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那通电话是一个自称“李秘书”的人打来的。秦副市长在官场浸淫多年,如何玩弄手段又不留痕迹,也许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电话里讲的内容也很简单,先是对发生在路平安身上的“意外”表示哀痛,然后“李秘书”话锋一转,用邢天一听就觉得恶心的循循善诱的语气说,这场官司路平安注定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不如给他们一个顺水人情。“意外”了结以后,他们愿意按双倍价钱支付赔偿。
说到“双倍”时对方的语调甚至还得意地向上扬了一下,一条人命,似乎只是一个彰显他们“实力”的玩物。
邢天努力用最温和的言辞把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路平安全程都眼光黯淡地看着他,麻木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的身体似乎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容器,昨天崩溃的情绪正被牢牢锁在某个角落。邢天说完最后一个字,他伸手摩挲了一下已经卷翘的通知书边缘:“我要回家拿样东西,然后再做决定。”
“好。”邢天的手覆在他肩上,像抚摸小斑点一样轻轻揉捏。
路阿姨卧室的房门敞开着,窗户也露了一条缝。她喜欢阳光,喜欢让家里充满新鲜的空气,所以一切都还维持着她离开前的样子。
邢天站在门口,突然从心底生出一丝妄想,或许下一秒这个狭小的房间就会走出一个笑语盈盈的女人,一半宠溺一半抱怨地问他和路平安:“又跑到哪儿玩去了?”
然而房间里只有路平安单薄的背影,他熟练地把手伸进床板与墙壁间的缝隙,掏出一枚小小的存折。
“走吧。”他垂着睫毛走到邢天面前:“带我去银行。”
存折的密码是路平安生日。
邢天看着路平安把一连串数字敲得飞快,这个动作再配上他那张冷静的脸,活脱脱一个不肖子的典范。但他清楚,路平安不是这样的人,也正因为清楚,心里的不安才一浪高过一浪。他不知道路平安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像站在电线杆上的麻雀一样,笨拙地守着他。
“电线杆”朝柜台走过去,“麻雀”扑棱扑棱翅膀也跟了上去。
路平安问银行要了妈妈两年以内的转账记录,很长的一条单子,折了几道握在手中,也许就是她一部分的生命。
单子里密密麻麻地记录了他们走的每一步——车票,租房子,买食材摆小吃摊,学费,然后又辗转一个地方,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店面。
但无论这些数字怎样变化,妈妈最后都会雷打不动地让金额保持在两万。
路平安轻轻点了点那个小小的黑色数字,“这是她给我攒的大学学费。”
然后他平静地把存折和单子塞进口袋,“请一个好一点的律师要多少钱?我想打这个官司。”
邢天用尽全力才把堆积在胸口的内疚压下去,这种时刻他必须保持理智,“平安,这是留给你读大学的钱,你不能...”
“我会去读大学的,我可以拿奖学金,也可以打工赚学费,但这个案子我不能放手!”路平安扬起脸,表情终于有了点崩溃的裂缝。“你没看到吗,她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我!她的人生就是在为我妥协!就算秦家真的能只手遮天,就算我找律师也是白费功夫,可我至少要试一试。我不能让她活了一辈子...死了还要给我的未来当垫脚石。”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全部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邢天抚上他的脸,感受着血管在皮肤下剧烈地跳动。“好,我们打这个官司。”他环着他的脖子抱紧他,“我们去找一个人。”
梧桐街上立着一排洋房,每一栋都像是复制粘贴出来的,但齐明告诉他,肖山家门口摆着两盆发财树。
倒也的确是他的品味。
只是齐明没说,他家门前还守着一群“看门狗”。
邢天匆匆扫了一眼,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故意装作没看见,拉着路平安的手就往里闯。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大哥拦住他们:“对不起,肖先生不见外人。”
邢天“啧”了一声,挑起眉毛看他:“跟我在这儿演戏呢?您是哪位公公?要不要进去帮我通传一声?”
大哥的嘴角抽了抽,忍辱负重地重复了一遍:“肖先生不见外人。”
“我不是外人,我是他最好最好的朋友。”邢天把“朋友”两个字念得格外重,“所以别人他可以不见,我他一定要见,要不您还是帮我通传一声吧。”
大哥彻底被惹毛了,公鸭似的嗓子也跟着嚷起来:“我们是警局的人!”
“我还不知道,秦双全和黎远舟,什么时候改名叫警局了?”
这一句话让一群人脸上都挂了霜,面面相觑,不知该先捂他的嘴还是先动手。身后那扇漆得金闪闪的门却开了,肖山的眼睛都不敢往他身上看,只是低声说:“让他们进来吧。”
第39章
邢天和路平安走进屋里,亮到反光的大理石地板映着水晶吊灯的影子。肖山“砰”地跪在那影子上,把头磕得震天响:“对不起,天儿,对不起!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
邢天的声音冷得像块冰:“死的不是我家里人,你不该向我磕头。”
肖山颤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向他身后的人,那是张很稚气的脸,却有着鹰隼般的目光。他心里害怕,还是转向邢天不停地磕头。
邢天拽着他的衣领,手腕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我不是警告过你离我和我身边的人远一点吗?你为什么要带他们去那间店!?”
“天儿,天儿,”肖山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哆哆嗦嗦地搭上他的手:“我错了,我不想和你绝交。我带他们去那间店,是想给店里带点生意,你说过那是你朋友的店...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
“你是因为我才去的?”邢天轻轻问出这句话,绝望的寒意瞬间攀上后背,但他没有时间纠结,压着肖山的肩膀强迫他直视自己:“你要是真把我当朋友,就替我作证。”
“作什么证?”
“人是在你眼皮底下死的,我不信你没看见谁是那个捅刀的人。”
“不行,我不能!”肖山突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气,挣开他的手臂:“我要是做了这个证,就没有活路了!”
路平安嘲讽地跺跺地面:“我看你活得挺好。”
“这些,这些都是黎老板给我的,他要是不保我,我就什么都没了。”肖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原地里转了两圈,又扑过来抓着邢天的手:“天儿,你这么聪明怎么就不明白呢?市里要把秦松岗的开发权交给黎老板,是因为他和副市长有来往,也因为这层关系,他的儿子才能在这儿吃喝嫖赌,胡作非为。他们三个在一条线上,我就是这条线上的一个小点,我求求你,不要难为我!”
“吃喝嫖赌。”邢天冷冷地重复,“在荣景吗?”
肖山脸上的横肉颤动了几下,终于豁出去地大喊:“是,荣景就是那些公子哥的后花园!我们每天做牛做马,就是给他们当奴才!所以你们放手吧,别和他们斗,斗不过的。”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邢天的眼睛锐利地一转,然后带着路平安转身就走。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本能地觉得感到惶恐,拽着邢天的袖子一路跪了下来:“天儿,邢天,你要去哪儿!?”
大门“轰”得一声被推开。
赵日攀领着季涛还有一帮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邢天看得出他很想和自己干上一仗,却又因为上头的命令必须克制。“黎老板让我带话给你,别和这个废物浪费时间了,有什么想问的,今晚他在荣景等你。”
邢天点点头,把肖山的手指一根一根往下掰。他突然觉得这个人很陌生,那些捏着弹珠嬉笑打闹的童年时光,也都像过眼云烟一样消散了。
他蹲下来,最后一次好好打量他的脸,谁也不明白他心里废墟般的荒凉。“肖山,这件事如果在场的是别人,我可以不去找他,但你不一样,你...至少曾经是我的朋友,那个女人也是因为你才发生意外的。你要是做了伪证,就等于从此背上一条人命。”
肖山浑浊的眼中似乎有火苗燃烧,只是光芒微弱,无论如何也挣不脱那一方黑暗。
“你曾经说要和我选一条不同的路,我不知道你选的路是什么,但至少,要活得有个人样!”
——
从肖山家出来后邢天埋着头拼命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他还要再打第二下,路平安从后面追上来扣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他的眼神在一夜之间变了很多,再没有小孩子一样的天真单纯,而是像一潭结了冰的深水,望不见底,只能感到无边无际的寒冷。
邢天看着这双眼睛,烙在心里的疼又深了几分。
“平安,对不起。以前是我带肖山去了路阿姨的店,这次他带人过去,也是为了向我示好,如果不是我...”
路平安突然凑上前,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嘴唇相触的感觉是凉的,速度很快,像是不经意间的一次眨眼。邢天愣了几秒,任由路平安把手穿过他的后背,两个人抱在一起。
“这件事和你没关系。”路平安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后背,“你也永远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邢天控制了很久,终于用不那么颤抖的声音说了句“好。”
路平安的肚子突然叫了一声。
“饿了?”邢天蹭蹭他的额头。
“嗯。”
“想吃什么,我去买。”
搭在他背上的那只手收紧了一点,路平安低声说:“回家吃吧。”
家里还有妈妈前一天装好的剩菜,路平安把保鲜盒一个个揭开,轻轻的“咔哒”声像是一记鞭子抽在心上。他的手撑在桌子边缘,微微颤着,脸庞垂下去,看不清表情,“我以前要是和她学做菜就好了,这些味道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邢天的心让这句话搅得又酸又痛,伸手去托路平安的脸。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里却一丝情绪也没有,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路平安叹了口气,“吃饭吧。”
吃完饭桌子上的碗筷就那样兵荒马乱地摆着,谁有没有精力去收拾。他们并排躺在路平安的卧室里,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了一道在邢天脸上,路平安转头去看那道光斑,看了一会儿他听见邢天说:“晚上我一个人去见黎远舟。”
“我和你一起。你放心,我就安静地待着,不会给你添乱的。”
邢天瞄了他一眼,很快妥协了。他们没有再说话,两只手的食指勾在一起,静静看对面的白墙被光线一寸寸晕染。暖黄,淡粉,橘红,然后逐渐添了一点蓝调,颜色冷却下来,最后变成一方凝固不化的黑。
光斑落在脸上的温暖触感完全消失,邢天和路平安像心有灵犀一样同时坐起来。路平安揉了揉酸胀的脖子,“我煮碗面给你吃吧。”
“行啊。”邢天伸手过来,帮他用力按了两下。
再进到厨房看见那些油腻腻的碗,路平安后知后觉地脸红起来,忙一只只摞着搬到水池那儿。邢天从后面把他挤开,顺手理了一下他头顶翘着的一撮毛,“大厨,煮你的面去吧。”
妈妈崇尚健康饮食,所以家里从来没有速食面。路平安从橱柜里找出一袋挂面,没有配菜,没有汤底,只有冰箱里还剩下的小半罐辣椒酱,也是妈妈亲手做的,她总是念叨着有时间要多做几罐。路平安还记得妈妈在讲这些话时脸上浮现出有点骄傲的表情,却无法预知他们将再也没有共处的时间。
他盯着那个小玻璃罐出了会儿神,决定放弃睹物思人的“矫情”做派。是的,如果妈妈还在,一定会双手叉腰地教训他“矫情”,“浪费粮食”。路平安抿着嘴,把辣椒酱一股脑地倒进热油锅里。“呲啦”一声,整个厨房都蒸腾出了一股香气,好像她从未离开,仍然面带笑容地守在他身边。
第40章
“喝点什么?”黎远舟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两个相貌气质都截然不同的年轻人,站起来打开冰箱。
“就矿泉水吧,刚才吃饭被辣到了。”邢天一边说一边揶揄地瞟了路平安一眼,路平安绷着脸,眼光心虚地飘向另一侧。
黎远舟拿着水回来时邢天看懂了他脸上的表情——“这种时候你们还有心情吃饭?”
当然要吃,不吃怎么有力气和你这个老狐狸斗。
邢天拧开一瓶矿泉水,先递给路平安,手指刚搭在第二瓶的盖子上就听见黎远舟冷冰冰地问:“那蠢货和你说了什么?”
瓶盖的纹路硌在掌心,邢天用力一转:“你把肖山怎么了?”
“这时候还关心他,你也是重情重义啊。我就是让他长点记性,脑子不够用的时候,至少应该懂得把嘴闭上。”
邢天看着他一脸头疼的样子嘲讽地问:“既然知道他蠢,干嘛还要招他进来?”
“蠢货才好控制。你把他要的东西给他,他就会像条狗一样乖乖跟着你。”黎远舟说到这儿抬眼看了他一下,“要是我给你一套房子,你能保证从此我说什么就做什么,没有半点自己的想法吗?”
“不如你先给一套试试。”
“和你老板一个德性。”黎远舟挥了两下手,像在驱赶什么恼人的东西一样。“行了,说说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吧。这事虽然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我也卖你个人情。”顿了顿他又语带警告地说:“不要太过火”
邢天不管他,第一个问题就直中红心:“秦双全这段时间都在你的地盘混吧?”
“是。”
“他都玩些什么?”
“公子哥,左不过是吃喝嫖赌那一套。”
邢天挑了下眉:“我还不知道您什么时候也做起赌场生意了,您不一直标榜自己是个正派的商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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