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不可悔,灾劫不可避,你可知晓?”
“黎枫知晓。”
“你已决定?”
“黎枫确定。”
红狐叩拜,身上牵情的因果线震颤不已,凝实如弦。周围沾染灰黑的不详因果亦变凝实,衬得那沾染着粉意的因果线愈发红艳,几如浸血。
“好。”漓池道。
“强行化形,自有艰险。你气息有损,先自去调息吧。”漓池言毕,再次闭上双目。
黎枫叩谢,退出了院落。
谨言焦虑不已,他追了上去,直想骂醒这家伙。
之前在黎枫一大早跑过来犯蠢,求上神助他化形时,谨言就想开口劝阻。
然而漓池上神的气息高旷浩瀚,令他终不敢开口。
上神平日虽温和可亲,容他话痨多嘴,但上神终究是上神,其威严之处,令人不敢造次。
谨言不敢违逆上神,只好往黎枫这里使劲儿。
黎枫却是去寻丁芹授课去了,他欲强行化形,虽有上神相助,不必忧虑失败,但修行路终究是自己走的,化形后的缺憾究竟是多是少,还是要靠他自己。
气息好调,心境难平。他初下决定,心绪波澜起伏,正好在这二十日里,通过对丁芹的授课来调和心境。
黎枫刚来到丁芹院中,就被谨言追上了。
“你疯了!”谨言焦急大骂道,“你怎么突然就做了决定?那灾劫怎么办?你有解决的办法了吗?”
黎枫却在笑,双目中有融融暖意:“灾劫又并非必死,我闯过去就是了。”
“说得好生轻巧!”谨言瞪他,“古往今来,多少修行者死于灾劫,身毁道消,旁人避之不及,你却没头没脑地要硬闯!你到底有没有解决办法?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并不后悔。”黎枫道。
谨言看他心意已决,用力抓了抓爪下树枝,道:“你、你……唉!实在不行,你便去求求上神吧,看看有没有法子解决了这灾劫。”
黎枫摇头:“我修行这许久,也是有几件护身之宝的。谢你担忧我,灾劫是我自己的,也唯有自己闯过。”
谨言自然也知晓这个道理,可是事关朋友,又怎么能放心得下?
丁芹默默许久,向黎枫询问:“先生,闻道之喜不如情爱之乐吗?”
一旁蹭课的小鼠同样抬首。
黎枫不能以是或不是来回答,他抬头看着天空,双目因太阳的光芒而眯成一条缝隙:“年矢每催,曦晖朗曜。你们都知晓这句话的意思。”
丁芹和小鼠一起点头,这句话是《千字文》中的,说得是,年岁如箭矢疾驰,匆匆催人渐老,唯有太阳的光辉永恒照耀。
丁芹所学已远超如此,小鼠却是机缘巧合才习得的,虽然识字,却不通文章,只会一篇《千字文》。
黎枫继续道:“修行者遥望道途,便如同凡人仰望太阳。阳光温暖,照耀我身,使我心生欢喜,浩日威严,高悬于顶,使我敬畏钦羡。太阳照耀众生万千,可又有多少人,能追逐得上太阳呢?太阳永恒,人却是会老的。”
仍有不甘的谨言听到此处,叹息一声,张开翅膀飞走了。
求道孤苦艰险,多少坎坷堪磨,黎枫的向道之心已弱,他又能劝说什么呢?
丁芹默默的听着,她嘴唇动了动,似有不解,却最终没有问。
今日课程结束后,丁芹寻到漓池,复述了此事后,迷茫问道:“上神,我觉得黎先生的话很有道理,可又觉得不太对。”
“那你认为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漓池问道。
丁芹思索片刻后,道:“大道难求,所以更要专注一心,勇猛精进,如此方才大道可期。如果分心二顾,才是真的没有了希望。”
漓池又问她:“道是什么?又在哪里呢?”
丁芹苦思良久,不能答。
黎先生说道像天上的日月,可天上的日月不是道;她向道修行便是吞吐灵气积攒学识;可灵气与学识不是道;她天生灵目能观天地灵机,可灵机也不是道。
道是什么?又在哪里呢?
漓池笑了:“你连道在哪里都不知道,又该向着什么精进呢?”
丁芹又想了想:“大道高妙难求,我现在自然是不知晓道是什么的。等知晓、寻找到道的时候,也就修成道了。”
漓池却摇头:“你若如此想,便永远也知晓不了、寻找不到道了。”
“道是行在脚下的。”
第28章
李府中的那株老藤萝开了花,花穗顶端舒展开白色的瓣,在风中轻颤的模样像蝴蝶的翼,穗子向下逐渐沉淀出浅绿,底端是翡翠般柔润的花苞,香气清雅,引来蜂蝶相逐。
山中清静无烦忧,像是与凡世隔绝到另一方世界。
这数日里,黎枫已经平复了心绪,将气息调和圆融,做好了化形的准备。
世间修行法万千,妖的修行大致可粗分为两类。
一类不修人身,不需化形,以本体为自然真实,行古道妖修。虽可以用人形现身,却只是幻化之术。妖躯强横,不通天地运转之法,面对灾劫,多是强横闯过。
一类化形人身,通明人心,以人身学思维文字,修仙神之道。本体虽略弱一筹,却能通晓灾劫躲避、应对之法,不必像前者硬抗灾劫那般凶险。
前者有肉身劫,后者有心魔劫,两条修行路各有优劣,也说不上谁强谁弱。
黎枫走的本是第二类修行路,灾劫可以避开,但自己的心却是不可避开的。
他不肯放弃秋宁,避开灾劫,便定下决心,闯一闯这避不过的灾劫!
哪怕前途凶险,那也是他的选择。
黎枫来到漓池院中,在漓池的护法下,双目闭合,盘坐于灵池之旁,心念下沉观想人身,气息流转间缓缓向着化形转变。
转化之初并不困难,他自认已经修行了数百年,早已生出人心,距离化形所差的,不过是两三百的修为罢了。有漓池上神在侧,他又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沉心静气,身随意转。黎枫观想人身,盘坐的红狐身周,随着他的意念逐渐凝出一个红衣艳烈的少年郎身形。
等到这身形彻底凝实后,黎枫此次的化形才算成功。
然而,在少年身形半虚半实尚未稳定的时候,黎枫体内的妖力眼看就要枯竭了。他距离化形终究还差两三百年的修为,此刻已经难以为继。
就在此时,盘坐对面的漓池抬手一指,四周灵雾顿生,氤氤凝聚化入黎枫体内。
受此滋养,黎枫体内重新生出力量,红衣少年的身形愈发清晰,只差一步就要成功。
化形将成,心魔劫便生。
“他是狐!”卫氏的声音骤然从心底而起。
红衣少年的身形一乱。
黎枫重新平复心境,再次尝试化形。
“狐与人,终究是不同的。”
重新凝聚的身形一散。
……
黎枫尝试数次,却始终卡在最后一步,未能成功,他不由焦躁起来。
狐身、人身,差别便那样大吗?
漓池瞧了瞧他,转头看向灵池之中。
一尾银色的灵鱼正自在摆尾,颇为好奇地瞧着岸边将欲化形的黎枫。
漓池探手拨了拨池水:“借你灵池一用。”
银鱼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指尖,银色的尾鳍绸缎般拨开水流游走。
黎枫再次失败后,心中已不再自信,生出了退意。上神……他欲要求助,却无法言说。
漓池只静默地看着,并未出手。
数次冲击化形而不得,红衣少年身形双眉紧颦,愈发动摇不定。
心魔愈猖獗,化形之身便愈加不稳。
“你我并非同一族类,谈何娶嫁?”
“黎兄若是人,我又何必做这恶人?”
……卫氏,秋宁……
“咱族中多少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你怎么就瞧上个人类丫头?”
“你是狐又如何,我只喜欢你!”
是狐、是狐、是狐……
他生既是狐,可他现在想要做人!
心魔炽盛。
“做狐又怎么了?族中对不起你么?”族中长老竖眉冷嗤。
没有,做狐没有任何不好,他在青丘的日子,何其开怀快乐?
“黎兄,人和狐是不能在一起的。”卫愈平静陈述。
狐身、人身,狐身、人身……
红衣少年气息紊乱,身形将散。
“黎枫。”漓池忽然唤道,“且观灵池。”
黎枫睁目,灵池之中,倒映着一只盘膝而坐勉力学人的红狐,虽尽力端正,以兽身做此姿态,却终究显得滑稽可笑。
黎枫心神巨震,忽然感到背后传来一把推力,未及反应,便被推下了池中。
池水浸没口鼻,黎枫毫无防备,惊慌不已,倒把之前的心神震动给忘了,他在池水中挣扎不已,池面上一时水花激荡。
银鱼颇为嫌弃地一摆尾,游到远处避开了水流,在水下继续观察着黎枫。那在水中扑腾的红影,既像是人,又像是狐。
漓池在将黎枫推下水后,却只垂眸瞧他挣扎,端坐石上毫无伸手搭救的意思,声音清淡:“你瞧见了什么?”
声传入心。
黎枫在水中挣扎。他瞧见了什么?满池水面已被他搅得支离破碎,映不出任何东西。
激烈起涌的水面忽然开始平复,池中爬出一个湿漉漉的红衣少年。
黎枫双目明亮且喜悦,狐身人身,不都是他么?
他挥干一身水汽,对漓池拜道:“感谢上神相助!”
漓池颔首:“自去调息吧。”
黎枫再拜后方才离去。
他满心欢喜,此次化形结果极好,化形之身几乎并未产生缺。
若非漓池上神相助,他恐怕根本无法越过化形中的两次波折。一次补他修为所差,另一次助他勘破心魔。黎枫本已做好了受伤的准备,漓池上神两次出手,令他非但没有受伤,心境反而更上一层。
二十日已过,只待调息完毕,他就可以前去卫氏,将这消息告诉给秋宁了!
漓池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拨。
在黎枫下定决心的那一刻,粉意牵情的因果线上已然凝出七情引,漓池却并未将之摘下。
七情引摘下后,承载它的因果线便会虚淡一阵,那几根沾染不详的因果却是不会的。
漓池欲试以这根粉色因果,化解黎枫的灾劫。若灾劫过去,再摘取七情引也不迟。
粉色因果与数根同源的不详因果霎时纠缠到了一起,灰黑因果震动不已,将欲断之,粉意因果却坚韧刚强,与之相抗。
漓池收回目光,却没有闭目修行,只淡淡到:“看了这许久,都出来吧。”
“上神。”丁芹从院外走了进来,颇为不好意思道。
她左肩上蹲个小猴,右肩上趴着只小鼠,脑袋上还停了个斑鸠。
“我们这不是害怕打扰了黎枫化形吗?”谨言嘿嘿笑道。
“上神,黎先生化形还顺利吗?”丁芹问道。
黎枫教导她也有许久了,一直尽心尽力,她又怎么能不为之担心呢?谨言本就与黎枫是好友,一直为他忧心。小鼠文千字一直在蹭课,此时也关切地抬头看着漓池。
只有白颊小猴是凑热闹来的,它还什么都不懂,眼睁睁瞧着一只红狐化作个漂亮少年,正兴奋的不得了,也学着其他抬头瞧着漓池。
漓池失笑摇头:“他没什么不妥。”
谨言眼睛骨碌碌地转,试探道:“那……他以后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呀?”
漓池挨个儿瞧了他们一眼,道:“你们既然担忧,便跟过去看看好了,说不定,正可以接应他一番。”
谨言眼睛一亮,丁芹却有忧虑:“黎先生会不会不想让我们跟去?”
“偷偷跟着不叫他知道不就好了!”谨言兴奋道。
他实在是开心,上神既然松口让他们可以跟去,那必然是已经出手,黎枫虽有灾劫,但不会挺不过去。
更何况,丁芹是上神的神使,虽然她还未成长起来,但那身来自漓池上神的神力气息已然足以唬人,没有人会愿意与她背后这样一位神明结仇。而且丁芹身上还带着好东西呢!
谨言可感受过她身上的那三张木符,那些木符气息隐匿不发,从表面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木牌。
他曾好奇请丁芹稍稍激发感受过,只是从中泄出的些许气息,便令他炸开了浑身的羽毛,尤其是那张剑符中的气息,更是令他连逃的心情都生不出来,若有一日真正面对了这样的力量,也唯有闭目待死了。
有这三张木符相护,去一趟卫氏又算得了什么?
“可以这样吗?”丁芹虽然心动,却仍有迟疑。
漓池却摸了摸她的头:“去吧。”
丁芹这才放下心来,谨言开心的在天空上胡乱飞了好几个乱七八糟的圈,小鼠在一旁吱吱叫着,想要一起去。
白颊小猴跟着凑热闹,被树上的大猴强行拎走了,在半空中龇牙咧嘴手舞足蹈。大猴强行将它按在树上,龇牙一吼。
人家是真的有事,它一灵智未开的小猴跟着凑什么热闹?
小鼠文千字灵智已开,身量又小,带上它也不不费事,丁芹却看向漓池:“上神,您呢?”
“我留在此地。”漓池道。
丁芹“啊”了一声,霎时觉得不妥起来:“我留下来陪您吧。”
漓池只一笑:“去收拾东西吧,我也能清静几日。路上记得避过水固镇。”
等到他们离开院子后,漓池又对树上的猴儿们招了招手。
待这几只猴子下来后,漓池对他们道:“这几日不必来此修行了,我也不会讲道,酒同样不必再送,等十日后再来。”
猴儿们点头应下,也散入山林,院子里霎时空静下来,唯有池中鱼影似真似幻地摆着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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