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的烟气飘忽而上,香火的味道在屋子里已经散开来,眼看就要飘出屋外。
与此同时,另一间屋内。
漓池已经看到了那间房里发生的事情,他摇了摇头:“太乱来了。”
他一拂袖,无形的神力将徐田二人的房间包裹住,那力量像风一样轻灵无形,并未引起任何动静,只是将那点刚刚飘忽而且的香火拦在屋内,半缕气息都没泄露出去。
在这种地方,没有指向的随便乱祭,引来的可不一定是什么。若是不巧,甚至可能引来成群的阴灵精魅之类的。偏偏他祭祀后,又许诺回去大祭。若是他的祭祀不能使被引来的精魅们满意,很可能就此被缠上,很难有什么好下场。
不过,他也从徐田的态度上,看出了梁国这边的问题。
卢国多信奉神庭诸神,常做供养,若在野外受困时偶遇异人异事,虽然心中也有警惕,但更易于想到并相信这是神明的指引。徐田的反应却更多的是畏惧与戒备,他似乎根本没有想过,也不相信遇到险境之时会有神明相助。在身陷险境别无他法之时,他的选择是以随身所带的香火,用近似于讨好祈求的方式来求取平安。
这就是他多年经验积累中最有效的方式。
弱者无所依,甚至不信哀祈能够获得怜悯,于是只能从自己身上,扒出一切可以有用的地方以求存活。
夜色渐深,寒露凝结。
隔壁疲惫的两人已经入睡,此间偶来的神明安坐等待。
村中寂静,莫说鸟兽,连虫鸣声都没有,唯有一户一户的灯火安静地亮着。
有一户的灯火突然熄灭了,它的屋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几个村民从中走出来,他们的脚步轻滑无声,等所有人走出来后,房门又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
一户又一户的灯火熄灭了,一个又一个村民从房间里走出来,只剩下月和星的光芒。月光之下,照出村民们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
……
徐田突然惊醒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惊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今晚他原本想要熬一熬的,可他实在太累了,在山中迷路了好几个时辰,又是遇到鬼打墙这类诡异的事情,他已经身心俱疲。
徐田在醒来后,只觉得一阵古怪的安静,就像他小时候玩水,整个人潜到溪水底时,那种湿凉的安静。直到他注意到身边均匀平稳呼吸声,才逐渐确认自己真的清醒。他扭头看了看,徐立正睡得香甜。
夜晚的寒气让他越躺越清醒,索性坐起来。
太静了。
除了徐立的呼吸声,没有半点别的声响。
徐田裹了裹衣服,走到窗边。
不知为什么,他在这种寂静中感到了诡异与不安,而这种朦胧的感受催逼着他,令他既恐惧又难安地走向窗边,从一处破开的窗纸缝隙向外望去。
外面很黑,但等到眼睛慢慢适应后,就可以看清月光照耀下的大地。
徐田慢慢适应着昏暗的光线,慢慢看清外面……外面……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
一个又一个村民站在屋外,他们悄无声息地站着,一动不动,之前还招待他们的屋主也站在他们当中,与他们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座屋子。
徐田额上渗出大滴的汗,浑身僵冷难动,血液流淌越来越缓,带得心脏的跳动也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艰难,似乎马上就要停滞。那死寂几乎要吞没了他。
吱呀。
一声开门响打破了诡异的死寂。这声音不是从房屋外面传来的,它来自这座房子。
接着,是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从屋内走到屋外。沉稳的脚步声重新带动了心跳,让僵冷的躯体重新温暖起来,等到徐田感觉自己恢复了知觉,那脚步声的主人也终于进入了他的视野。
是那位……背琴的先生?
……
抱琴的神明安然走出房间,仿佛他所面对的并非一群诡异无声的活尸,而是一群虔诚而迷茫的信徒。他在一双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注视下,恬淡而坐置琴于膝。
院子里又静了下来,村民们静立仿佛诡异的雕像,但他们面孔上却有青黑之色逐渐深重,神情也越发狰狞。
就在他们蠢蠢欲动的档口,一阵悠长的风忽然吹过,声如叹息。
村民们面上的青黑之色忽然褪去了许多,狰狞的神情中显露出挣扎与困苦。
为首的屋主忽然动了,他僵硬且缓慢地转身走开,所有的村民都在看着他,他们的身体都没有动,唯有脖子随着他的走动而转向。他们的脖子僵在那个角度上,直到许久之后,才随着屋主的回来而转回。
屋主的手中捧着一个碗口破碎的粗瓷碗,其中盛着一碗净水。他走到神明近前,将这一碗净水奉上。
这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净水而已,没有任何特殊珍贵的地方,但也没有之前招待他们的那三碗水中浸着阴寒之毒。若非经他手除去阴寒,徐立在饮下水的瞬间,就会倒地僵冷难动,直到慢慢死去。
漓池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
这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净水,但在这样一个浸透了阴寒之毒、尸气遍布的村子里,能够寻到这样一碗净水,已是难得。
而他接受了这碗净水的供奉。
漓池扬手,空了的瓷碗平平飞落一旁的石上,在瓷碗落到石上的声音响起时,他的手指已重新落下,按在弦上,正好拨出了第一个音。
其音旷远,既松且沉,如自地底而起。一声琴音嗡鸣,几乎使人连着大地一同震动起来,脚底被震得发麻,一直震到头顶,于是头皮也发麻起来。一口气由胸口被震上喉咙,从口中散出去,等这一口浑浊的气散出去后,便不由自主激灵灵打一个颤。
怨戾与凶狠气都散去了,清明就重新显露出来,活尸们的面色不再狰狞,化作哀戚与悲苦。
但活尸之身早已僵冷,无泪可流,唯有一声声吞在喉咙下的哀苦与目中浑浊的悲戚。
琴音声声转而细微悠长,低吟如语,如慰如诉。喜、怒、哀、惧……凡身七情起,情动心动,那僵冷而长存的活尸之躯中,似乎也终于重新生出了流动的血。
村民们一个接一个趺坐下去,可那几如重新活过来的感受,始终也只是错觉而已。
他们已经死去了太久,久到苦痛与不甘所生出的怨戾,将满村枉死的人尽数化作了活尸。
僵冷苦痛,僵冷长存,而若是这僵冷之身中的温暖血液重新流动起来、干枯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那便是他们腐朽的时刻。他们注定要在这僵冷的折磨中长存。
怨戾、怨戾!在这认知再一次明确之后,苦难所造就的怨戾即将重新攀爬上那一张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之时,最后一声琴音悠长而起。
其声宽广轻和,如风扑过每一个村民的身上,又散入天地。那风像在抚慰,所有不平的旧事,天地都已知晓,因为神明都已看见。于是,所有的怨苦与不甘,也都被这风抚平了,散入天地了。
活尸们的面孔变得沉静而安宁。在琴声的最后尾音中,他们的躯干迅速朽去了,化作一捧洁净的灰,散入风中。院子里只剩下一具具趺坐的骨,并不恐怖,反而显得安宁解脱。
待最后一缕尾音也散去后,漓池抱琴起身,准备回到屋内,在转身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划过了一间窗上窗纸碎裂的一处。
徐田僵在那里。
“四叔?”徐立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徐田被他吓得一抖,扭头瞪他:“干什么?!”
徐立挠头憨笑:“我醒了。”
徐田喷了口气,对他伸手:“扶我一把。”
徐立哎了一声,伸手扶起徐立:“四叔,你腿怎么了?”
“蹲麻了!”徐田哼哼道。他才不是吓得僵住了,就是蹲久了而已。
“四叔你蹲那干嘛?”徐立问道。
“瞎问什么!”徐田又瞪他一眼,忍着血液重新流通的麻痒,一点一点挪到炕边坐下,皱纹深深的脸显得苍老而疲倦,“阿立啊……”
徐立哎了一声。
徐田却没有说话,他纠结住了,许久之后,才又慢慢道:“等明儿个天亮了,你对那位背琴的先生敬重些,去求求他。”
“哎……啊?”徐立原本应下,听到“求”时又茫然了,懵懂地看着徐田。敬重他懂的,可是要求什么?
徐田看他这样子,叹了一声:“算了,明天我来说,你就敬重那位先生些,叫你磕头的时候你就磕头。你听话,如果到时候治好了你的病,你娘就不会再哭了。”
徐立不太明白四叔想干什么,他也不太明白自己有什么病,但他听懂了最后半句话,连连点头应下。
徐田看他傻乐,又道:“快睡!”
徐立很听话地躺回去,没一会儿呼吸就变得绵长缓慢。徐田却一直都没能睡着。
他并不偏执愚蠢,自然是能看懂刚刚所见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这个村子有问题,那些村民全都不是活人!若不是那位之前偶遇的背琴先生,他跟徐立今晚可能就要死在这了。
他们……可能是遇到真正的神仙了啊!
这个认知让徐田有些茫然,有些喜悦,却又因为不敢置信,而无法生出更大的欢喜。
真正的神仙。他只在小时候的传说里听到过,他们会聆听众生的心愿,也会惩戒心怀不轨的恶人,他们会接受众生的供奉,却从不强行要求祭祀,他们会庇护自己的信徒,而不是威胁恫吓……
徐田曾经是向往过期盼过这样的神仙的,但他活了将近五十年了,却从没见过,于是慢慢的,也就忘记了。人们终将知晓,故事永远只是故事而已。
可他们现在,是遇上那种传说里的神仙了吗?
徐田用力眨了眨眼睛,慢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闭上了眼睛。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还能再睡一会儿。
片刻后,徐田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一闭上眼,就想起那一群盘坐在屋外的白骨骷髅,虽然说已经被神仙解决了,但谁能在屋外有一群白骨用空洞洞的眼眶对着的时候睡着啊?!
第83章
这个夜对于徐田来说格外漫长,直到东方最初的日光从窗纸透出灰蓝的光,他才重新迷迷糊糊地睡着。
好像才刚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些细碎的声音,被吵醒后,徐田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困倦和疲乏拉扯着他每一寸肌肉和思维,他几乎就要闭上眼睛继续睡,可一点念头横在那,像鞋子里的碎石子一样,令他始终不能安心地闭上眼睛陷入舒适懒倦的睡眠。那是许许多多琐碎却必要的事情,它们共同汇成了这一念,叫做“不是谁都有资格贪这一点懒觉的”。
徐田用生着老茧的手搓了几把脸,在神智清醒些后坐起来。他在看清周围时吓了一跳。
这房子好像已经十多年没人住过了一样,到处都是一层厚厚的灰尘,墙壁上是剥落的土皮和裂痕,地脚有干枯的发霉痕迹,窗框歪歪斜斜地,日光从头顶破瓦的缝隙里落下。
徐田下意识把头转向最亮的那边儿,迎着从窗外照进的光看过去,徐立正站在窗边,手里拿着干粮,咬在嘴里慢慢抿着。
这样的吃法几乎不会发出动静来,但徐田还是醒了,哪怕他累得恨不能在床上让动一下就会发出咯吱咯吱声的关节好好的、缓慢的自行修复润滑一番。
“阿立,那位先生还在吗?”徐田问道。
徐立点了点头,他见徐田醒了,就走过来,把手里的干粮递来:“还在呢。”
徐田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才接过干饼。他就着冷水三口两口囫囵吃完,就叫着徐立急急出门。若是那位神仙在这会儿走了,他可没办法再找回来。
他一直想着这事,心里念着神仙打开大门,一排排盘坐的骷髅围在房子周围,眼眶空洞的头颅全都对着他。
徐田呼吸一滞,等后背汗毛都竖完了,才想起还有这档子事。
那位背琴的先生正站在院外,他看上去与昨日没有什么不同,但周围的环境却已然大变模样。荒草横斜,屋舍倒塌,村子中央有一颗极为粗壮的大树,但看起来早已枯死,只剩下干枯的树枝,像青筋毕露的手。他们昨夜居住的那间,已经是整个村子里最完整的了。一阵风刮过,在残墙枯树中带起一阵呜幽之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漓池就站在院子口,静静地看着那颗枝丫伸向天空的枯树。
这里的事情并没有真正解决,他并非原身在此,这只是一具化身,要想解决此事,最好还能得到一点缘法。这一村人都化作活尸并非巧合,村外的“鬼打墙”也不是山林中的妖精鬼魅所为,那是有人专门为此地设下的阵法。那阵法,甚至早在村子建立之时就布置好了。
那颗树中,还存着这村中仅剩的灵,正在不断哀嚎着苦痛。
“求神仙相救!”
漓池垂首看去,徐田已经走出院子,拉着懵懵懂懂的徐立跪下哀求。
“道路已经显现出来了,你们顺着路就可以回去。”漓池说道。
徐田没有起身,拉着徐立求道:“求神仙救救这孩子吧!他、他原本不是现在这样的,他原本是我们附近最聪明的孩子,还会读书,结果五年前……”
五年前才变成这样的?漓池起了些兴趣。
徐立神智不全,漓池早就看出来了,但他并不会每见到一个生灵就将人家的因果彻底追溯个干净,因此此前也并未注意个中因由。
但徐立魂魄无损,颅中无伤,这种情况若是神智不全,多是先天就有的疾患,可他偏偏是后天所成的……
漓池的目光落到徐立身上,这一细看方才发现,徐立竟然只有半颗人心。另外半颗,则是兽心,两半心合而起用,使徐立不至于伤了性命,但神智也出了问题。
漓池看进徐立的因果当中。
如徐田所说一样,五年前,徐立还是个神智正常的普通人,父亲早逝,家中唯有一母。他母亲是个很有远见、很坚忍的人,她不但独自把徐立养大,还把他送到镇子中的学堂里念书。徐立也很争气,学堂里的老师赏识他,将他推荐到了县丞手下。
眼见他们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徐立的母亲却突然病了。
徐立请遍了所有能请的大夫,但每个大夫都说,他娘这是积劳成疾,已经灯枯油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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