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从眼眶跑出来,越过他的鼻梁,再砸进另一只眼眶。他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很脆弱,没有在过去的几个月崩溃,只因为路平安陪在身边。
他永远会在他摇摇欲坠时说:“这不是你的错。”“我相信你。”就像他也曾在他最无助时抱着他“谁要是敢说你有病,我就弄死他。”
他们互相支撑。
而这一夜,没有路平安的安慰,邢天被那些早已积压在心底的自责彻底吞没。见不得光的声音在黑暗的房间里肆意放大,潮水般一层一层向上翻涌。
如果没有他,肖山不会知道路阿姨的店面;
如果他没割那一刀,姚熏然不会惨死;
如果他能帮人帮到底,始终关心肖兰,紧盯着肖山的动作,肖家不会到这步田地;
如果从一开始,他不去招惹路平安...
“我带他去那间店,是想给店里带点生意。”
“我杀了秦双全,我杀了他!我们还是朋友对不对!”
“去哪儿都行,都比烂在这儿好。”
“可怜肖山爸爸现在比他儿子还疯。”
“她脖子这儿拉了一道伤口,鲜红鲜红的,我实在忍不住。”
“你知道前一刀是谁割的吗?”
......
潮水随着血液涌流,漫过膝盖,漫过掌心,漫过肩膀...快要被溺死的一刻,一个微弱的声音突然拨开阻碍,降落在他耳边。
“我不会有事情瞒着你的。如果以后你遇到了什么事,也一定不要瞒着我。”
邢天如大梦初醒般坐起,衣服被冷汗浸透,窗外的天空阴沉像块化不开的墨,一切一切都证明这并不是一个适合通话的时间,他却已经摸到了手机。
你相信命运吗?
同一时刻,两个处在完全不同境遇的人,奇迹般地想到了对方。
屏幕上跳跃着路平安的名字。
“喂,”邢天的眼泪再次涌上来,不得不用力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平安,我有事要告诉你。”
电话那头传来路平安急促的呼吸,“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第62章
影视剧和小说总会将相遇的画面描绘得无限美好,但在路平安的生活里,一场相遇往往意味着一个巨大的变故刚被掀开一角,就像他的父亲母亲,他和赵日攀,秦双全,姚熏然...
这么多年,似乎只有邢天是唯一例外。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会想到,半年前在何警官办公室看见的一张照片会牵引着他再次回到这里,而他串联起来的故事,震撼程度不亚于在海底钓上一条鲨鱼。
他曾在电话里笑着对邢天说:“照片里的人和明哥还有点像呢。”
而现在他紧握听筒,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我确定了,那个人就是齐明!”
齐明又在春风里熬到凌晨才下班。最近邢天不知中了什么邪,连着好几天都没露面。他在吴辉面前顺嘴提了一句,吴辉边摇着扇子边轻描淡写地说:“也许是平安不在,他相思病犯了吧。”
吴辉的脸上没有笑,但齐明就是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得意。他压根不担心邢天,甚至巴不得这几天他别来春风里。
因为那一箱一箱往仓库搬的货,还因为...
齐明在心里冷笑一声,憋了这么多年,老狐狸也有藏不住尾巴的一天。
他一口气爬上二楼,因为疲惫呼吸都比以前粗重了不少。钥匙嵌进锁眼里的一刻才觉出不对劲,多年训练的本能让他后背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到底还是迟了。
齐明僵直地站了几秒,把钥匙收回掌心,快速转身,“谁?”
路平安从楼上慢慢走下来,齐明看清了他的脸,心里松懈了一瞬,却又立刻再度紧绷。
“明哥,”路平安纯良地对他笑,“我刚从市里回来,市局的何昭彰警官叫我代他向你问声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齐明摸摸他的脑袋,“邢天这几天想你都快想疯了,赶紧回去见他,别在我这儿瞎捣乱。”
他又转身去开门,钥匙黏在手里,涩涩地使不上劲。路平安走到他旁边替他打手电:“我一会儿就回去,你不认识何警官?”
门总算开了,客厅里的灯把齐明的脸照得半明半暗:“你哥我这辈子就没去过市里。”
“那徐琛警官你也不认识?你不是他最喜欢的学生吗?”
半明半暗的脸一瞬间狰狞起来,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路平安丝毫不怀疑齐明会扑过来揍自己,但最后他还是克制住了,把门敞得更大了些,“进来说吧。”
“我是徐琛最喜欢的学生,这句话也是何昭彰告诉你的?”
齐明的声音里压着疲倦,但更多的是一种期待,路平安愣了一下,把门关好后才轻声说:“原来真的是你。”
这次他被实打实地揍了,一拳砸在脸上,瞬间眼冒金星。路平安连自己是怎么滑到地上的都不清楚,扶着门框,看齐明的表情一会儿像哭,一会儿像笑。
齐明颤抖着抹了把脸,扭曲地笑出来:“我就知道,这他妈不会是何昭彰说的话!”
客厅里堆积的木头还是和路平安上次来时一样多,齐明随意挑了一块坐上去,扭曲的五官已经恢复原位,眼睛居高临下地,冷漠地看着他,“说说吧,你这么牛逼,是怎么怀疑到我的?”
路平安用力撑了一下地面才站起来,脑袋晕乎得像被人用铁桶罩住,他也学齐明一样坐在木头上:“过年之前我去市局做过一次采访,在何警官的办公室看见一张照片,有一个和徐警官站在一起人,和你很像。”
齐明挑挑眉毛:“你还在诈我?”
那张照片不会存在,否则有九条命都不够他活到今天。
“照片是徐警官的遗物。”路平安清楚地看到齐明的手紧握成拳,“被何警官压在相框背面,放在一堆文件底下,如果不是东西被风吹掉下来,不会有人发现。”
他竟然在安慰自己,齐明心里酸软,语气甩出来却还是硬邦邦的:“就凭这个你就想到了我?”
“没,”路平安老老实实地摇头,“我当时以为是巧合,直到...直到看见你吸毒...”
齐明对这件事倒是平静得很,甚至还自嘲地笑笑:“再怎么说我也算个混混嘛。”
“你不是。”路平安很认真地说,“而且在南城,没有一个人的帮助你搞不到这种东西。”
“你在帮黎远舟做事。”
路平安讲到这里顿下来,特意留给齐明一段时间让他发表意见,齐明却只是静静坐着,像一个听故事已经入了迷的人,路平安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自己天马行空的“推测”——
“你记不记得你送过我一个木雕?那天我看到你的手指上长满了老茧,我以为是做木工磨出来的,可我在你家的时候看见这些木头都沾了灰。”路平安顺手在自己身边抹了一把,“这么厚的灰,你一定不常做木工。我在市局时看过那些警察的手,经常摸枪的手和你的一模一样。
我突然想,何警官照片里的人会不会就是你?
我听过一些何警官的故事,知道他退下来和七年前百莲仓库的案子有关。我就在网上不停地去查当年的资料,又去图书馆翻旧报纸。就在最近,我找到了一张何警官在表彰大会上的合照。
站在他旁边的人,我也在那张照片上看过,他是另一个教官,也是后来在大火里牺牲的警察,徐琛。”
齐明的表情再一次因为这个名字变了,不是狠戾,却是孩子一样的柔软,路平安乘胜追击:“所以我又去找了一回何警官。”
“你自己去找他?”齐明很意外。
“我向他撒了个谎。”路平安讲到这儿有点脸热,心情却一点点松懈下来,好像齐明又变回了他以往熟悉的“明哥”,两个人只是坐在这儿聊闲天。
“我和他说我在报社找了份兼职,想要写一篇与警察有关的文章,不知道他能不能再让我采访一次,他答应了,他说自己退下来以后就只处理一些书面工作,清闲得很。但我觉得,”路平安的目光若有似无地从齐明脸上拂过,“他也是想找个机会,怀念一下往事。”
齐明低着头拨弄手指,没有接话。
“他跟我讲了好多过去当教官,执行任务的事,最后还自己提到了百莲仓库大火。他的办公桌上有一张照片,是他和徐琛,还有一群警校学生的合影。我认真看了,上面没有那个像你的人。
何警官说,这是他和徐琛一起带过的唯一一届学生,后来,他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我问他,那这张照片里有你最喜欢的学生吗?他说那个最喜欢的学生不在照片里,他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离开警校了。可我觉得不是这样。
我问过邢天,你是从五六年前从才开始跟着吴叔的,这个时间点,还有毒品,照片,枪茧,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你不是在为黎远舟做事,你是从六年前就埋在他身边的卧底。”
齐明再抬头的时候,脸色像上了层漆一样白,冷汗从他的鼻尖滑落,掠过翘起的嘴角:“你小子不上警校可惜了。”
路平安笑了笑,“何警官说我这副样子吓不住人,最不适合做警察。”
齐明的嘴角越咧越大:“知道自己吓不住人还敢单独来找我?不怕我就在这儿把你弄死?”
话音刚落他的身体就晃了晃,路平安冲过去扶住他:“我不是一个人来的,邢天就在楼下等我,你是不是瘾犯了?”
齐明很凌厉地瞪了他一眼:路平安装作没看见:“你想吸就吸吧,我不让他上来。”
齐明刚开始还是很粗野地把柜子拉开,像是要用这样狰狞的表现来挑衅路平安,但他看着站在客厅里男孩单薄的身影,两三秒后还是捧着粉末转了过去。路平安望了一眼他佝偻的后背,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喘不上气,干脆掏出手机给邢天发短信,告诉他自己一切顺利。
“你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齐明的声音突然传过来。
“啊?”路平安怔了怔,停在“发送”上的手指迟迟没有按下去。
“你费了这么多心思,不会只因为好奇吧?”齐明转过来,苍白的脸终于有了点血色,“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的确有事要你帮忙。”路平安的手指拧在一起,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齐明就比了个手势:“让邢天上来吧,到了这一步,不管你要我帮什么,有些事你们俩都应该知道。”
“比如?”路平安警惕地看他,总觉得齐明好起来就会和邢天干上一架。齐明像是有读心术,不屑地笑着往他这儿走,“夸你两句就觉得自己什么都猜得对?你有没有想过你只是来我这儿一趟就撞见我嗑药,吴辉天天盯着我,会没有察觉?”
路平安的心猛然一抽,紧接着重重坠下去,不是没有想过,是他从一开始就不愿去想。
齐明没有如他所愿,逼视着他重复一遍:“让邢天上来。”
邢天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站在外面敲门,路平安把门打开,邢天皱着眉头捏住他的下巴。
“你他妈打他?”这是他进来后对齐明说的第一句话。
齐明丝毫不怵,扬着下巴挑衅:“他诈我,我没宰了他已经不错了。”
邢天涨红了脸往前冲,路平安用力抵住他的胸口:“我没事,你别伤到他!”
齐明嘶哑地笑一声,“我当年在警校的时候,可没人敢和我说‘伤到他’。”
这是邢天第一次听到齐明承认自己过去的身份,春风里的调酒师,南城走街串巷的“八卦王”,顶着那张永远泛白,永远骨瘦嶙峋的脸说“我当年在警校的时候...”
即便他有再多的怒气,这一刻也冲淡了。
齐明看着邢天瞪得溜圆的眼就想乐,努力忍住,坐下来揉揉膝盖,“你们也坐吧,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我他妈最讨厌讲故事。”
“你小子不上警校可惜了。”
齐明十六岁的时候,也有人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那时他还不叫齐明,他有自己堂堂正正的名字和身份,但在这个故事里,这些都无关紧要。
对他说这话的人是个警察,叫徐琛,长了一张电视剧里端正的好人的脸。徐琛在店里买汽水时钱包被偷,齐明撞上,当了回见义勇为的好少年。虽然后来徐琛用行动证明自己根本用不着人帮,但他还是被奖励了一瓶汽水。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坐在屋檐下躲太阳,齐明问你是警察吗?徐琛低头看看自己的警服,宽厚地点点头。
好威风,齐明小声说。徐琛揉揉他汗津津的头发,你将来也可以来考警校,我觉得你很适合。
齐明没作声,脏得一塌糊涂的球鞋在地上划了一道又一道。他是家里最小,最不让人省心的孩子,从来只有挨骂的份,从来没人告诉他你很适合做什么。
他和徐琛最后是怎么分别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徐琛给他留了个电话号码,那个夏天和紧接着的一个夏天,他都卯足了劲地学习。
也许是为了那一丝可怜的“知遇之恩”,也许是为了不在哥哥姐姐面前抬不起头,十七岁,齐明成功考上警察学院。
报到的第一天,教官站在校门口迎新,端正的圆脸绷得紧紧的,却因为过于严肃显得有些违和。直到齐明走近了,一米八的个子,身量是介于单薄与壮硕之间的恰到好处。有学生惊奇地发现教官笑了,笑纹迅速霸占在他的眼角。
齐明静静地看着,觉得他有些老了。
宽厚的手掌伸过来,揉揉他汗津津的脑袋:“你小子,来啦。”
第63章
警校一班的学生都知道,徐琛对齐明有种特殊的偏爱,但没人觉得这不正常。齐明专业课,文化课回回都是第一,是任何老师都愿意偏爱的学生。
只有一个人例外。
市局的局长临近退休,何昭彰是那段时间警民心中一致的接班人选。可无论外界的给他戴了多少顶高帽子,他都还是和从前一样,每个月回一趟母校,不计报酬地给后辈们传授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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