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台上搁着一盏灯,灯光映在了铜镜上,容离睁着眼,看得一清二楚,铜镜里并无鬼影。
容离闭起眼,舌尖一动,无声地念了这杆竹笔的名字——
画祟。
次日清晨,四处雾蒙蒙的,雾气浓郁得委实古怪,淅沥的雨正在下着,打得屋瓦噼啪作响。
柴房的门被推开,一个小厮按例去送了粥,谁知,今儿这门刚打开,里边那个婢女就跟疯了一般挣扎,直往木柴里缩,连头也不敢抬。
小厮也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差点泼了粥,不解道:“我是来送粥的,老爷和姑娘近几日都未提及你,未说要如何罚。”
可玉琢还是浑身在发颤,说话吞吞吐吐的,又小声得很,那小厮只得放下碗,靠近问道:“你在说什么,我又不是老爷叫来罚你的,你怕什么。”
玉琢动着唇道:“鬼、鬼,有鬼——”
她猛地一抬头,双眼圆瞪,那模样比厉鬼还要吓人,一头撞上了小厮的下巴。
小厮跌坐在地上,捂着被撞疼的下巴,见她捡木柴作势要挥下,忙不迭爬起身就跑,出门还不忘把柴房的门重新锁上。
小芙一夜好眠,晨时也醒得早,听到这动静便立刻出了门,逮着那正拔腿跑的小厮问:“怎么这么急急燥燥的,也不怕吵着主子们。”
那小厮指着柴房说:“被关在里面那位,不知怎的疯起来了。”
此时蒙芫那屋的门也打开了,她的贴身婢女一脸烦闷地问:“谁疯起来?”
“玉琢,玉琢疯了。”小厮吞咽了一下,喘着气道。
蒙芫的婢女鄙夷道:“怎么会突然疯了,昨日不是好好的么。”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骤然一变,匆匆忙忙合上了门。
此时容离还在床上躺着,虽未起身,但也听到了屋外的动静。她不紧不慢地坐了起来,不等小芙回来,自个儿洗了漱,穿好了衣裳。
华夙仍就着昨夜的姿势坐在镜台前,听见她起身的动静,这才回过头,淡声道:“这容府当真日日皆有好戏。”
容离抱起了小芙事先备好的手炉,迎上了华夙的眸光,这才坦然道:“那婢女,许是被我吓着的。”她说得太过冷静,眼中竟连丝毫愧疚也不见。
“你故意的。”华夙淡声道。
容离两眼一弯,算是默认了。
“你吓她作甚。”华夙话音一顿,又道:“若当真深恶痛绝,何不除了她一了百了。”
这嗓音平淡沉着,当真是未将人命当作一回事。
容离慢声道:“我先前跌落水,便是因她,她是三夫人派来的,许是知道些事,也不知是如何被收买的,竟这般心甘情愿。”
“你想得倒是周全。”华夙道。
容离轻着声,明明模样柔弱,可说出口的话却并不柔和,“不说周全,但求三娘夜不能眠。”
她出了门,恰好看见蒙芫从屋里出来,状似无意地道:“那丫头莫不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
小厮本就心慌,看见这大姑娘后更是惶惶不安,支支吾吾道:“她、她说,她瞧见鬼了。”
容离眼一抬,讶异道:“她吓成这样,也不知见了什么鬼。”
蒙芫双手拧着帕子,佯装镇定道:“去告诉老爷,此事传出去对容府不好,莫要声张。”
容离颔首,“快些,路上切勿耽搁了。”
小厮冒着雨拔腿又跑,闯进了雾气里。
这雾来得怪,祁安地带已许久未有过这么大的雾了,几步外便是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真切,好似被轻纱遮了眼。
小芙连忙走回屋下,扶着容离道:“姑娘,你怎这就起来了。”
容离拍了拍她的手臂,意有所指地道:“昨夜我遭了魇,也不知她是不是被我吓着的,可我……怎会将她吓成这般模样。”
“她定是心怀鬼胎,不做亏心事,不惧鬼叩门!”小芙冷哼了一声。
远处,蒙芫神色微变。
雨渐渐小了些,这狂烈的风竟未能将雾气吹散,酥润的雨被卷到了屋檐下,打在了容离发上。
容离退了几步,仰头看向这灰沉沉的天,说道:“这天委实古怪,风大也就罢了,雾气怎也这么大。”
“咱们进屋,别让雨水沾了身。”小芙垫着脚,将手遮在了容离额前。
“不进屋了,就在这等爹过来。”容离将她的手拿开,“你若要替我遮雨,不如进屋拿伞。”
小芙讷讷地“喔”了一声,连忙进屋找伞去了。
华夙正巧从屋里出来,素白的手从黑绸里伸出,探到了屋檐外。她手背顿时沾了些许细润的雨,雾气在碰及她的手便好似化开了一样。
容离看愣了,却不好开口。
“这不是寻常雾。”华夙眉头微皱,退回了门槛里,“有人施了阵。”
容离抬手掩住了唇,压低了声音道:“莫非是那青衣鬼所为?”
“未必,如今祁安鬼气滔天,鬼物齐聚在此,故而四处俱是和尚道士,就连招摇撞骗的也想来分一杯羹,布阵的许是鬼怪,也可能是和尚道士。”华夙冷着脸,又道:“这祁安城,怕是不能安宁了。”
她收回手,捻去了指尖上沾着的雨,“这次怕了么。”
容离双眸柔柔一弯,未见答话,面上沾了些雨,眼角的痣跟着盈润了起来。
小芙从屋里出来,撑开伞遮在了她头上。
过了一阵,容长亭果真来了,他见容离站着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才命人打开了柴房的门。
屋里,玉琢缩成了一团,口中仍在念叨着“有鬼”。
容长亭皱眉:“当真又闹鬼了?”
小芙打着伞,打量了一下自家姑娘的神色,小声道:“老爷,昨夜姑娘被魇住了,夜里魂不守舍地出了门,玉琢见到的,许是姑娘,她这么怕,莫非是……心中有鬼?”
容离垂着眼,唇角略微提起了点儿,又收敛着慢腾腾地沉了下去。
华夙站在门槛里,冷淡地哂了一下,丹唇无声默念,“狐狸。”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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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容长亭还没回头,蒙芫听得又是一惊。
容离朝柴房走了进去,看着木柴边上缩成一团的婢女,弯下了腰,柔着声问道:“玉琢,你昨夜见到的兴许不是什么鬼,恐怕……是我。”
她声音轻缓,好似怕把这绷成了一根弦的婢女吓着。
玉琢听见她的声音,周身抖得更厉害了,像是被恶鬼催命般,啊啊胡叫着,双腿踢个不停,还将手臂掩在脸前,将自个儿的视野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当真在怕,许还知晓自己昨夜瞧见的是谁,故而在见着正主后才更慌张了。
蒙芫站在屋外一声不吭,死死盯着那颤颤发抖的婢女,怕极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拧着丝帕的手青筋暴起,就连气息也急促起来。
容离双手扶在膝上,缓缓蹲下/身,本是想靠近一些。
不料,玉琢忽地放下了遮在面上的手,猛地朝她推去,那惶恐狰狞的模样,当真像是撞了鬼,兴许即便撞鬼也不会如此惊怵,“别过来,别过来——”
眼看着自家姑娘要被推倒在地,小芙连忙跑上前,扶住了姑娘的胳膊。
玉琢蓦地撞上前,竭尽浑身气力,还咬紧了牙关,一副死也要拉人垫背的样子。
容长亭瞪直了眼,不等他开口,站在后边的护院已经冲上前去,将这忽然发疯的婢女给按住了。
容离面色煞白,直起腰退了几步,按住胸膛喘起了气来,“玉琢,我从未害过你,你究竟与我……有何恩怨?”
如今夫人和老爷皆在,小芙不敢说话,只暗暗回头朝三夫人看去一眼。
“玉琢,你可知你在做什么,神志不清了?”容长亭冷声斥道。
玉琢被按在地上,疯了一般挣扎,那头发衣裳乱糟糟的,比恶鬼更像恶鬼。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容长亭猛地一拍门框,咚的一声巨响。他抬手按着眉心,在按捺住心底怒意后,回头朝小芙看去,软下声道:“你说,姑娘昨夜当真撞了魇?”
“也……许是梦行症。”小芙惶惶应声,“昨夜姑娘早早睡了,我伏在桌上小憩,一不留神便睡着了,醒来时发觉姑娘已不在屋中,连忙出门去寻,只见姑娘在兰院外提灯站着,好似神魂被勾走了一般,我唤她时,她一时未能回神。”
容离低着头,眼睫扑棱如蝶,“昨天忽地梦醒夜游,只觉得周身发冷,后来小芙唤了我,我才醒了过来,发觉自己竟在兰院外,手上还提了灯,许是玉琢昨夜在窗边瞧见我夜游的模样,才被吓成了这般。”
她声音越来越轻,好似气息奄奄,又讷讷了一句:“离儿……并非有意。”
“身子弱的人常患离魂之症,夜里许还会惊起梦游。”容长亭摇摇头,“是爹未考虑周到,如此想来你搬回兰院正好,兰院人多,有个照应,若是在竹院里……”
他话音一顿,冷冷看着小芙道:“怕是你都梦醒几回了,你这婢女还未发觉!”
小芙被吓得双膝一软,差点就跪下了。
容离紧握着小芙的手臂,硬是将她撑住了,轻声道:“这不怪小芙,我昨夜点了助眠的香,小芙嗅见这香便会困得醒不来。”
小芙眼巴巴看着自家姑娘,双眼红通通的,近乎要哭出来。
容长亭这才缓和了半分,对着玉琢冷声道:“不过是夜里见到了大姑娘,却被吓成这样,若是府外之人在此,还以为你是做了什么愧对大姑娘的事。”
姒昭低声说:“老爷问问这婢女不就知道了么。”
蒙芫蓦地回头朝四夫人看去,满目的难以置信。
姒昭却未看她,眸光紧挂在自家老爷身上,连一寸也未移开,好似未察觉到身侧那寒凉又甚是不解的眼神。
容长亭朝玉琢走近,低头道:“你如实说。”
玉琢发髻凌乱,那盖了满脸的发间,一双惶恐的眼露了出来,她眼眸木讷地转了一眼,嘴大张着,好似想说话,却又怕得不行,压根挤不出声。
她在看容离,眸光颤得好似被波澜起伏的水面。
容离轻声道:“你为何怕我?”
“再这样下去,她当真要被吓出魂了。”一道淡漠的声音倏然响起。
容离微微侧目,余光扫见了华夙。
华夙并未走进大雾里,而是穿了几面墙,横冲直撞般走了过来。她一袭黑袍裹得严严实实,连脖颈也未露出来,浑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双眼,双眸狭长,眼尾染了绯色胭脂,艳而冷淡,妖异诡谲。
容离没应声,垂着眼似在思索。
华夙垂目看向地上那狼狈不堪的婢女,不咸不淡道:“你想从她口中挖出什么。”
这小小的柴房里站满了人,容离哪寻得到机会回答,总不能说自己大半日的又撞了鬼。
华夙忽地抬手,细长五指从袖口中探出,掌中乌黑的鬼气蓦地释出,那一团鬼气好似青面獠牙的鬼首,疾疾朝那婢女脸面袭去。
寻常人看不见,容离却看得一清二楚,她蓦地抬眼。
鬼气撞上了玉琢的脸,如墨汁般凝进了她的双目,那一双神情怵怵的眼顿时乌黑一片,被鬼气占了个遍。
容离看愣了,不知华夙这是想做什么,但她料想,其余人是看不见玉琢眼中鬼气的,否则俱会被这黑沉沉的一双眼吓到。
华夙寒声道:“让她记起前事,慑其神魂,令其亲口道出。”
容离沉着的嘴角略微一扬,弧度轻微,不曾想这鬼竟还有如此本事。
被按住的玉琢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忽然直挺挺地坐起了身,僵住的眸子缓缓往旁一转,朝容长亭看去。
双目无神,不似活人。
容长亭被她看得怔了一下,后背竟涌上了寒意,心底莫名发憷。
两个按着她的护院看不见她面上的神情,观老爷和夫人们骤变的神色,俱是不明所以。
蒙芫更慌了,琢磨不透玉琢这是什么意思,只好死死地盯了过去,然而玉琢神情不变,她却先一步被吓昏了头。
玉琢双目无神地道:“我不该、不该在夜里劈断护栏,不该接那一盅热汤,故意往大姑娘身上泼,我、我……”
“不要变作鬼杀我,不要化作厉鬼……”她的嘴张张合合,最后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此话一出,容长亭冷声道:“给我把她关起来,问个水落石出,一个婢女怎会有这么歹毒的心思!”
他头一转,朝蒙芫看去,“这样的人你都敢往离儿身边送?”
那渗进了玉琢脸面的鬼气如烟缕般涌出,被华夙收了回去。
华夙将指间鬼气捻碎,“她心力不支,没能说完就昏过去了,一时片刻醒不来。”
容离心道可惜。
被冷眼直视的蒙芫猛地低下身,“老爷,这丫头先前还好好的,我怎知她竟会这般待离儿,先前同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丫头,不妨将那俩丫头叫来问问。”
容长亭冷声道:“去个人,把那两个婢女找来。”
容离心事重重地站着不动,好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
“离儿累了便回去歇着。”容长亭叹起气。
容离摇头,弱着声道:“玉琢平日伺候得还算很周到,哪知,她竟……”她话音一哽,未能说得下去。
“知人知面不知心。”容长亭猛地一甩袖子,走出了狭窄的柴房。
屋外大雾未散,烟雨霏霏,十尺外连旁人的脸面都看不清。这弥天大雾诡谲古怪,可再怪也没有玉琢方才的模样怪。
蒙芫胆战心惊,侧头朝自己贴身的婢女看了一眼,那婢女也急吸着气,被吓得两眼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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