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在中林市长大的年青人都应该听家里的长辈提起过这家饭店。
三十年代中林市最有名的就是这家光明大饭店。
什么达官贵人、上流社会、大明星等等都喜欢在这里吃饭摆宴。
不过好景不长,忽然一晚几百个人在饭店里暴毙,听说都是中毒死的,再后来就住不得人了。
雨天阴沉,连带这家饭店都显得阴暗。
但是这个人脸上却挂着比阳光还夺目的笑容。
当然,这样的赞美主要还是看在他俊俏的模样上。
浓厚的眉毛,微弯的笑眼,人们一见他笑,心里就暖了;黑亮的头发削得短薄干净,跟他的个性一样,爽朗近人。
——样子是真的,性格是他对自己的看法。
要是问认识他的人呢?
他说的倒是不假,只是过谦了,何止是爽朗近人呢?
他对饭店呵呵地笑着。
雨下得越来越大,饭店也越阴恻恻,但他却笑得更开心。
他抬起脚步,走向饭店,忽然背后传来一把空灵的声音把他喝止住。
他回头一看,竟来了个容貌非人间所有的男子。
那男子手拿黑色雨伞,伞下那张脸不苟言笑,一双凹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冷冷的,好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即使对着他的眼睛也看不到底。
只是他的耳朵尖尖的,倒为他的冷漠添了点儿灵动,否则他整张脸再好看,也少了一点人气。
而这个看来人气不多的人却开口说出人话,不过还是冷冷的。
“你在做什么?”
“我?”他指了指自己,笑着说:“肚子饿了,我是来吃饭的。你也是吃饭吧?正好,我们一起进去。”
那男人拧了拧眉,“这个地方肮脏,你回城里再吃。”
“不会啊!我看这个饭店虽然旧了一点,但那个招牌金灿灿的,一看就是新的!再说,这么大的雨,一时三刻很难回去吧?再肮脏也不能饿着肚皮,你说对吗?”
男人不跟他胡闹,直言道﹕“这里有鬼。”
几声吼叫从饭店传出,想来就是那些被毒死的冤魂了。
偏生这个不怕死的人露出洁白的牙齿,扬起笑容,理直气壮地说﹕“不怕不怕,平生不作亏心事,谅里头的鬼都不敢伤我半分!”
男人有些动气了,不耐烦地问﹕“你会道术吗?”
见他摇头了,男人又问﹕“你想死吗?”
被问的人又再摇头。
于是男人沉声警告﹕“不想死的话就给我走,我没空闲多管一个人﹗”
只见他又咧开嘴,笑着问﹕“那你又想死吗?”
他偏头一想,虽然这个男人看起来是个厉害的角色,可是在这座城里,甚至整个C国,论道术还是他们本家最厉害。
这里的冤气多重,他心知肚明,所以这件闲事,他管定了。
男人本不想理他的疯言疯语,但他偏偏想回答这个问题。
“现在还不想,所以我不会死。”
“噢。”他被这个自信的答案惊到了,也因为这个答案,他几乎就要拜倒在男人的西装裤下。
于是进不进饭店其次了,他突然想和这个男人多聊一会。
眼前这家闹鬼的饭店就成了一个布景板。
他高兴地伸出右手,笑呵呵地说﹕“我叫阮文堂。”顿了顿,他又强调地说﹕“仪表堂堂的堂,你呢?”
男人看了看他伸出的手,不擅交际的他却下意识地将手拿出,正想搭上时,这个阮文堂却突然把手抽出,然后一边笑,一边转身就走。
离开前,他说﹕“我记住你了,我还有些事要做,下次再问你的名字。”
话音一落,他就以极快的速度踏着雨水离开,丝毫不见刚才那副对饭店兴致盎然的模样。
男人只好将快要说出的话收回。
他想说的是﹕
“我是九扬。”
这个男人就是九扬。
二十七年后他出关了,单看容貌,断然想不到他二十七年前的形容枯槁。
出关后的半年他一边追寻着贾清与沈墨之的转世,一边在人间光明正大地收起妖除起鬼来,为的就是彻底铲除黑蜘蛛精留下的势力。
然而连日来发生的事,却使他感到危机了。
来自鬼界的危机。
忽地,他身后传来一串踏水前来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黑色绣金龙唐装,手拿黑色雨伞的年青男子向他走过来。
他定晴看着这个神采英拔的男人,马上就知道了他的来历。
在这个摩登的年代没有几个人穿着唐装走在街上,何况这个人还那么的年青。
但只要弄清他的身份,他的衣着就不令人惊异了。
在中林市,只有唐家的继承人才会穿黑色绣金龙唐装,那么眼前这个神采奕奕的男人就是近年在道界响彻盛名的唐文洛了。
唐家是道术世家,收鬼降妖的功夫在国内首屈一指,而要再往上追溯它的历史,就要说到天山宗了。
当年贾清就是天山宗门下,想到此,九扬就更加移不开他的视线了。
站在他面前的唐文洛的名气比当年的贾清简直是过之而无不及。
听说他是近百年来难得一见的道术天才,十三岁就凭一己之力收下一只红衣女鬼,年仅二十七岁就坐上继承人的位置,道上人都尊称他一句唐少爷。
人人都说,举凡是唐少爷到过的地方都会变得干干净净。
九扬主动地伸出右手,说﹕“我是九扬。”
“哦,九家的狐狸精。”唐文洛握上九扬的右手,“我是唐文洛。”
九扬愣住了。
他的手被包裹在一股奇异的温暖里,而后有微弱的电流自他的指尖直击他的心脏。
二十七年前,杜康在刚出生的贾清与沈墨之身上各留下一个烙印。
九扬出关已有半年,这半年里他遇过不少双生儿。
一次接一次的失望后,杜康分析说,我记得转世的二人有很高的灵力;
九秋插嘴道,天赋异禀,修炼道术的好材料;
九扬和韦知白对看了一眼,答道--
唐家,唐家的双生儿。
所以唐文洛身上的确有杜康烙下的印记,那么他是谁?
贾清还是沈墨之?
九扬失神地看着唐文洛。
他蓄着清爽的短发,剑眉下的双眼格外深邃,可是眼底却少了一份温度,与他脸上的笑容格格不入。
唐文洛用力握着九扬的手,把他拉到自己的伞下。
“没有一只妖精能在我手上全身而退,却都说狐狸精惑人的功夫了得,你说,你会不会是我手上的例外?”
九扬挑起眉,勾起唇角,“我会。”
唐文洛的眼睛被他的唇角勾住了,再也移不开,唯一的出路竟是对上他那双不见底的眼眸。
他们对视的目光流转着说不出的情愫,淅沥淅沥的雨声少了阴气,反倒为二人添了几分浪漫。
前方闹鬼的饭店又成了一道布景板。
倘若时间可以停止在这一刻,他们都不会放手。
倏然,饭店里传来几声凄厉的吼叫,唐文洛轻皱着眉,放开九扬的手,赞赏地说﹕“闻名不如见面,狐狸精果然是狐狸精。”
九扬心情大好,调戏道﹕“见面不如闻名,唐少爷还是少爷。”
唐文洛不在意地耸肩,反笑说﹕“今天是唐家留你们一条生路。”
“唐少爷,这样说吧——”九扬挑起眉说,简单的一个动作已经别有一番神采,“不是你们唐家放我一条生路,是你们还收不到我。”
“嗯,千年狐狸精、”向来自傲的他同样挑起英气的剑眉,“不过我要收你的话,终有一会会收到的。”
他摊开粗厚的手掌,沉声说﹕“到了那一天,你不会逃得开我的手掌心。”
贾清!
九扬几乎就要肯定这个唐文洛就是贾清。
当年以收妖除鬼为己任的贾道士,在风月楼里跟他说的话差不多就是这般。
“没有唐少爷收不到的妖。”九扬轻柔地抚着唐文洛的手,眉目间多了一丝柔情,“可是,一双手不全是收妖用的。唐少爷,或许你会收得到我,但你不会。”
唐文洛向来心如止水,甚至一度确定了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对任何人动心。
可是这一刻他的心却跳得厉害。
他勉强镇定下来,狐狸精以媚术为上,他就将一切归究于九扬这只千年狐狸精。
他断定九扬对他用了媚术。
他甩开九扬的手,说﹕“狐狸精,你的色相可以迷惑很多人,但不包括我。”
九扬笑了笑,没有答话,心里却想,这一世的贾道士似乎多了一份清高。
唐文洛又警告﹕“你来到人间就好好守人间的规矩,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当了好一段时间布景板的饭店又传出几声惨叫。
大风阴狠地刮过来,周遭的温度又降了好几度,更加阴沉了。
可是站在饭店前的二人,一个是人模假样的千年狐狸精,一个是天赋异禀的唐家继承人,谁都不怕。
他们拿着雨伞,目光仍然只在对方身上流转,饭店终究只是布景板。
九扬空灵的声音划破前方的惨叫声,问道:“你不问我吗?”
“问什么?”
“为何我如此确信你不会收我,你不问我吗?”
九扬的眼眸是黑得深不见底的,但唐文洛分明看到了九扬眼底的情意,于是他又失陷于九扬含情的眼里,跟着问﹕
“为什么?”
“因为——”九扬轻抚着唐文洛的右脸,摸过他笔直的鼻梁,又在他微薄的嘴唇流连了一会。
最后他收手了,没有回答。
唐文洛凝视着九扬,心底波涛汹涌。
他竟然没有推开九扬,甚至希望九扬能一直如此温柔地抚着他的脸,那么他心底的孤寂就得以填补了。
想及此,他一双少了温度的眼睛竟露出一份暖意。
此刻饭店是否闹鬼已经不重要了,他渴望的只是一个答案。
他再问﹕“因为什么?”
九扬笑了笑,话锋一转:
“唐少爷,这就是狐狸精的色相。”
一句话使深陷其中的唐文洛惊醒过来,他心底的孤寂未能填补,越发空虚,使他暴躁起来。
“狐狸精,不要跟我玩这种把戏﹗”
九扬转过身,迈步走向前方的饭店。
“是时候吃饭了,唐少爷,今天我请客。”
3、【五】【六】
饭店里半只鬼影都没有,灯火通明。
金闪闪的水晶灯吊在正中,轻晃着,气派典雅。
唐文洛却看着不顺眼,飞出了一张卡片。
那卡片极其量只是一张硬卡纸,却一下子将水晶灯的支架割断了。
灯垂直地掉下来,摔成粉碎,而卡片直直地打进了前方的高墙,只有一小角露出墙外。
九扬有些意外,径自走到墙前,将那已经软下来的卡片完整地拿了出来。
他两指夹着卡片,在唐文洛面前扬了一扬,然后收进裤袋里,笑道:“谢了。”
忽然有音乐声传出,唐文洛二话不说就丢下九扬,一路沿着音乐过去。
他在宴会厅前停了下来,正想推门时,门就被拉开了。
“先生,这边请。”说话的是穿着绣荷粉旗袍的女迎宾。
唐文洛扫视了她一眼,唇是黑紫的,脸无血色,体无人气。
他轻声吐了一个字:“定。”
那女迎宾顿时动弹不得,跟着过来的九扬怔怔地看着唐文洛的背影。
——定字诀,天山宗的定字诀原来传到了唐家。
这时宴会厅里跳着舞的、喝着酒的统统转头过来盯着他们。
那密密麻麻的眼全无神采,唇也是黑紫的,渗人可怕。
九扬一脚踏入宴会厅,听着那悠扬的音乐,评道:“西洋的玩意,一群C国鬼,不合适。”
说罢,他合手念念有词。
下一刻,灯暗了,音乐也停了,只见地板是凹陷的,墙身都是霉迹水迹,整个富丽堂皇的酒店似乎在一刹那间败破下来。
那些鬼缓步向他们走来,黑压压一片。
唐文洛早就听说过这家光明大饭店毒死了几百个人,后来战争的时候又当过集中营,死的人不计其数。
近年政府一直想拆了这间饭店,却又屡屡发生命案,只好连同这一带搁置下来。
看来,这里已经成了鬼城,难怪市内的道术大师都无计可施。
“唐少爷,你害怕了吗?”
闻言,唐文洛只勾起嘴角笑了。
他所以应约而来,就是为了再闯一番名堂。
少爷少爷,他听了两年早就腻了。
而在中林市,论鬼地方,没有比光明大饭店更有名的了。
他既然来了,就不会退缩。
突然有水落到唐文洛的脸上,粘粘糊糊的,一股腥臭。
他用力抹干净了脸,仰头厉声一喝,“现!”
只见一个瘦骨嶙峋的男鬼倒挂在天花板上,他被拔了舌头,嘴巴不能自控地张着,口水一串一串的流下来。
“不是三字诀?”九扬脱口而出问。
唐文洛瞥了他一眼,这一次摸出了一道黄符,打向了上头那只已对九扬伸出手的男鬼,接着只喊了一个“收”字。
那鬼瞬间被收进黄符里,符就变成了青色的,重新落到他手里。
他冷笑了一声,“小鬼一只。”
若说那定字诀只是叫九扬意外的话,那么这个收字诀却真的叫他惊喜了。
别的道士收个鬼还要弄东弄西的,但天山宗只需要收字诀就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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