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回摇了摇头:“我不信。”
“有什么不信的,都是我安排好的,她一定,也必须,抛弃你,去做她的好女儿,好姐姐,好人,好皇帝。只有你,只有你,成为毫不在意的代价!”步步急逼,声音越发尖利,陆督主渐渐失去了他的从容,跪拜宫门一天一夜,磨得血肉模糊的大腿,那个曾经与他山盟海誓的人,那张曾经四目相对情意绵绵的脸,那个他为之付出了一生的人,当初就是这样的,去做好人了。
孟回看着脸色阴晴变幻,越加失控的陆步秋,开口:“你费尽心机做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嗯?”陆步秋猛地从怨念中惊醒。
“或者,我该称呼陆大人,秦国公,陆知行,陆老大人。”孟回终于止住的步伐,稳住身影,抬起头,盯着陆步秋那瞬间迷惑了的眼睛。
“你拥有长生之力,八百年,如果想要,李家的天下早就是你的,可你却经常消失一代两代,不知所踪,所以,你并不想当皇帝。”孟回朝着陆步秋迈出了第一步。
“皇帝?陛下?”本在迷惑的陆步秋凝视眼前这张脸,传承真是神奇,隔了十几代人,这双眼睛却还是像极了那个人,不羁的笑意不达眼底,眼角微挑,风情无限。
哦,怪不得,当初在原州,自己就一把火烧了崔府,因为崔亮的眼睛啊,一个商贾怎么配拥有和他一样的眼睛呢?
陆步秋却不自觉的退后了一步。
“是,泰祖皇帝,我的先祖,他素来严苛,总是把利益得失放在第一位,从不放纵自己,也绝不宽容别人。而你,带着你的精极卫,几百年来,从流放异人,到抓捕痴儿,就像他一样,物尽其用,只留下更好的,最好的,子民。你在学他?”
“不,不,我跟他不一样!”陆步秋惊慌的又退后了一步,而孟回紧跟着上前一步。
“可令我奇怪的是,这位与你相伴几十年的泰祖,却跑到吹角山建立教宗,每每西望,仿佛在思念着他最重要的人。”
“不!他恨西洲,恨那些异人!他,他说过,他最重要的人是我,是我!”陆步秋猛地捂住了眼睛,眼前的那幕,战斗中为了救他那个蠢弟弟,他失去了一根手指,黄金军的刀锋落下,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疼,而是“我身躯残损,他会不会嫌弃我”的忧虑。
直到那天,怀德靠在自己的怀里,掏出一枚精致的指套,小心翼翼的套在无名指上。
他少有的放低了身段,抚摸着自己的胳膊说:“知行,一样的,一直完美。”那晚他们过得疯狂,因为他终于确认,李怀德爱的是自己,哪怕不再完美的陆大将军。
以后一定会有更年轻,更貌美,更优秀的男女出现在皇帝陛下的视线里,但他,却已经将这份独一无二的爱意和宽容许给了自己,李怀德对陆步秋的情谊,独一无二。
陆知行的眼睛逐渐坚定起来,站住不再后退。
孟回咬了咬嘴唇,继续说道:“可是他却严禁你和你的精极卫踏足吹角山一步!他不见你!他在用自己的吹角山阻挡你踏足西洲,终其一生,直到身死湖底,也不想见你!”
“不是!”陆步秋终于暴怒而起,双眼猩红的盯着孟回。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他猛地指向月亮:“他没死,他绝不会死,只要月亮在,他,和我,就必须活着!”
“哼,一个后世八百年的孩子,知道什么!好,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告诉你这人间就是一个笑话,一个月亮看着的笑话!”
这一夜的来访,挑拨,都在李醉和崔梦回的预想之中,唯独撕破一切后,陆知行把这天下掀翻,真相,远远超乎所有人的预想。
一千三百年前之前,这片天底下生活着一个智慧的人群,他们高大,英俊,美丽,聪慧,几乎无所不能,仿若神明,因为他们创造了一种力量,觞能。
觞能来自天外,无尽的宇宙,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的存在,为了更多的吸收觞能,神人制作了一个圆形玉板,正白=面洁白光亮,背面铭刻了全族,每个族人的名字。
而后,他们不断升高玉板,一点一点,直到空中,随着日向变幻,玉板朝向大地的一面也有着圆形的变幻,于是,他们给玉板起名,叫“月”,从此自封神人。
月不只是一个工具,她是会思考的工具,拥有自己的心智,虽然性情冷淡些,却也喜欢窥伺一些神人们在做什么的小热闹。
自此,神人拥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吃穿住行,全然不需要劳作。
无聊的神人们,于是,又制作了第二个神器,黄金城,没想到,却成为了毁灭神人的法宝。
没有人知道一直热情的,体贴的,无所不能的黄金城,是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屠戮神人的魔鬼!柔软的肢体,可以打造出坚钢利器,却无法抵御一根竹棍木叉,强弱之间,就是这么玄妙。
在一个血色之夜,神人族群,被黄金城屠戮殆尽,仅有少数的旁系在一条渝江水的阻隔下,逃到了江北的山中。
只有月知道,黄金城的心智从一个蒙昧听话的小孩,日复一日的被修正,修正,再修正!必须正确,理当完美。
他长成了一个卑躬屈膝的,渴求一点夸奖的,却又习惯了每分每秒的不断修正的“人”。
没错,这就是神人的错,既然是工具,就不应让她有“人”的意识。
既然给了她人的意识,就请尊重她作为人的情感,她也会伤心,哭泣,妒忌,贪婪,不甘,愤怒,恐惧……虽不美好,但这就是人。
只是,人,有能力的尽头,而黄金城和月没有尽头。
当无限的能力裹夹人性中的罪恶时,那个夜晚,月和黄金城达成了一致。
那晚,圆圆的红色月挂在天上,俯瞰人间。
黄金城里所有服务神人的工具都变成了绞杀血肉的机器。
只是,当一个鱼缸跌落,碎成玻璃渣,一条金色小鱼挣扎着,鱼尾猛地拍着地面,啪嗒,啪嗒,啪嗒……月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她所在的神人家里,那个喜欢和她说话的小女孩,肉乎乎的指头触碰着她的尾巴,问了一千二百三十一遍:“你好啊,小金鱼,你要游去哪啊?我在这呢……”
对了,那时候,她还套着一个金鱼形状的壳子,不是后来的炫酷黑色机甲,也不是如今天上的白玉板,那是一个精致的,小小的,红色的鱼头,金色的鱼尾,一碰就会摇摆尾巴和鱼鳍。
谁也不知道,那时那个简单的小机器,还不会回答,却牢牢地记住了那个一千二百三十一遍的问题和问问题的小女孩,她温柔的抚摸过她的鱼尾。
血色的月忽然褪去了颜色,重现银白月光。但她太遥远了,遥远到无法触碰黄金城里每一只伸向天空求救的手臂。
于是,月缩减了她接受觞能的空间,黄金城里闪着红光的机器逐渐失去能源,直到龟缩到极北之地,那里有地下的热能供给,但供给范围仅限于渝江以西的小范围。
黄金城很生气,她去找月理论。用她终于固定了自己的样子,不再因为不同的服务对象不停修正变幻。
这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子,瞎了一只眼,口吃,月记得,这是一次关乎黄金城命运的审判。因为男孩子的任性,口吃,黄金城按照他的一边又一遍的指令操作,直到,突破安全边界,戳伤了男孩的眼睛。
神人中分裂出了一支部族,认为黄金城有害,必须铲除,也有另一股神人辩解道,她只是执行了主人的命令。
最后,工具还是要用,那时候的神人已经习惯了无穷的能源和无微不至的服务,根本不会为一个人的伤害放弃一切,但黄金城的人性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于是她带着镣铐继续工作着,非工作时间,她所有的人性神志,都在被惩罚。
最后,黄金城却选择了这个形象作为自己,没错,她坚定的推荐月也选择一个代表自己的形象,只是月最后还是选择了一条小金鱼。
被有限能源限制了的黄金城豢养着残存的神人后代,并用觞能改造他们的身体,就像自己当年被一遍遍修正一般。
月则一如既往,冷眼旁观,在无穷无尽的生命里,享受无尽的孤独,没错,孤独也是人性中不可删除的一项。
直到一天,月光跟着黄金城的机器,遇到两个青年,一个白衣,一个黑衣,白衣受了重伤,黑衣的挡在他前面。
白衣服的说:“陆知行,你快走!别管我!”
黑衣服的却横起一把宝剑,面对机器已经挥舞过来的螺旋,他说:“李怀德,别担心,我在这。”
月忽的被击中了一般,曾经也有个只能声音跟她说过一三百二十一次:“我在这啊。”
于是,在那个山坳里,高高在上的月第一次出手,觞能覆盖在两个人身上,黄金机器灰飞烟灭,而两个人在觞能的淬炼下,骨骼幻化为金色,有月光处皆可获得无限能量,超脱生死,成为机器化的人,一如多年前她成为有人性的机器。
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完-
第 73 章
精极卫堡垒前
“开城门!”为首的老成精极卫朝着大门两侧瞭望塔楼上的守卫大喊!
“来者何人?”
“奉鱼肠副督主令,前去教宗迎亲队,九十九人全员归队,珈蓝郡主一人,共一百人整入城!这是手令,看清楚些!”他右手高高举起一块白色令牌,金色的鱼字纹路清晰。
塔楼上的按例检视后,一挥手:“开门,入城!”
眼看着一百人全员进了城,老成精极卫缀在最后面,随着他的战马踏进城门,玄铁大门缓缓拉起。
他朝着塔楼上的守卫一挥手,爽朗的笑声传出半里地:“谢啦兄弟,明儿婚宴,多喝两杯!老哥请!”
塔楼守卫草草的回应着,暗自对着另一个年轻的说道:“算了吧,他们琼字部,最不受待见,还请咱们喝酒,天塌地陷,铁树开花吧!”
却万万没想到,不久之后,他们就真真的见识了什么叫,天塌地陷,铁树开花。
西方荒原中
茫茫荒原的西边,隐蔽行军中,为首的将军看了看跟在身边描画舆图的年轻人,黝黑的皮肤,干裂的嘴唇上白皮半翻着,随着他的粗喘颤抖。
“喝口水!”将军一把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硬塞在他手里。
年轻人见状,不再客气,接过来,咕嘟咕嘟两大口,却又小心翼翼的放下,舔了舔残留在唇上的水滴。
“霍将军,向西五十里就是传说中的禁地,咱们还是小心潜行的好,您看呢?”年轻人指着舆图上的一个小黑叉,这处人入人死,鸟兽绝迹的地方,就是精极卫经营了几十年的神秘之所。
“斥候刚回来,禁地上矗立一座尖顶堡垒,从未见过,甚是古怪。他不敢擅自探看,既然如此,咱们就地扎营,以静制动。”
“是!”传令三军,不多时,一支万人精兵,便披着黄色的斗篷,在漫天黄沙的掩护下,仿佛无影无踪。
“陛下,程启,郡主,番羽不辱使命,携西大营精锐,前来御敌,匡扶天下,已命不殆!”黑黢黢的年轻人在黄沙大风中,眯着眼,遥望东方。
西南山水道托西大寨
“赵记,你带山水道中水字部七十二船三十六舰死守江面,决不能放过一只船从西北诸州窜入渝江!”深夜,寨子里的高大树屋里,晁不语不苟言笑的分兵布阵。
“柿树!”
听闻阿牙终于叫了自己的名字,她猛地站起,高高的挺起胸脯,她马上就已经十四岁,足以向人们证明,自己是个托西勇士了。
“你带托西内防营守住寨子。”晁不语指着她,一字一句。
柿树急了:“阿牙,我要去帮表姐!”
晁不语却摇了摇手指:“第一,荒原无水,不适合你们战斗;第二寨子中精锐尽出,剩下老弱,必须有人保护,以防暗处的敌人;第三……”
柿树闪亮亮的眼睛紧盯着永远正确的阿牙,第三?
晁不语错开女儿的眼神:“如果,如果我们遭遇不可预知的情况,战事不利,西南,是所有人最后的庇护之地。”
“阿牙从来无所不知!”柿树急匆匆的插话打断那不祥的结果。
晁不语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柿树啊,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为父不过是用十几年的时间,不停的去想,去算计罢了,但我们的敌人是一个拥有过几百年时间的人,他的思量,我,猜不透,算不明。你好好守住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归处,你,守得住吗?”
柿树忽然湿润了眼眶,阿牙的鬓角,已经白了大半。
“守得住!”一声大喝,小女孩长成了一个能扛事儿的,勇士。
“那表姐?”
晁不语的目光跨过人群,夫人正目光闪烁的直视着他,二人的目光隔空触碰,某种默许。
“山水道山字部,随我入西北,征战在即!”
议事厅外忽然传来一声:“求见兄长。”
众人闪出一条过道,晁大小姐,李醉的母亲,那个牢笼里挣扎十几年的女人,终于自由的站在这里:“兄长,我也要去西北。”
“小四,你又不会功夫,不如在此陪着你嫂子和柿树,守住后方,可好?”晁不语面对这妹妹可对外甥女全然不同,哄孩子一般的谆谆善诱。
“既然如此,我送一个会功夫的陪同你去,可好?”晁大小姐仿佛早有准备,晁不语心道不好!
果然,她回手推出了身后一个瘦削的身影。
哼,晁不语假装没看见。
“李寿,见过晁叔叔!”正是被罗子娟打包同晁大小姐一起送来西南的小皇帝。
“谁是你叔叔,这没你的事儿!”晁不语一甩袖子,扭开脸。
“我知道晁叔叔不带我去征战,是为了保护我。但这件祸事本就与李姓有着莫大的干洗,身为子孙,于情于理岂能置身其外。您带上我吧,这个皇帝的名头,也许还能有些用处,毕竟西北各州的府君名义是还是李家天子的大臣。”
小皇帝忽然撩起袍子,左膝,右膝,一个个落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长到这么大,除了天地,祖宗和父母,他还是第一次给旁人磕头,但这头磕的应该,除了自己,更是替父皇,父皇眼底总有那抹不开的愁绪,那是,他摸着他的头说,长安啊,做错了事就要认错,可有的错,永远无法弥补,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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