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桃被她扶着慢慢挪动着躺下,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嘴里还嘟嘟囔囔着:“我、我就睡一小会儿,你叫我……”
丁芹听得正想笑,却突然感觉到身旁的白鸿变了气势。
只见鹤神那双一直因为无聊而显得懒散眯着的眼睛已经全然睁开,黑如墨点的眼中神光崭然,遥遥盯着一个方向,一身气势已然绷起。
柳叶桃被这气势激得打了个激灵,连原本的困意都去了一半,紧张之下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丁芹一边询问,一边转头顺着白鸿的目光看了过去,“那是……”
“鶌鶋的魂魄?”
……
万里之遥,梁国境内,又一处孤魂野鬼庙内。
陈设已经被改变,门墙都有了旧痕,但凭借着周围的环境与建筑的结构,还是能够轻易看出来,这里就是老汉学了一宿的木雕的那座庙宇。
瓦间砖缝早已生出坚韧的野草,在夜色里被月光投落下道道荒凄的影。这座庙宇早已没有了人迹,但是此时,这座庙中却亮起了灯光。
七个时辰前,天光刚刚亮起的时候,一道清风吹过,造访了这座荒废已久的庙宇。
清风落地,就化作一个衣袍暗青背负琴囊的修士,他抬头看了看庙前的匾额,袖袍一卷,去了旧尘,抬步踏入庙内。
案桌旧漆剥落,窗洞窄小透不进多少光来,还有摆在角落里的无名骨灰坛。
这是个再森冷不过的地方,可那走进来的青袍修士,却似全然不觉,那些原本落着的厚厚一层灰尘,都被他之前一袖卷去了,此时自顾自地挑了个地方坐下,看起来自在得很。
之后,他把琴横在膝上,却并不打开琴囊,手指在空中虚虚按着,就像在拨弦一般。一双眼半睁半闭,让人看不出他究竟在看往何方。
他就这样坐着,从天色初明迷蒙不清的时候一直坐到夜色深重寒露凝结,除了偶尔手指拨按,和邻近夜晚时点起了一盏灯火外,几乎一直不动不语。
哪怕庙中冒出的小鬼故意在他面前做鬼脸,晃来晃去嬉戏打闹,也像全然不知道一般。到了后来,连这些心有好奇的小鬼们也失去了兴致,开始各自忙各自的了,只剩下两个小孩子模样的小鬼,仍然坚持着玩“吓人”游戏。
“嗳,你说,他究竟能不能看见我们啊?”
他们蹲在漓池面前,其中一个鬼脸做累了,伸出手指捅了捅旁边的另一个,声音细细问道。
“我哪知道?”另一个是被他强拉过来蹲着的,皱着一张十分不情愿的苦瓜脸,“你老研究他干嘛啊?他一动不动的,连句话也不说,有什么意思?”
“他厉害着呢!你没看见他进来的时候,袖子一卷就把这里都吹干净了吗?”前一个道。
“说不定他就只会这一招呢?”后一个皱着鼻子道,“他要是真厉害,怎么对我们一点反应都没有?说不定他根本看不见我们,也听不见我们说话,修为还差得远呢!”
前一个不服气地撅了撅嘴:“我不信,我非要再试试不可!”
“哎!你想干什么?”后一个急着拉住他道,“先生不许我们闹人的!”
“我又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我就是……”前一个正说着,目光移到漓池面上,声音一下卡住了。
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全部睁开了,目光透彻明亮地落在他身上:“先生是谁?”
“妈呀!”两个小鬼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跑回供桌后面藏起来。
漓池一笑,把琴放到一旁,身形舒展而起,目光落到角落里一个丝毫不起眼的骨灰坛上:“夜色已深,客已久待,主人家为何还不出现呢?”
空荡安静的庙内,突然传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第92章
“这里远僻荒凉得很,并不是个适合接待客人的地方。”这是一个很缓和、很清晰的声音,好像连叹息,都是舒缓悠长的。
“这里的确不是。”漓池答道。
“这里也并不是一个好的落脚点。”
“确实如此。”
“我想不出这里有什么,值得别人特地来一趟,并等待七个时辰。所以我只好也跟着等待。”
“想不出?”漓池忽然笑了,语调和着步子,不紧不慢地向骨灰坛走近,“如果只是用想的,我也不会明白,这里有什么,值得你特地来此,并等待二十三年。”
“你……你要干什么?!”两个小鬼从案桌下跑出来,哆哆嗦嗦地拦在骨灰坛前。
又有一个个身色青白之鬼,静默无声地拦在了两个小鬼前面。
“你们忙自己的去。”骨灰坛中飘忽走出一个身影,语气很有几分无奈。
他的身材很高大,肩膀比常人来得要更厚实一些,如果按照常人的身体构造来看的话,这种厚实并非来自于肌肉,而是肩胛骨似乎就要比常人更厚实、更宽阔一些,异常却又和谐。
除此之外,他的肤色虽然较常人略白一些,但并不像其他鬼魂一样透着青白,若是不仔细看,就是把他错认成活人也不是没可能的。
这是一个修行有成的鬼,但他所修行的法门,却并非通常鬼修所走的道路。他身上没有多少阴气,也不见鬼类常见的怨煞,反而透出些柔和、温暖的气息来。
像他这样的鬼,早已不必因畏惧怨煞吞噬神智而困守庙宇中,随着人们供奉而来的悲悯心念,对他来说也并非必须的。
因此,他留在这里,一定是有着某个目的。
但不管他是为了什么留在这里,这些庙中之鬼,受他教导,远离怨煞之苦,便尊敬他、爱戴他,认他做自己的先生。
小鬼迷茫地抬眼看他:“……先生?”
“没事的。”他说道。
其他的鬼魂看了看他的面色,一个个又默不作声地离开了,他们飘离了庙宇,分散往不知何方。两个小鬼也跟着出去了,但离开的时候,一个脚穿过门槛,另一个手拂过门缝,看似是不经意的动作,却分别留下了一只眼睛、一只耳朵,用来看着听着庙里的动静。
那从骨灰坛里飘出来的人面色更无奈了。
“仰苍。”他自我介绍道。
“李泉。”漓池道,目光似能看入魂魄深处,“二十三年前,你借着一个木匠的帮助来到这里,对他说,这里是你家乡的庙宇。”
“但这里并不是你的家乡。”
仰苍痛快承认:“我的家乡与这里相距甚远。”
“你在这里一待二十三年,是为了等待。”漓池继续道。
“但这里荒凉得很,并没有什么值得等待的东西。”仰苍接道。他的目光落在漓池身上,一瞬也不曾离开过,似是有所期待,又像是在谨慎地评估,却并不会令人生厌。
“所以你所等待的,是这里还没有的事物。”漓池淡淡道。
仰苍定定地看着漓池,问道:“那么,你知道我所等待的,究竟是什么吗?”
人们会停留在一个地方等待,要么是像等待一株花的开放、一棵树结出果实那样,等待一件已经确定即将发生的事情,可是这里并没有值得他所等待的种子;要么是像等待一锅汤被烧暖、一张纸上墨痕晾干,等待一件自己要使之达成的事情,可是这里并没有他所一定要做的事情;再要么,就是像等待一个朋友的到来、一封信件的送达,等待一个未来的约定,可是他身上,也没有这样一个约定。
“我不知道。”漓池道。
仰苍似是怔了一下,但转眼又大笑起来,他的怔愣并不悲茫,他的笑声也并不喜悦:“对的,对的。连我自己也不知我等的是什么,是一个人还是一件事?是一个物件还是一个消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能够指望别人来给我答案呢?”
“但我知道你为何会在这里等待。”漓池继续道。
仰苍默然不语,等待着一个他已经知晓的答案。
“有人指点了你。”漓池直接道,“你并不太相信她的指点,却又无法忘记。等到你果然如她所言,遭遇死劫后,就想起了她后面所说的话,于是来到这里等待。”
仰苍仍然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却变得更加明亮。
“这位天女的行迹,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漓池道,双目深如幽潭。
仰苍忽然不由一凛,他看那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的,可却又感觉那双眼看到的是某些更深、更远的东西。
“继续等待吧,现在还没到时候。”
仰苍听他说道,然后,那双令他心惊的眼就闭上了。
……
另一边。
丁芹、白鸿原本正陪在柳叶桃身边,等待这并不点灯的一晚会发生什么变化。前半夜的时候,原本并未发生任何事,但就在柳叶桃撑不住即将陷入睡梦之时,一只鶌鶋的魂魄突然从远处飞来。
“鶌鶋的魂魄?”
那白首青身的鸟雀魂魄向这边急速飞来,在进入院子前隐去了身形,但是丁芹和白鸿都看得到,它一直在附近徘徊不去,它的目标正是柳叶桃!
白鸿皱了皱眉,道:“我去看看。”
丁芹点了点头,她留在房间内。
柳叶桃茫然问道:“怎么了?”她的手紧紧攥着被子,整个人已经紧张地绷紧了。
“没事。”丁芹道,“你有没有吃过一种青色的鸟?头是白色的,脚是黄色的,叫声是‘屈居、屈居’这样的。”
“我……我不记得了。”柳叶桃道,她的声音很怯弱,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却好像已经感觉自己做错了事,慌忙解释道,“在之前挨饿的那一阵子,我吃过很多东西,能找到的都吃了,我也不记得有没有吃过这种鸟了。”
“再仔细想想,你应该记得的。不只是吃了它,应该是你捉到它、杀了它的。”丁芹继续问道。
柳叶桃慌忙摇头道:“不可能的,我从来没有捉到过鸟。”
“或许不是你捉到的?但是你杀掉它的。”丁芹又问道。
柳叶桃仔细想了半晌,连额头上都冒出细细的汗珠来:“我记忆里真的没有。”
丁芹目光透彻,但却并未从柳叶桃脸上看出说谎的迹象。若果如柳叶桃所说,她并没有杀过鶌鶋,那这只鶌鶋的魂魄,又是为何而来的呢?
宅院外,白鸿已经找到了那只隐匿的鶌鶋魂魄。
“鶌鶋。”白鸿唤道。
鶌鶋的魂魄隐在一棵树上,它看着下面的白鸿,并不做声,目光警惕,它能够从白鸿身上感受到很厉害的气息,只是因为并未感受到敌意,所以才没有直接逃跑。
“你飞不过我,我也不想把你怎么样。”白鸿半歪着脑袋抬头看它,“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就行了。”
鶌鶋也偏着脑袋看白鸿,片刻之后,小声“屈居”的叫了一声。
白鸿皱了下眉,口中发出几声鹤鸣。异兽也并非生来通晓人言,鶌鶋虽然有善记不忘之能,但若是以前鲜少接触人类,不通人言也正常。
鶌鶋还是偏着脑袋,小声又迷茫地“屈居”了一声。
鸟类的语言并不相通,就像不同地方的人也有各自的方言一样,但只要生了灵智,就不难学会几种其他鸟语的意思,鶌鶋的语言很特殊,白鸿大概能明白一点它的意思,但却并不会说它的语言。但只要鶌鶋能够听懂她的意思,那也就足够了,她又换了几种鸟鸣声。
鶌鶋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屈、屈居?”
白鸿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你要是还听不懂,那我可以帮你。”
“屈、屈、屈居!屈居屈居!”鶌鶋身上的羽毛一下炸了起来,小脑袋不甘不愿地点了两下。
“是谁害的你?”白鸿问道。
“屈居。”
“你不知道?!”白鸿惊异道。
“屈居屈居……”鶌鶋叫得委屈。那杀死它的家伙是从背后偷袭的,它根本还没看见是谁攻击的她,就一下没了性命。
白鸿默然片刻:“那你为什么要跟着这人?”
“屈居、屈居屈居、屈居屈居!”鶌鶋连扑腾带跳,很有些愤慨的模样。
白鸿半猜着它的意思,问道:“你是说,你魂魄离体阴魂神智复苏后,看见她们正在烹食你的躯体,所以才跟着她们?”
鶌鶋点点头,继续叫道:“屈居屈居!屈居!”
它没有在附近看见别的生灵,杀了她的肯定是这两个人当中的某一个,又或者是两个人都动了手!
能够在鶌鶋毫无觉察的情况下伤了它的性命,怎么看动手的都不应该是普通人。是柳穿鱼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可她若是对柳叶桃心怀恶意,又为什么要将鶌鶋肉分给柳叶桃吃呢?在之前缺粮之时,吃了鶌鶋的肉,就等同于免除了无数次被饿死的可能。
鶌鶋愤慨完了,又可怜巴巴地看着白鸿,细声弱气道:“屈居、屈居……屈居屈居……”
它是在问,白鸿是不是要护着那两个人?它虽然是异兽,但年纪并不大,生前连灵智都未曾开全,与白鸿这样的大妖是没法比的,更遑论死后。
鶌鶋死得突然又痛快,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已经没了性命,它没感受到什么痛苦,也没什么深重的怨念。野外生灵互相猎食,本就是常事。因此哪怕是化成了鬼物,它也没增长什么本领。若不是死得太过茫然,对不知道是谁杀了自己还有那么些执念,恐怕它现在都已经进入黄泉重新轮回了。
若是白鸿要护着那两个人,它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若是我要护着她们,你打算怎么办?”白鸿问道。
鶌鶋想了半晌,憋屈地叫了两声。若是白鸿一定要护着她们,它也就只好想办法放下执念,先轮回再说了。
白鸿让这小家伙逗笑了:“你倒是看得开。”
94/192 首页 上一页 92 93 94 95 96 9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