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清雨看见他手里闪过一抹寒光,当下却没来得及反应。
站在她身边的人却反应过来。
他再一次捏住她的手腕,力度之大几乎要让她的骨头碎裂,然后她被猛地甩出去,风声从她耳畔呼啸而过,她笔直地撞上了那柄闪着寒光的匕首。
若是这一幕出现在电影里,所有观众都会齐声惊呼。
刀尖刺破了路清雨的皮肤,顺着血肉纹理扎进心脏。破开皮肉的一瞬,路清雨清楚地听见了从自己体内发出的撕裂声,诡异的声响和恐惧一同攀上后背,以至于她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感到疼痛。
但很快,那种窒息的痛感让她眼前一片漆黑。
一定有人在尖叫,一定有人的脸在瞬间变得扭曲。
但路清雨并不在意。
她只是用尽全力看向那个通往外面天地的狭小门口,她挣扎了一辈子,却还是在走出去之前倒下了。
被家人护在怀里的小女孩捧着一束康乃馨,柔柔的粉色刺进眼里,路清雨费力地想,原来今天是3月8日。
不知道她的平安,会不会给她带一束花。
——
路平安猛地推开桌子,在监考老师尖利的质问中冲进雨里。漫天雨水只用了几秒就将他淋得透湿,可脑海里那根灼痛的神经依然叫嚣着,每跑一步,他都能听见它在诡异地低语——快点回家,快点回到妈妈身边。
狂风夹着雨水扑在他脸上,迷住了他的眼睛,路平安狠狠抹了把脸,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也从远处向他跑来。
他知道这应该是幻觉,可双脚就像被粘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
雨中的身影慢慢近了,邢天的脸成为混沌的背景里他唯一可以看清的色彩。他的发梢滴着水,没完没了,像一节坏掉的水龙头。一滴水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游,游过了那双盛满哀痛的眼睛。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一瞬间路平安的心脏都被攥紧了,每一次呼吸都要命得痛,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邢天,却还是要硬逼着自己盯着他看。那滴水又游过他的嘴唇,嘴唇一张一合,是在叫他的名字。
他是看出来的,耳朵里根本装不进任何声音,连自己的声音也不行。可他还是开了口,他问:“发生了什么?”
邢天没有回答。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直至抿出了一条惨白的线,他就盯着那条线看。邢天的手搭上他的肩膀,也许是想强迫他抬头,可是他纹丝不动。他就是在等,就是在执拗地等一个回答。
惨白的嘴唇终于松开了,邢天说了一句话。路平安想,自己这辈子也不会信的。
“签字。”护士递给他一张纸,手指在他眼前轻轻一晃,“在这儿签上你的名字。”
那张纸的抬头写着——“死亡通知书”。路平安看见了,脑海里想的却是护士刚才说的话——
“在这儿签上你的名字。”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他原本是不被允许上学的。上学意味着要买笔,买本子,买书,买学校规定的校服和牛奶。每一笔钱花出去,那个男人就觉得他少了一瓶酒,少了一根烟。
尽管他从没为这些花过一分钱。
妈妈被打得很厉害。隔着门板他都能听见皮带在空气里扬起“唰”得一声。但他没有听见她的尖叫,从头到尾,一声也没有。
后来他趴在门口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有人正贴着他的脸,新鲜的伤口是滚烫的,他伸手一摸,全是眼泪,或许还混杂着鲜血,可是他看不见。
他唯一记得的,是那个轻轻落在额头上的吻,还有“妈妈明天带你去学校。”
他领回了崭新的课本,打开第一页,雪白的纸张让他心里一片皎洁。妈妈坐在他身边,指尖一点,“在这儿写上你的名字。”
后来他换了课本,换了学校,甚至还换了名字。可每到开学那天,他翻开第一页书,总是能想起那天的情景。
那时候他已经明白,妈妈带给他的,是另一种人生的可能。
多奇怪啊,现在她去世了,他满脑子想的却尽是这些琐碎的往事。
妈妈去世了。
这句话像一柄短刀一样从路平安心里穿过,他本能地摇头,别去想它,别去想它。
我要好好写上自己的名字,像妈妈要求的那样。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握那支笔,突然听见护士轻声问:“真的不用看一下死者吗?”
眼泪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掉下来,落在他刚写好的一个“路”字上。
“不用。”邢天捏着他的肩膀,用了很大的力气,却还是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平安,我们不看好不好?”
路平安没说话,只是有越来越多的眼泪滴在那张纸上,“路”字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团刺眼的黑色污迹。
“不想签就先不签了,我们明天再签。”他贴着他的耳朵,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轻轻说着。护士伸手拦了他们一下,他看了她一眼,或者是狠狠瞪了她一眼,他不记得了,只想要带着路平安赶快离开这里。
他的手穿过路平安的胳膊,像在架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他知道他不会听,可还是停不下来地一直在讲话:“平安,不要去见最后一面,没有意义的。我见过死人的脸,非常灰败,你不应该把这个样子记在心里。你要记得妈妈最美好的样子,笑的时候,和你说话的时候,拥抱你的时候,永远记住这些就够了。
现在我们回家,你什么都不要想,闭上眼睛睡一觉天就亮了。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到时候我们再来想这些事。一开始都会很艰难的,但你还有很多时间,很多...以后...”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一瞬间自己都觉得荒谬。真的是这样吗?当他在太平间里看见舅舅浮肿至变形的尸体时,真的相信自己还有以后吗?
他甚至连回想都做不到,却还是要忍着眼泪深呼吸,然后说出那句烂俗至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一定要说话,就像路平安一定要往前走。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是连绝望本身都无暇顾及的。
绿色的出口近在眼前,邢天放了一半的心,搜肠刮肚地想还有什么可说的。一直靠在他身上的路平安却突然“醒”过来,挣扎着把他往外一推。邢天的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张嘴想喊他的名字,却只发出了一串嘶哑的气声。
路平安摔了一跤,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像头野兽一样继续跑。邢天忍着疼抬头望,墙上挂着明晃晃的指示牌,他要去的地方是太平间。
路平安从没进过太平间,他甚至没有来过这家医院。可他就是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脑海里的声音牵引着他,像把他带出教室一样带他走向另一个阴暗的房间。
他一定要见她一面,因为她在等。
盖着白布的尸体停在中央,路平安伸手一揭,动作轻得如同幻觉。然后他看见了那张脸,所有五官都是扭曲的,拼凑在一起,让人看不分明。好像是一把错误的钥匙试图挤进锁眼,那张破碎的脸冲过他的眼眶,又狠又准地砸在心间。
浓重的铁锈味从嘴里泛起,他咬紧牙关,自虐似的不让自己发声。邢天对他说,他还有很多个“以后”,但他错了,他再也,再也没有以后了。
“平安!”
邢天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声,就看着路平安在他面前直挺挺地倒下去。他踉跄着冲上前扶住他,自己的腿却也跟着一软,两个人同时摔在地上。
路平安的脸被他用手护着,柔软的触感...还夹杂着一股腥热。
他颤抖着张开手掌,浓稠的血液顺着他的掌心边缘往下流。在那张糊满了血的脸颊旁,是路妈妈低垂的,毫无生气的手。
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邢天紧紧抱着路平安,几乎是在勒住他的每一寸的皮肉。他没有办法了,他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如此无助。
“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这一声声犹如野兽般的嘶吼原来是自己发出的。凄厉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又变成更凄厉的回音反射过来。
他没有办法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路平安紧闭的眼睛,把他放在冰凉的地面,跑出去。邢天觉得自己一半的灵魂已经被劈开,正停留在原地,守在路平安身边。
另一半灵魂流窜在他空荡荡的身体里。他跑得飞快,好像必须这样,才能胜过四肢百骸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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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高虐预警!
甜了好几章之后,我开始不做人了
第38章
输液一点一点通过细长的管子流进路平安的身体里,邢天每隔几秒就要神经质地看看他的脸,看看那片惨白有没有因为治疗而浮起一点血色。
没有。
还是没有。
他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守在他身边,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也不接,像是在和铃声玩一场毫无意义的赌气游戏。
铃声一遍又一遍顽强地响起,最后是隔壁床的病人无法忍受,撑起身子对他骂了句脏话。他默默地看过去,几秒钟后拿起手机走出病房。
“你和平安在哪里?”
齐明的声音哑得厉害,还一个劲的喘着粗气。
“医院。”
“地址发给我,我去找你们。这件事情...没这么容易收场。”
——
邢天站在医院后门的院子里。这儿原先是个小孩儿活动的休闲区,后来为了建停车场,把游乐设施铲得干干净净。建到一半不知为什么停下来,偌大的一块空地,只剩下一个五颜六色的喷水池,水早已干涸,一层浓黑的污垢积在表面,臭气熏天。
他就对着这臭气熏天的喷水池抽完了两盒烟。烟是齐明带给他的,烟盒底下还压了张照片。
照片里的男孩梳着鸡冠头,一脸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
“秦双全,21岁,路清雨应该就是被他捅死的。现场有一个老太太和她的孙女出来指认。”
邢天用力捏着照片,大拇指的骨节周围泛起一圈白,“这不就结了?”
“结不了。”齐明叹了口气,“他是副市长的儿子。”
邢天“唰”一下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住他。齐明不自在地扭过脸,“你看我也没用啊,这个消息还是吴叔费了半天劲才搞来的。据说现在里面的人都咬死了捅人的是秦双全的一个小跟班,还未成年。”
“杀人的时候那跟班也在?”
“在。当时是秦双全和另一个男生看不对眼,两边的朋友都下场帮忙了。那把刀就是跟班递上去的,上面有他的指纹。”
邢天脸上的肌肉颤了颤,忍了好半天才没骂出脏话,“另一边的人也愿意帮他扯这个谎!?”
“嗯。”齐明宁愿低头看着坑坑洼洼的地面也不愿直视他现在的表情,“指认的老太太说,路清雨是被人推出去的...应该就是那边的人干的,他们也不想坐牢,只能帮着圆谎。”
邢天把照片攥成一团,回身狠狠踢了一脚喷水池。钻心的疼顺着他的小腿往上蔓延,他却像失去知觉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他终于问出一句:“那个跟班要是替罪了,会判多久? ”
“他未成年,又是过失杀人,大概三年吧。秦家再找人疏通疏通关系,也许几个月就放出来了。”
出来以后秦家一定不会亏待这个“替罪羊”,换句话说,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邢天在脸上扯出一个冷笑,“那要是秦双全认罪了呢?判多久!?”
“他认罪了也是过失伤人,最多七年。”
“凭什么?他妈的凭什么啊!?”邢天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转过身狠狠扯着齐明的衣领:“为什么是过失杀人?他拿着刀冲上去捅人,他妈的算哪门子过失?”
齐明握着他的手腕,没有用力推开,反倒安抚地轻轻拍着:“他喝酒了,脑子不清楚,而且刀是别人递的,路清雨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他有很多理由。”
“他有很多理由。”邢天喃喃地重复着,手里的劲一寸寸松了,肩膀也弓下去,整个人都是一副垮掉的姿态。“对不起,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齐明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留下,这才是一个哥儿们称职的表现。但他实在心虚得厉害,离去的脚步都不受控制地有些虚浮。即将踏出大门的瞬间他还是被叫住了,邢天冰冷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秦双全为什么会去路阿姨的店里,是碰巧吗?”
齐明的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那一刻邢天反应过来,这才是他整个晚上都试图回避的问题。
“不是,是肖山带他去的。”
邢天也不知道自己在寒风里站了多久,直到浑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被冻到麻木,他机械地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折返回来把地上的烟头一个个拾起。
一滴眼泪从他通红的眼眶飞出去,还没来得及滑过眼角便被风吹散。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路平安醒了,他转了转酸痛的脖子,一抬眼就看见坐在床边守着他的邢天,头发蓬乱,胡子拉碴,黑眼圈几乎要垂到下巴上。
“你怎么了?”他轻声问,话刚出口就被自己嘶哑的嗓子吓了一跳。邢天的手心搭在他的手背上,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他渐渐想起来了,胸口猛然一窒,眼眶红得像随时都能滴下水来。但他没有哭。他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出了会儿神,然后晃晃邢天的指尖:“能帮我把通知书拿来吗?我想签字。”
路平安把那张薄薄的纸从头到尾读了许多遍,他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读过什么,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它的意思。邢天站在他身边,绞尽脑汁地想转移话题:“你...你有没有想吃的?我去买。”
路平安回答得驴头不对马嘴:“我想出院。”
“好!”邢天干脆地应下来,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却又慢慢退回来:“平安,路阿姨的尸体已经被警方带走了。”
路平安颤抖地“嗯”了一声,手中的笔不受控制地一滑,一个“安”字写得歪歪扭扭。
“还有,”邢天的双手在背后握成拳头,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在那一点上:“秦双全...就是伤害路阿姨的人,他爸爸昨天打电话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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