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渊这些年追悔反思,一直明白,昭昭自幼寄人篱下,无父母亲人可恃,是缺乏安全感的,所以才养就了小心眼、自私自利这些诸多在他看来不怎么良善的品德,但他没有想到,昭昭缺乏安全感到这种地步。
当初昭昭死缠烂打,堪称不择手段的拜他为师,他以为,这本性自私的少年只会为了给自己觅个靠山而已,绝无什么真心可言,及至后来发现昭昭变卖珍宝库的灵宝,愈发对此深信不疑。直至坠崖前,昭昭蜷在他怀中,坦诚了那样一番话,他才知道,这小小少年,也曾把满腔希望和寄托安放在他这个师尊身上。
只是,他没有看到,也没有予过任何回应。
他的确,一直带着偏见。
直到大错铸成,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师徒不仅仅是个名分而已,既为师徒,这小东西的一生,便与他紧紧牵绊在了一起,他永不可能逃脱那份羁绊与责任,也永不可能在把这小东西从他的生命印记里抹去。
这也是为何,除非弟子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仙门世家都轻易不会将弟子逐出师门的原因。
“无情道竟然丢失了,难怪……”
即使窥出了一些端倪,司南亦倍感惊愕。
司南心绪起伏,想起在昭昭内府中窥到的异样,道:“君上,若我所料不差,无情炼境,应当就在昭昭内府之中!”
长渊心头如遭雷殛。
“在他内府之中?”
“没错。我知道此事匪夷所思,然而今日我守着昭昭时,发现一桩怪事,斩妖台上,他内府分明虚耗严重,几乎散尽仙元,可短短两个时辰,那些铺天盖地犹如洪流般的剑意便从四面八方重新涌入了他的内府,速度……实在太快了些。敢问君上,若您内府耗空,需要多久才能重新蓄满内府?”
长渊默了下。
好一会儿,道:“至少七十二个时辰。”
他上神域之境,内府蕴含上万年的仙力,说七十二时辰,也只是恢复个七八成,若真要完全蓄满空荡的内府,大半个一十四州的仙力怕都要被他吸纳入体,时间还要更长,何止七十二个时辰能完成。
昭昭如今初初步入上神域,内府仙力自然无法与他相比,然上神域也是有基本水准在的,短短两个时辰,昭昭竟已重新蓄满内府,召回了所有散出的剑意,的确不正常。
司南这些年精修医道,一定是慎之又慎,才做出如此判断。
“所以,你怀疑他内府有其他东西,帮他一道吸纳仙力?”
司南点头。
“仙族弟子步入神域,皆需通过天道炼境来完成。但天道炼境只是问鼎神域的通道,弟子们不可能永远待在天道之中。天道炼境帮助他们搭建了沟通天道的阶梯,一旦脱离炼境,弟子们就要在内府中重筑道境,吸纳天地灵力。道境只是天道的复刻物,自然比不上天道炼境本身这个天然容器。昭昭能以数百岁之龄登顶上神域,实在匪夷所思,然而若是他内府中有天道炼境呢?这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天道炼境能助他以最短的时间,吸纳他内府现阶段所能承载的最多灵力,所以短短两个时辰,他就能蓄满内府。”
此言堪称醍醐灌顶。
这下,天道凭空消失的秘密,也得以破案了。
但长渊心情却无法轻松。天道炼境,乃天道之物,仙族弟子也是肉体血躯,何况昭昭还是蜀中妖族出身,以肉体血躯承载一道天道,岂是那般容易的事。
世间之事,既然有得,必要就有失——“没错。”
司南再度沉肃开口。
“直接将天道炼境卷入内府,可谓得天独厚,拥有了世上无人可比的优势及成神速度,然而天道炼境毕竟是外来之物,这也意味着,昭昭的内府仙力除了供自己使用,还要长年累月喂养着这么一尊大神。他内府中的仙力,时刻都处于超载的状态。这固然会让他拥有更强大的力量,但同时,每一回与人战斗,所释仙力,都会超出身体与肌肤的承载力。”
长渊心一沉。
“你是指他的眼睛?”
司南艰难点头。
“双目与内府息息相连,内府释放仙力,直接冲击的就是眼睛,他内府中所释仙力超标,多余出来的那部分,便会伤到眼睛。”
“至于他突然忘了君上,却仍旧记得其他人,我猜测……”
司南其实知道这话不太好由他口中说出,然而此刻关系到昭昭真实情况,他心急如焚,担忧不已,实在不想再隐瞒,道:“我猜测,他应该不是循序渐进,完全按照三十六道无情境顺序修炼的,极有可能是越级修炼。”
“君上应当知道,与无情道最接近的,其实不是剑道,而是多情道。天道修炼,不仅在于增长修为,问鼎神域,更在于‘筑心’,而与无情道心境最相近的,应是多情道,看似对世间万物都有情有义,实则是不偏不倚,以平等眼光视之,落在追求一心一意的有情人眼中,自然就是无情了。无情道之艰难,三十六道炼境苦,筑心之路更苦,他不仅要求人断情绝念,还需人在清醒的情况下断情绝念,放下过往一切恩怨情仇,照心自问。然人世间,谁能真正做到把仇敌和父母亲人放到同样位置对待。”
“至少昭昭择道之时,是绝对做不到的,他太缺乏安全感,也许是觉得前路渺茫,无枝可依,也许是觉得……一十四州,也并非他长久安身立命之地,所以他选择了无情道这一成神速度最快的道。”
“由于误将天道炼境卷入内府,昭昭越级修炼,根基其实并未打稳,他以最快速度获得了力量,却并未抚平心中的牵挂和心结,他选择将这些东西直接封印了起来……”
后面的话,司南没有说出口。
长渊已经明白。
昭昭记得所有人所有事,连蜀中和麒麟宫都记得,唯独不记得他这个师尊,是因为,他这个师尊,便是他的心结以及“牵挂”。
比他自幼长大的麒麟宫,还要深重的牵绊……
这样沉重的真相和事实,竟让长渊生出些无所适从之感。
他从不知,这小东西,竟对他——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羁绊。
司南道:“还有一事很奇怪。封印元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根本不是昭昭自己想封印就能封印起来的,否则,人人皆可取此巧法,去修炼无情道,而不是叩问内心,经历筑心之苦。飞升上神域,需要历整整七十二道雷劫,这根本不是昭昭能够承受的,今日再给他检查身体时,我发现他身上至今仍有新鲜的雷劫伤痕。那七十二道雷劫,明明在昭昭坠崖时已降下,缘何会迟滞到现在。”
“雷劫乃天道对妄图登顶神域的人降下的惩罚,想要延后雷劫降落时间,必得用某种能抗衡天道的逆天之物才能实现,也许正是那逆天之物,帮着昭昭将记忆一道封存了。”
“封印了这段记忆,对他可有什么坏处?”
“没有坏处。延迟雷劫,封印记忆,昭昭不必受筑心之苦,不必受七十二道雷劫之惩,再加上内府那道无情炼境,这几乎可称天时地利人和,开着后门请君入道了。只是,心结未平,昭昭的无情道便是真正‘无情’之道,世间再无东西,能牵绊住他。他会……疯狂的追求力量,不计后果,不计损失,直至,问鼎力量之巅。这天下,再没有能束缚住他的东西。”
“他上神域初成,便敢以一人之力单挑十二世家,便是这份追逐力量的疯狂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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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回到一枝春,先和柳文康与无情报了平安,便依旧到一楼大堂,和老板要了壶酒。
大堂里沸反盈天,全在议论今日斩妖台上,一个小妖,一人独挑五族十二世家家主的事,更有传闻称,那小妖根本不是普通小妖,而是战神的小弟子。因为战到紧要关头,已经数百年没出过雪霄宫的战神长渊竟然现身斩妖台,还将那小妖带走了。
一个小妖,竟然小小年纪就修到了上神域,在十大世家家主合击之下,仍旧不落下风,何其可怕。
故而,昭昭一出现在大堂,整个大堂瞬间息声。
众人皆记起,这可不就是那个今日在斩妖台力战十大世家,在中州掀起惊天风浪的小妖么。
昭昭拿了酒,旁若无人的捡了张桌子坐下了。
周围仙族弟子,一些胆小的,立刻远远避开,一些胆子大的,见少年长得实在精致漂亮,便哆嗦着坐在原位,悄悄窥探打量。
“小上神。”
一道低弱声音响起。
昭昭抬头,见是顾子真。
“对不起,我替我叔父,向你道歉。他其实,也不想伤你的,只是……”
后面的话,顾子真羞愧得根本说不出口。
就算顾氏再艰难,再需要依附于人,又岂该以怨报德,作出那等忘恩负义之事。
顾子真弯下腰,朝昭昭深施一礼。
“对不起。”
昭昭启开酒坛子,并不看他,淡淡道:“你不必替旁人道歉。”
“我自己的仇,我日后自会报。”
顾子真心立刻又揪了起来。
昭昭的实力,他是见识过的,若这小上神真要向顾氏寻仇,那……
顾子真一咬牙,噗通就跪了下去。
“小上神,求你饶了我叔父,饶了顾氏吧,只要你能消气,子真愿意做任何事。”
大堂中众人目光立刻都聚到这边。
顾子真忍着羞愤,直挺挺跪在昭昭面前。
昭昭皱眉,刚要开口,一道讥诮声音先道:“我还是头一回,见杀人凶手逼着人家苦主原谅他过错的,我说你们姓顾的,都这般不要脸么。”
顾子真本就心虚,听着这话,浑身一激灵,回头,就见一个玄衣少年负袖立在后面,双眸凌厉若电,直直盯着他。
玄衣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浅绿纱袍的少年。
在九莲山中,顾子真曾得墨羽相助,自然是识得这位天族太子的,也知这位殿下,素来心直口快,说话不留情面。
当下两颊如烧。
墨羽叹道:“顾少主,你的这份厚颜无耻,比之令叔,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年纪轻轻的,为何就不能学点阳间东西呢。”
“顾氏想要光耀门楣,可不是光靠卖个膝盖就能求来的,至少,得自己先挺起来脊梁骨罢。”
顾子真面上血色唰得褪尽,良久,苍白着脸起身,与昭昭告辞。
“小上神,我一定会设法,弥补叔父犯下的过错的。”
墨羽撩袍在昭昭对面坐下,眼中凌厉立刻敛了下去,温声道:“昭昭,一个人喝酒多无聊,我们一起喝如何?”
昭昭抬头,冷冰冰看他一眼。
墨羽笑道:“你不必如此防着我,是师尊命我过来,陪着你的。”
师尊?
昭昭想起来长渊那张脸。
默了一下,拿着自己的酒壶起身,直接往二楼走了。
柳扶英在一旁道:“殿下好心陪他,他这是什么态度。”
墨羽凌厉一眼看过去。
“你再说一句试试。”
第77章 青云之上15
昭昭记挂着听审的事,次日天不亮就起了床。
时辰尚早,客栈里阒然无声,大多数人都在睡梦之中。昭昭只穿着中衣,趿着鞋子走到房间中央,摇了摇铜铃,让堂倌送盥洗之物上来。
出门在外,自然不用太讲究。但昨夜他喝多了酒,昏昏沉沉的,没有沐浴就睡着了,身上出了不少汗,黏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便想用毛巾简单擦洗一下。
趁着等人的功夫,昭昭也没闲着,盘膝坐在床上,调息运功。
昨夜内府仙气虽然及时蓄满,但积攒在一起,他还没有认真的把它们理顺。
堂倌大约也没起,约莫一盏茶功夫,外头才传来敲门声。
昭昭下床打开门,看来立在外头的人,微微蹙起眉。
堂倌端着热水毛巾等盥洗之物站在房门口,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个墨羽,一个柳扶英。
墨羽玄袍玉冠,腰悬玉佩,已然穿戴整齐,看起来醒来有一阵子了,柳扶英则神色阴郁,眼底泛青,手中捧着件簇新雪袍,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生无可恋。
堂倌自将盥洗之物送进去。
昭昭依旧立在门口,警惕望着另外两人:“你们有事?”
墨羽道:“今日不是要去斩妖司听审么,师尊让我过来接你过去。”
昭昭本来是打算自己到北宸仙府找长渊的,没想到长渊特意派了墨羽过来,点头道:“有劳,我简单收拾一下就好。”
“不急,你慢慢来,我叫了早餐,正好待会儿一块吃点。”
墨羽打量着昭昭。
大约刚起床,少年只穿着一件雪色中衣,绸缎一般的乌发自然披散着,脚上也松松趿着两只客栈里统一为客人备的软鞋,那双素来冷冰冰拒人千里的乌眸,带着点惺忪睡意,漂亮如宝石一般,少了攻击性,多了些软萌气息,眼尾那粒桃花小痣也生得极漂亮,和他自个眼上那粒气质完全不同,不禁让墨羽联想到了广寒宫里那只雪白的小兔子。
少年年纪还小,就一个人流落在外,四处奔波,喝醉了酒也无人管。
他一定要想办法,把他带回雪霄宫才好。
让师尊安心。
“对了。”
墨羽从柳扶英手里取过那件雪袍:“昨日看你雪袍上沾了酒,恐怕不好洗掉,我便让人去街上的成衣铺里买了件新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昭昭下意识的想拒绝。
墨羽道:“这家成衣铺老板十分刁钻,黑心肠到了极致,不仅开出天价,宰了我一顿,还说这袍子一经售出,便概不退货,比黑店还黑。这袍子是比着你尺寸买的,你若是不穿,恐怕只能丢掉了。”
昭昭其实是缺件外袍的,不是因为沾了酒,而是昨日斩妖台上,被张鹤远剑气割破了一角。
昭昭便没再客气,收了下来,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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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完,换好衣袍,到了一楼,墨羽果然已经和柳扶英坐在大堂里等着。
墨羽点了满满一桌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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