人。
灰衣男人不知何时已端了碗肉来,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油汪汪的赤红酱色上腾着白汽,馋得人下巴都开始发酸。
吕周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他走了很久、很累,现在也很饿了。他强撑着把眼睛从肉碗里拔出来,结结巴巴道:“我、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下回,下回再来。”
灰衣男人挡在他面前:“客人怎么说走就要走啊?肉都做好了,不尝一口吗?耽误不了多久。”
“不了、不了……”吕周磕磕巴巴道,挪着脚步想走。
“那真是太遗憾了。”灰衣男子似乎真心实意地颇感遗憾,“我陪您逛了那么久,客人至少要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要离开呀。”
“我……我……”吕周脑子又有点发蒙,竟真的生出些愧疚来,口上说不利索,眼睛却不由自主瞟到桌案上,“他们……”
“原来是因为这个呀。”灰衣男子恍然大悟道,“您瞧,凡是生灵,都可以在这集市里做客,这不是很平等吗?”
不等吕周回答,他又继续道:“在这铺子里,众生平等,不是很好吗?毕竟,谁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这一辈子做了人,下一辈子还能做人。要是只招待一种客人,您想想,假如今生成了吃羊的老虎,在这铺子里做了客人,下辈子投生成了被吃的羊,在这铺子里就只能做案板上的肉,那岂不是很难接受?在这铺子里,谁都可以吃肉,谁都可以被吃,大家都是平等的,这岂不是很公平吗?”
吕周险些被他绕进去,勉强听着周围吃肉的胡噜声清醒一点:“这不一样。他们吃的是……吃的是……”
“既然众生平等,大家都一样,那么,吃什么肉又有区别吗?”灰衣男子问道。
吕周的本能在告诉他这不对,可是他的思维却被带着走了,他的头脑好像已经被那诱人的肉香缠得转不懂,只觉得灰衣男子说的似乎也没什么问题:“我……”
“客人来是想要得到超脱凡俗的力量吧?既然想要成为超脱凡俗的人,那么又怎么能维持着凡俗当中的想法呢?”灰衣男子继续问道。
“来,”他拉着吕周走,“客人闻到了这么多肉香,哪种最让您想吃?”
香肉铺里各种肉香混在一起,成为一种绝妙的香气。吕周本来无法从中分辨出各种不同的香气,但被灰衣男子拉着一走,竟真的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路过的食肉者所食之肉的不同。他又好像从这些香气中,听到了不同的声音。
羊肉……那只羊吃的是羊肉,牛吃的是牛肉,猪吃的是猪肉,老虎吃的是一种他没有闻过的肉味,大约……大约是老虎肉吧?
灰衣男子一边拉着他走一边说道:“香肉铺里只卖香肉,并不管客人吃什么肉。他们吃的肉,都是自己选的。想要获得超脱凡俗的力量,就要打破凡俗中的想法。”
“客人难道不是想得到这样的力量才来的吗?”
灰衣男子话音刚落,吕周忽然嗅到一股极度鲜美的肉香,只要闻着似乎就连口感也一并知晓了,鲜嫩、软滑、酥烂……比他吃过的任何肉、闻过的任何肉都要美味,以至于在闻到这味道后胃都开始蠕动。
吕周下意识转头看旁边正在吃这香肉的客人,那个客人,是一个……人。
“吃下这样的肉,不正是打破凡俗的最好方法吗?这是获得力量的第一步。”灰衣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极近处响起,“客人……不尝尝吗?”
那只手端着一碗肉凑到吕周面前,他又闻到了那鲜美的肉香。
吕周瞳孔放大,眼睛浑浑噩噩地钻进碗里,脑子里的声音越来越鲜明。
……
不做吃人的,就做被吃的。
从人开始,吃到后来,无肉不可吃。
所有的肉混在一起,才是最大的美味。做能吃所有肉的人,做最顶端的人。
……
他低下头,嘴巴半张开,喉结滑动……
“咣当!”
不远处摔碗的声音惊得吕周一颤,下意识抬起头看过去。
是他之前见过的那只黑犬,它对面是一个系着围裙的厨子,一旁的桌子上已经叠摞起来许多碗肉,却没有人动。靠边的一只碗被碰摔在了地上,肉汁还在地上缓缓流淌。
“你还没有找到我要的肉吗?”黑犬缓缓开口道。
厨子脸色难看:“客人先把肉钱付了,我自然会给您做出满意的肉来。”
他看不出眼前的黑犬是个什么种族,他试过黑狗肉,却不对,也试过了许多不同的异兽之肉,也不对。找不到跟黑犬同族的肉,就做不出来对的香肉。
黑犬冷笑一声:“你们这儿的规矩改了?没做出肉来,倒要客人先付账?”
厨子的脸色更难看了,却不敢应声。他不能说“规矩改了”这样的话。
香肉铺靠规矩运行。
“客人点了香肉,就要卖给客人。同样,”黑犬不紧不慢地说,目光有意无意瞥过来一眼,“吃了这里的肉,就要给它供货。”
吕周一个激灵,再不敢看灰衣男子手里的那碗肉。
香肉铺里的规矩有很多,厉害的不是铺主人,而是铺子。铺主人可以靠着规矩拿捏客人,客人也并非全然受限。
“你没法卖给我肉,是不是?”黑犬逼问道。
厨子脸上的汗都快要下来了,他已经试过很多很多种肉,后来甚至取巧做了一大碗杂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就连钻在土里的,凡铺中所有的肉,全都剔了一点放在碗里,最后做出来一大碗包罗万象天地大味,却还是不能让黑犬满意——香肉铺的规矩没有半点触动,这说明这碗肉里的确没有黑犬同族的肉。
他们铺子里根本就没有这种肉。
黑犬不依不饶:“你卖不出肉来,是不是?”
此时铺主人不在,厨子呐呐半晌,汗出如浆。灰衣男人此时也不管吕周了,凑过去想要给厨子打个圆场,却被黑犬直接顶了回来,一个劲儿地皱眉却没法言语。
香肉铺的规矩是死的,虽然不是不可以略微通融一二,但这黑犬明摆着是来找麻烦的,他咬死了规矩不肯退让,连铺主人都没有办法,更何况他们两个呢?
因为厨子之前已经把所有肉都试过了,此时再无可以回旋的余地,铺中规矩躁动不安。
“是……是。”厨子颓然道。
话音方落,一声暴喝突然从门口传来:“你不是生灵,我这铺子里不招待鬼东西!”
是铺主人赶回来了!灰衣男人恍然明悟,香肉铺只做生灵的生意,只有生灵才有躯体,鬼又哪来的肉呢?
这只黑犬竟是个鬼物伪装的,难怪铺子里找不出对的肉来。
然而铺子主人眼力虽好,之前厨子却已经没扛住应了声。在他大喝出黑犬的身份之前,小将军已经抓住了这其间香肉铺规矩动摇的一瞬空隙,抖开背上的东西。
那一团黑皮子根本不是个盘起来的黑犬,那就只是张皮,皮里裹着一堆乱七八糟的骨头,每一块骨头互相碰撞着,发出咔咔的轻响。
那骨头一落地,就拼成了一具残缺的尸骨。骨头之间每一声互相碰撞的轻响,都像是在说一个字:苦。
苦啊!
这具落地的残骨说道。
“苦啊!”
桌上的肉们说道。
那些已经死去、被洗净切碎、烹饪熟透了的肉,竟好像又有了意识一样!
“苦啊!”
挂在铁钩子上的肉说道。
它们微微摆动着,像是在挣扎,却怎么都摆脱不了勾穿了自己的铁钩。
“苦啊!”
厨房里的头颅们说道。
它们睁开了眼睛,张开了嘴巴,用淌干净血后,变得成惨惨粉白的脸哀嚎。
苦啊!
死好苦啊!
铺主人脸色大变。
香肉铺的规矩正在飞快破灭,他手里提着一把杀猪刀,冲着残骨砍来。
残骨被他砍中,变得更残破了,但那叫着苦的哀声却没有停歇,反而愈加长远了。
苦啊!好苦啊!
桌椅板凳都开始摇晃起来,碗里的肉想跳出碗来、钩子上的肉想挣脱下钩子、厨房里的肉想摆脱案板和刀具。
太苦了!太苦了!
想走啊,想走啊。
解脱吧……解脱吧……
痛苦的肉挣扎着、哀嚎着、悲泣着,把整个铺子都摇晃了起来。
正在沉迷吃肉的客人们也都被惊了起来。有的还茫然不解,试图把肉塞进嘴里,嚼烂咽进肚,却被嘴里蠕动颤抖的肉刺激到喉咙,又呕了出来。有的已经觉察到不对,一面盖着肉碗,一面怒气冲冲地抬头找是谁打扰了自己吃肉。
铺主人正准备要他们帮忙,这些吃了铺中肉的客人,都在香肉铺的规则之中,他可以借着这些规则让他们为己所用。
然而现在,那些刚才被诸多客人们吃下肚的肉,也开始叫起苦来。
一个个客人脸色大变,连逃都没精力逃,再没有余力去关注周围了。
小将军也没有干看着,他张开嘴,吐出一枚漆黑的令牌,牌子上银钩铁画的一个墨字:判!
一道墨色涟漪自令牌上荡开,从香肉铺内,到香肉铺外,包裹了整个集市,又扩散到草甸。
那些香肉铺外的点心铺子、酒水摊子、泡澡堂子……还有里头的主家客人,竟都“破碎”了开,这些躯壳皆为幻境的躯壳,幻境之下是一个个早已身死徒留人间的魂魄。他们都是被吃掉肉后剩下的东西。
这偌大一个集市,竟只有香肉铺是真实的。
幻境破碎后,这些支撑起假象的鬼魂们也开始一个个哀嚎起“苦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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