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芙在檐下撑开伞,往自家姑娘头顶上遮,心底思绪万千。
容离却抬起手,把伞柄拿了过去,伞面一歪,朝华夙的那边倾斜。
明明是阴间之物,寻常凡人瞧也瞧不见她,可润雨偏偏能落至她身。
幸而华夙头上兜着黑绸,否则那黑白相间的发顶上定落满了糖霜。
华夙未踏出门槛,抬手抵住了倾过来的伞沿,淡声道:“不必。”
容离眨了眨眼,思及方才华夙穿墙而来的举动,心想这鬼是不是近不得屋外的大雾,只好把伞打直了。
华夙轻哂,“你倒是好心。”
此话有些违心,同此女同住了几日,她也该清楚,这看似唯唯诺诺弱不禁风的姑娘,一颗心切开分明是黑的,根本不像面上看着那般好欺。
华夙望向屋外的雾,淡声道:“雾起,今夜不太平,夜里可不能再踏出房门半步。”
容离侧目看她,眼中之意一目了然——
你又要出去?
华夙看懂了她的眼神,目光晦暗地道:“出去看看,他人都欺过来了,总不能唯唯诺诺。”
容离握紧了袖下藏着的画祟,这般厉害的法器如今在她身上,不带上她岂不是少了一分力,她自知敌不过那些鬼物,可她手中的画祟却能一敌。
“你连画祟都未会掌控,还是在容府好生呆着,省得被他人擒住了,我还得为了画祟去救你。”华夙无情说道,当真对他人性命不管不顾,未将生死置于眼中。
容离只好微微颔了一下头,示意自己听清楚了。
“记住了?”华夙转头看她,双眸微微一眯。
容离又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头,叫旁人看不出有何异样。
过了一阵,空青和白柳被带了过来,空青倒还坦然,白柳眼底的惊怵却藏也藏不住。两人俱不知玉琢怎忽然发了疯,只是听闻她对害了大姑娘的事供认不韪。
下人搬来了一张太师椅,椅子就放在柴房门外的屋檐下,容长亭在这椅子上坐着,左右两侧还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护院。
白柳一看到这阵仗,差点就跪了下来,余光斜见了三夫人狠厉的眼神,不得不又站直了身。
两人齐齐福身,不敢抬头。
“你们可是和柴房里的婢女一起去伺候大姑娘的?”容长亭冷声问。
白柳一口白牙颤得厉害,嗓子眼紧得憋不出声,忙不迭回头朝空青看了一眼。
空青颔首道:“回禀老爷,我们二人正是和玉琢同日去到大姑娘身侧伺候。”
“伺候大姑娘?”容长亭冷哼了一声,“今日怎不见你们在大姑娘身侧,就是这么伺候的?”
空青低着头又道:“大姑娘昨日出了府,身侧有小芙作陪,我本欲等姑娘回来的,不料夜里白柳忽然染了风寒。”
“容府不知几时竟多了位二姑娘。”容长亭猛一拍膝,讥讽道。
白柳颤着身,“老爷,奴婢昨夜忽然病了,自知不该再去姑娘身前照顾,省得让姑娘也染上病,空青同我待久了,我、我怕空青也沾了病气,只好劝她莫去姑娘跟前。”
空青默不作声地低着头,默认了此事。
“当真病了?”容长亭冷目望去,颇为不信。
白柳连忙道:“千真万确,万不敢欺瞒老爷,我、我还去府医那儿取了药,府医定能作证。”
容长亭微微颔首,面色却依旧凌厉,“玉琢设计令大姑娘跌进湖一事,可是受他人指使?”
容离目不转睛地看向这二人,眼中饶有兴味,她抬手掩住唇轻咳了两声,下颌被袖口一遮,唇角略微翘起了点儿。
空青面色冷静,摇头道:“回禀老爷,奴婢不知。”
“你们三人朝夕相处,她平日里见过些什么人,难道也不清楚?”容长亭眯起眼。
“我们三人鲜少出府,见的自然都是府内之人,先前我们虽同在三夫人身前伺候,但并非时时都在一起,故而她私底下见过谁,奴婢并不清楚。”空青徐徐道。
白柳低头不语,手在身侧搅着。
“这叫空青的确实坦然,另一位便不知了。”华夙忽然开口。
她抬起手,黑绸滑下腕口,丝丝缕缕的鬼气自掌心浮出,刚欲将鬼气甩出,她猛地攥紧了五指,将鬼气捏碎在掌中。
容离侧身看她,状似在看柴房里的婢女。她还以为华夙又要使方才的把戏了,不料竟戛然一顿。
院中的雾气未见消散,还越发浓重,如翻云般滚滚铺开。
容离掩着唇,双目微微眯起,刚想发问,却察觉华夙无声无息地退后了几步。
大雾滚进柴房,华夙……她硬生生穿进了来时穿过的墙里,藏进了隔壁屋。
容离还是头一回看见鬼穿墙,眼瞪干涩了才眨上一眨,心想华夙若是在旁人面前显形,定与凡人无异,只是身上裹着的黑绸略显古怪。
她心一沉,心知能令华夙匆匆匿形的,想来并非凡物,这祁安城当真不会太平了。
正被问话的空青委实坦然,眸光并无半分闪躲,只白柳低头不敢开口,只字不肯提。
蒙芫松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晃,倚在了贴身婢女的身上,侧头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容离看见了这二人小声低语的模样,却不知蒙芫说了什么,她的耳力尚且比不过华夙。可不知怎的,微一凝神,竟能听见丁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是依旧辨不清字音。
华夙匿进了墙里,容离也不盼她能再施个术,让白柳像玉琢那样将实情道出。她轻声道:“空青和白柳许是当真不知此事,白柳还病着,可莫在院子里吹风了,今日下了雨,比平日更冷。”
白柳低垂的眼悄悄一抬,眼珠子是湿的,将哭未哭。
容离轻叹了一声,“爹,若不就这么算了,我虽跌下了湖,可如今身子也好起来了。”
“有爹在,你不必怕。”容长亭道。
容离又咳了两声,“也不知离儿究竟做错了什么,竟引得旁人如此相待。”
容长亭神色沉沉,摆摆手说:“你回屋歇着,此事爹定会查明。”
“那离儿便回屋了。”容离倾身,走到自己屋前收了伞,推门便进了房。
进门便见华夙坐在黄杨木案边上,双目紧闭着,身上竟一丝鬼气也未见漫出,气息藏得严严实实。她双眸一睁,在小芙还未来得及将门合起时,朝外看了一眼,淡声道:“这阵法有点意思。”
容离坐在鼓凳上,回头对小芙道:“去盛些热水来,犯渴了。”
小芙点点头,将伞放好后,立刻出了屋。
因着外边天阴,屋里跟着也暗沉沉的,好似临至傍晚。
容离起身点了灯,昏黄的火光映在她的面上,这光柔和温暖,掩下了她面唇的苍白,添了点儿活人该有的生气。她伸手护着刚燃起来的火苗,低声道:“可能看出有何蹊跷?”
“阵法纯粹,不是妖鬼所为,应当是凡修布下的阵。”华夙甚是平静,丝毫没有身陷四面楚歌该有的慌乱。
“是城里的和尚道士做的?”容离又问。
“猜测罢了,不敢笃定,城中大半和尚道士也是被祁安鬼气引来的。”华夙屈起手指叩了叩桌。
“若是鬼怪引来和尚道士,他们岂不是也成瓮中之鳖了?”容离皱眉。
华夙轻嗤了一声,“这些鬼怪并非鲁钝愚笨之物,昨夜我去净隐寺时,青衫鬼正要走,如今这弥天大阵已启,她自然察觉得到,如何也不会让自己身陷囹圄,其余鬼物想来也如此。”
“那其余的小鬼呢?”容离放下了护在火苗边上的手。
“一些刚踏阴的亡魂,死不足惜。”华夙淡声道。
容离心道人竟连死了也逃不开这弱肉强食的命,心底一阵唏嘘,眼一抬又道:“此阵可有破解之法,可需我助你一臂之力?”
“蜂营蚁队罢了,这阵维持不了多久。”华夙蓦地睁眼,眼中波澜不惊。“尚不急,万不可打草惊蛇。”
容离颔首,站起身朝窗边走去,轻轻支起了点儿窗棂,朝外边看了一眼,只见容长亭带着一众下人出了兰院,而蒙芫正站在院子中一动不动,好似丢了神。
她正要将窗放下,忽见蒙芫猛地转身,眸光好似蛇蝎,咬牙切齿地朝她这屋盯了过来。
蒙芫拧着帕子,抬手捏住了身边婢女的肩,勉强站直了身,随后一步步走回了房中。
屋外的雾状似柔若无骨的手,拂至了窗边,险些要探进屋里。
容离连忙合上窗,朝站在墙角的剥皮鬼看去,本欲唤这剥皮鬼去三夫人那屋偷听的,可观这雾不大寻常,想想作罢,若是无意走漏华夙所在,她……必不能幸免。
过了许久,小芙才提着装了温水的瓷壶进了屋,还未来得及关门,那门便被风刮得嘭的合上,惊得小芙趔趄转身,差点松开了手中瓷壶。
华夙不紧不慢地收了手,施术关门的正是她。
小芙拍了拍胸口道:“这风怎这般吓人。”
容离将盖在桌上的杯子掀起,眸光自门缝一扫而过,见无一缕雾气渗进屋里,悄悄松了一口气,“怎去了这么久?”
“回来路上碰见了老爷,四夫人和五夫人,老爷又问了姑娘的事,我俱如实说了。”小芙往杯子倒水,小心翼翼抬眼。
“他问了什么?”容离举杯浅抿了一口。
“问姑娘这几日身子如何,夜里可睡得安稳。”小芙说完双目一亮,又道:“老爷和夫人们正要去账房,说是昨夜骆知州派了人来,请了老爷去听曲,故而昨夜未得闲暇盘问那管账的先生。”
容离微微颔首,“骆知州昨夜来得还挺巧。”
小芙气哼哼的,“那管账的也不知打算如何糊弄老爷,他那几套说辞,怕是死人都能被他说成是活的。”
“兴许他也是逼不得已。”容离柔声道。
小芙嗤之以鼻,“逼不得已?他倒是吃好喝好了,大姑娘却连个药钱都险些凑不上,我听下人说啊,那管账的曾和三夫人在夜里私会,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
“慎言。”容离面色一凛,看似好像真的生起了气,“她对我再有百般不好,也是容府的三夫人,败坏夫人名声这等事,你万不可做。”
“我、我没有。”小芙支支吾吾,“我这不是听旁人说的嘛。”
“她若当真做了什么,自会有恶鬼上门索命,我们莫要在后头嚼他人舌根。”容离气急时面色略微泛红,眸子也润润的,沁了水般。
小芙只好点头,“我不说便是。”
华夙鼻间却是轻轻地嗤了一声,不像讥讽,亦不带半分轻蔑,那狭长的眼略微弯了点儿,似是被逗乐了。她总是笑得极浅,一瞬又将笑意敛了去,淡声道:“好一个恶鬼上门索命。”
容离没吭声,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水。
“你就不怕,她若是死了,反倒成了索你命的恶鬼。”华夙口气甚淡,明明被困在屋中,却颇为从容自得。
容离无声抬了一下眼,放下了手中水杯,从袖口里摸出了一杆细长平凡的笔。
画祟。
她有画祟在手,无甚好怕。
华夙掩下黑绸底下的唇微微一扬,心觉这病恹恹的貌美丫头果真像只狐狸,时不时便做些狐假虎威的事。
因自家大姑娘时不时撞鬼,小芙不敢走开太多回,恰巧空青在屋外,待午时一到,她便让空青去带了些饭菜过来。
饭菜是庖屋为主子们备的,大姑娘身子弱,常常不同夫人们一齐用饭,故而如今即便是老爷回来,庖屋的厨子也惯于为大姑娘留下一份,婢女只需去庖屋一趟便能将其提走。
空青提了饭菜回来,面上无甚表情,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与那些只会妄口巴舌的不同。她叩了门,门一开便将食盒递进了屋里,低声道:“姑娘,饭菜拿来了。”
门略微敞着,屋外的雾气依旧浓重,这天阴得不像正午。
小芙将食盒接过去,回头朝自家姑娘看了一眼。
容离借着这一道缝打量起屋外雾气,轻声道:“让她进来一起用饭。”
小芙略有不解,却还是照做了,“姑娘让你进屋一起吃。”
空青愣了一瞬,低着头道:“多谢姑娘。”
门一合,那缭绕烟霭连一寸也进不得。
小芙打开食盒,把菜碟和米饭一份一份地拿了出来,转身又去取了碗和筷子。
容离坐着不动,朝拘谨站在门前的婢女看去,叩了一下桌道:“来坐,站着做什么。”
空青摇头:“府里有规矩,下人不可和主子同桌用饭。”
小芙得意地扬起嘴角,晃着头舀好了饭,身一沉就坐在了自家姑娘边上,好似在炫耀。
容离心觉无奈,气息如丝地说:“我命你进来,是同我一起吃饭的,不是让你站着看我吃。”
“还要姑娘请你不成?”小芙回头看向空青。
“多谢姑娘。”空青只好坐了下来,犹豫了一阵才拿起了筷子。
华夙在空青坐下的那一瞬便站起了身,省得被凡人坐个正着。她双臂往身后一背,朝这些香气扑鼻的菜扫了一眼,双目一转,眸光落在了空青的发顶。
容离细嚼慢咽着,未再说话。
“此人脾性不错,也算实诚。”华夙敛了眸光,“你看人倒是准。”
容离抬了眼,见空青未怎么吃菜,慢声道:“在我这不必如此拘谨,和小芙一样即可。”
小芙笑了起来,“幸好跟了大姑娘,若是在别的夫人那,怕是晌午后才能吃上饭。”
空青低声道:“来伺候大姑娘,是空青的福分。”
这样的话,容离已听过不少,微微摇头,“你心里记得便好。”
小芙叹了,“也不知那管账的如何了,姑娘的月钱可是被克扣了不少。”
空青沉默了一阵,才道:“听闻老爷亲自查了账,府中有三千两白银不知去处,那管账的被送去官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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