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朗月艰难地侧过头,护工已经走了,留下大开的窗户,风有些凉,却很舒服,轻柔地带动着白色的窗帘一起舞动。
窗外景色正好,缀满绿叶的树枝刚好延伸到他的窗前,为这个房间增添了不少色彩。
床边有一套干净的陪护椅,干净得一丝温度也没有,好像从没有人在这里休息过。
他的床头也是干干净净的,连一只水杯也没有。
不该是这样的……
他记得自己总是寂寞,却并非无人陪伴。
可是,那个人是谁?
他又是谁?
为什么会在这里醒来?
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程朗月似乎能看到什么东西正从他身体里流逝、消散在了空中。
不要……
不要!
还给他!
“……不要……”他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一样粗糙嘶哑,这一点近乎于无的气音都让他的嗓子火辣辣的疼。
昏睡了这么多年,他还能发出声音已经是一个奇迹,足以可见他想要说话的欲望有多么强烈。
更准确来说,足以可见他对流逝的记忆有多么珍视。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
程朗月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嗓子也是,眼睛也是,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火辣辣地疼。
他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之后的一顿时间,他都是迷迷糊糊的,大部分时间昏睡在一片黑暗中,偶尔醒来却什么都想不起来,痛失所爱的感觉让他清醒着反而比昏睡的时间还难熬。
直到四月末的一天,他恰好在早晨清醒过来,护工愣了一会儿,问道:“你……你竟然醒了?”
程朗月说不出话,也没办法动弹,他艰难地看着护工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惊慌地叫来了医生。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一片兵荒马乱之中。
再次醒来,他首先看到了坐在看护椅上为他剪指甲的姜萱。
姜萱剪完后,还细心地为他打磨好,处理完右手,她抬头想要休息一下脖子,和程朗月的目光正对上。
她先是一愣,满脸不敢置信,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程朗月,真正摸到他之后,她露出一个激动欣喜的笑容,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砸到床上。
姜萱颤抖着唇说道:“你终于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程朗月想问她是谁,却发不出声音,强行说话带来的疼痛还残留在他脑子里,他不敢再尝试一次。
“没事,你才醒过来,别急着说话。”姜萱抓起床头的杯子,用棉签沾了些水润了润他的唇,“你才醒过来,还不能喝水,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程朗月看了一眼床头,上面摆满了水果,水杯、保温桶、洗漱用品一应俱全,还有一束娇艳欲滴的百合花。
仿佛之前的寂寞都是他的错觉。
姜萱一直看着程朗月,一秒都舍不得错过,眼泪更是没停过,程朗月是在她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中睡了过去的。
她说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他醒来了。
她说她工作忙,没能每天守着他,错过了他第一次醒来,她很后悔。
她说她很爱他,没了他生活天昏地暗,好在他终于醒了过来。
她说:“妈妈会保护好你,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那时候的程朗月并没有意识到,这些话会给他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化。
现在想起来,程朗月竟然有些恶心。
那些纠缠在他脑中的诡异的荒谬感终于有了答案。
☆、真相是假(8)
程朗月从梦中醒来,半坐在床上,一点点理清了脑中的思绪。
成为植物人的期间,他在昏迷时,也是昏昏沉沉地躺在黑暗的身体里,对外界有一定感知,却不甚清晰,和他发烧昏迷的这段时间一模一样。
他看到的那个充满白光的地方,成为植物人的期间他是否也能看到?
他隐隐约约听到的那些话,是否是他的记忆,而非梦境?
那道他听到的和自己一样的声音,是否就是他曾经说过的话?
他还记得那个自己说话的时候有多么崩溃,他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带我走吧,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外面只有我一个人,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人也没有……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就这么躺着,无奈地感受时间一点点流逝……
我感觉很不好,我的记忆越来越迟钝,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你带我走吧……”
外面是指白光世界之外,也就是指他昏睡在身体里的时间的话……
他成为植物人的期间根本没人来看望过他?
那个护工似乎也说到过——你只能躺在这里一动不能动,也没见什么人来看望你。
当时他固执地认为自己昏迷期间是有人陪伴的,而他醒来后,看得最多的便是姜萱。
所以他顺理成章认为那个人就是姜萱,忽略了其中不合理的地方。
比如,从第一次醒来到真正被护工发现醒来,姜萱并没有来看望过他。
比如,第一次醒来空荡荡的房间。
比如,护工的话。
想到姜萱说来就来的眼泪,欣慰感动的表情,如出一辙的说辞,程朗月心底涌上一股恶心感。
他猛地摁开灯,趴在床边干呕。
程朗月脑中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以前被他忽略的细节也在这个时候一点点被翻找了出来。
年少时的他和姜萱吵架时,姜萱说了什么来着?——我看你就是被那个小疯子带坏了!你以前那么听话,就因为认识了他……你自己数数,认识他之后你顶撞我多少回了?
以前他们的关系似乎并不好,姜萱不许他选文科,她从很早就显露出了想要操控他人生走向的意图。
怪不得,姜萱听说他失忆了,眼中会闪过惊喜。
还有,他似乎记得,祁夏前几天提到过,他的父母是五年前搬去木山小区的。
如果他是八年前出的意外,他们为什么要在三年之后才决定搬家?
程朗月看着亮得几乎反光的地板,蓦地冷笑一声。
他从未想过,他全心全意相信的两个人,竟然联合起来骗他,目的还是那么地可笑——为了让他走上他们安排好的路。
太可笑了。
也太可悲了不是么?
程朗月仰面躺回床上,想起了那个充满白光的世界,那里一点生气也没有,也没有欺骗,倒也不差。
那个世界,到底是他太寂寞而幻想出来的,还是真的存在?
那个说要带他走的少年,也是他幻想出来的救赎么?
还是说,他真的已经疯了?
程朗月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到脑科,找到了曾经主治他的医生谢广元。
“谢医生,您还记得我吗?”
谢广元愣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噢是你啊,我当然记得,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一下关于我病情的事,我想知道,当年我受伤之后,是您为我做的手术吗?”
“不是,你是转院过来的,来的时候伤口已经养好了,只是还昏迷着。”
“我能看一下转院记录吗?”
“当然可以,这是你的权利。”
医生对于医学奇迹总是抱有莫名其妙的热情,谢广元也不例外,在他的陪护下,程朗月很快看到了自己的转院证明。
他把文件翻得飞快,根本不在意病症说明,翻到最后的签名页,程朗月才停下来。
“谢医生,您能看出来这个签名是谁吗?”
谢广元凑过去看了一眼,“张强,是我们市里很有名的脑科医生。”
“我知道了,谢谢您。”
“不客气,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些小事而已。”
“那行,反正这种事怎么说呢,你当时毕竟受了那么重的伤,有后遗症是很正常的事情,查不出毛病其实也是好事,心放宽点。”
那么重的伤……
程朗月细细咀嚼了一遍这几个字,对谢广元道了谢便离开了。
☆、真相是假(9)
程朗月借来了许医生的手机,从网上查到了张强的电话,立马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通。
“喂,你好,我是中心医院脑科主任张强。”
“张医生您好,我是程朗月,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
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张强很是惊喜地回道:“啊?程朗月?你醒过来了?”
可想而知,程朗月这个病人在他那里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是啊,多谢张医生的照顾,我才能醒过来。”
“醒过来就好,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只是偶尔会头疼。”
“那问题倒是不大,有时间回来我给你做个全面检查怎么样?其实脑科这方面的话,还是中心医院更好一些,这些你上网上都能查到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想咨询一下您。”
“你说吧。”
“以我当时的情况,醒过来的几率应该很小是吗?”
“是的程朗月,不得不说,你真的是一个奇迹。不止醒过来,当年手术能成功也是。
你当时受了很严重的伤,最严重的是脑干组织受损,被送到医院时,你已经不会自主呼吸了。
说来惭愧,我当时也是抱着拼一把的心态,没想到真的把你抢救了回来。我到现在都认为,你是我见过求生意志最强的人,很难想象你是怎样坚持下来,又是怎样醒了过来。”
“我能活过来,与您的帮助脱不了干系,我最近还在医院,等我好一些了,您一定要抽出时间为我检查一下。”
“这是当然。”
挂断电话,程朗月愣在原地,仿佛与整个世界都割裂开了。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狂风呼啸、山崩地裂、天昏地暗;
一半山如荒骨、海成静水、死气缭绕。
一半在发疯;
一半在死去。
所有情绪绞在一起,湮灭了他,程朗月逐渐无法呼吸,视线开始模糊,万物化为寂静。
他想,都他妈是假的。
爱是假的、
关心是假的、
醒来后他面对的一切都是假的。
意识开始无限下坠,失重的感觉让程朗月前所未有的轻松。
许医生手忙脚乱地接住突然砸向地面的程朗月,虽然他也跟着一起跪在了地上,好歹没让程朗月撞到头。
“程朗月?你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发生什么了?”
程朗月无法回答许医生,他还在不断下坠,过去的画面组成一段长长的胶片,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努力想去看清点什么,直到把自己看得头眼发昏,也没看出个什么名堂。
胶片逐渐走到了头,无尽的白光从下方包裹住了他。
程朗月感觉像是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精神开始松懈,眼睛也开始半闭,随时都要阖上了。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程朗月猛地睁开了眼睛,后脑勺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身体像是要散架了一般,提不起半点力气。
他看着熟悉的满目白光,逐渐放弃了挣扎,就这样在这里长眠说不定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想起医生的话,程朗月忍不住自嘲一笑,他竟然是他见过求生意志最强烈的人?
那这个世界上的人怕不是要死绝了。
程朗月,已经不想活了。
疲惫、空虚、悲伤、失望……
各种负面情绪碾压已经侵占了他的身体,一遍遍碾过脆弱的神经,呕吐的欲望在喉咙里翻滚,好像要把破碎的内脏都一并吐出来。
☆、真相是假(10)
“呜呜呜……”
烦人的哭声源源不断传来,搅得程朗月烦躁不已。
是谁在哭?
别哭了。
别哭了!
别哭了!!
程朗月烦不胜烦地睁开眼睛,是姜萱在他床边哭。
“怎么了这是?”程朗月不明所以地问道。
姜萱看到程朗月醒了,脸上立马绽出笑意,一时间又是哭又是笑的,有些滑稽。
“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呜呜呜……你终于醒了……”
程朗月无奈地叹了口气,眉心紧皱:“我这不是没事了么,您别哭了。”
“我就是太害怕了……以前你就是这么躺着,怎么叫都叫不醒……妈还以为……好在你没什么事……”
“我没事了。对了,我有个问题想问一下你。”
“你说……”
“你和爸已经搬过来八年了,对这附近应该比较熟吧?”
姜萱有一瞬间的愣神,如果不是程朗月一直看着她,还真注意不到,姜萱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才说道:“因为平时都忙着工作,也说不得很熟。”
“噢,这样啊,我本来还想问一下你知不知道哪里能学一下日语的,那我还是回去之后自己找找吧。”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前几天看到一部日本电影,我发现自己好像会点日语,之前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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