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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说的是宇宙通用语：“人类？客人？”
加宁对他所说的人类点了点头。
另外一只也发出可闻的声音：“这是一位观察者。”
“什么？我们有观察者的客人了？已经好几百年，我们的老邻居都没来探望我们了。”
“时间对观察者毫无意义。”
“是的，时间对所有永生种都毫无意义，只有他们可悲的朋友还在一天天计数。去和长牙说，他会高兴的。”
那一只点点头，飞速游走了。
剩下的这只说：“来，老朋友，我邀请你到我们的住所，我的同伴们会好好地招待你，长牙一定会想要唱歌给你听。”
“盲虾？”加宁在鳃旁变出新的发生器，用他们所用的低频音问他。
“是的是的。”
加宁看向他一左一右的一对小眼睛。
他说：“我们不盲，也不是虾，盲虾是我们的主食，我们就以此命名了。”
加宁随他向深处游。黑色的山谷间有一道巨大的海沟，海沟中也有许多小型喷射口，两侧的岩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穴，每个洞穴中都散发出紫色光线来，洞穴内外长满了紫草，许多盲虾人在打理着东西，似是在喂养真的小盲虾。
“啊！朋友！我的朋友！”他们这样在海沟中游了一会儿，一个盲虾人极速冲来，欢呼雀跃地喊道：“观察者？真的是观察者吗？我是我们盲虾族唯一的幸运儿，曾为一位观察者唱过歌！”
来者正是他们所说的长牙，体型比同伴稍小一些，浑身呈现出半透明的灰色来。
加宁看着他，他说：“是的，我可是为观察者唱过歌的虾！”
紧接着他又说：“你的声场有些熟悉……”
“但不可能是你啦，这才五百多年不见，怎么可能就从一个初生的观察者进化到第二阶段了呢。”
“总而言之，来听我为你唱一首歌吧！也是我当年唱给老友的歌，是歌颂伙伴情的歌！”
他热情洋溢地围绕着加宁游动，费力扇动起全身的鳍，嘴部下方的器官也波动起来。
他们周遭的水流开始紊乱，但很快，在紊乱中出现了某种秩序，水流的运动被他所发出的波动所统治。加宁感到水在温柔地抚摸着他，拨弄他的皮肤，各个频率的波动混杂在一起，一股一股地席卷着他的全身。
附近的其他盲虾人也加入进来，合唱一般，围绕着加宁游弋。海水震颤起来，整条海沟都开始震颤，又有更多人闻声从洞穴中钻出，也在原地发声。
加宁被一波波的轰鸣包裹，他甚至站不稳脚，便随水流带他飘起，在舞动的水流中，与旋转着游动的长牙交缠在一起。
他对这种声音，或说是感觉感到熟悉。似乎曾经听到过，似乎又有人为他唱过，而他非常喜欢，他的心脏跟随着歌声猛烈地跳动。
一曲终了，长牙悬停在加宁面前，用人类的声音说道：“你果真是他……”
“这么多年，都发生了什么？你都回家了，怎么还现在这个样子？不变回本体吗，这样多不方便？来，跟我去我家坐坐吧，给我讲讲你的故事。”长牙一边说个不停，一边引着他往远处游去。
海沟一直往下延伸，海水也更热，长牙介绍道：“像我这样的老人家，需要更温暖的环境。现在深处这个区域只住了我一个人，朋友都不爱来，非常闷。”
到了属于长牙的洞穴，他们钻了进去。穴里空间不大，穴壁上植满了紫草，其中也有许多盲虾。他还圈养了通体发光的鱼，将之关在精致的石笼里，用以照明。
洞口前有个石门机关，可以从内部完全关闭。
“如果有食欲，请自便。”长牙说着，用喇叭口的长嘴在洞穴的草壁上吸了一大口，吸进许多盲虾进肚。
“快给我讲讲，给我讲讲你的见闻！”
加宁根本不跟他讲这些，就说了两个字：“唱歌。”
第二十八章
长牙在紧闭着洞门的狭小洞穴内，在加宁的一再要求下，为他唱了一首又一首。
加宁惬意地漂浮在不断震动的水中，丝毫没有让他停下来的意思。
直至后来，长牙实在坚持不住，疲惫不堪，向他恳求道：“老朋友，我好累，真的唱不动了。我可以休息一下吗？”
加宁不为所动，仍是说那两个字。
气愤又委屈地鸣叫了一声，长牙往紫草上一靠，彻底不出声了，连背鳍都不扇动一下。
加宁却不允许他就此罢工，放出水柱击打他的鳍，又把水流灌入他嘴里，激发他口部下方的振动器。
长牙的确发生了许多奇怪的声音，但这更令人痛苦，挣扎着躲到角落，缩着身体哀求：“我是个老家伙了，这样会死的……”
“唱歌。”
“不如我带你找我的同类，让他们一人为你唱一首，大概就够了……”
“唱歌。”
“你是恶魔吗！完全不顾我们往日的情义！我把你当老友，你把我当什么？一个可怜的发声机！我真是愚蠢，怎么引狼入室！哼！无情的观察者！你真的懂得欣赏音乐吗？我怀疑你什么都不懂！你根本不会被任何事物触动！让我唱歌给你听简直是暴殄天物！咳咳咳……咳咳咳！我错了！原谅我！老友，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求求你！我有些缺氧，无法呼吸了，更别提唱歌，可以把洞门打开吗？”
加宁将洞口的石门推开一条小缝，换进新鲜的海水，而后说：“唱歌。”
长牙长鸣一声，又继续唱，所唱的都是悲惨哀怨的歌。
加宁也为之触动，新奇的感受让他更加欲罢不能。
星球已经缓慢地自转了两圈，长牙除了被允许在进食和排泄时短暂地休息，其他时间都不停地唱。
在又一次毫无尊严地蜷起尾巴，将屁股对准门缝向外排泄的时候，长牙终于意识到，他被囚禁了。
他被一个冷酷无情，残忍不堪的观察者囚禁，且虐待。
他要自救！
不然他自己一个人住在深沟老洞的，就这样唱死都没人知道。
“我至高无上的尊敬的观察者……等等，先别冲我！我唱！我唱……我只是想说，我所知的歌，都已经为你唱过了，你也不想总是听重复的歌曲是吧？但还有一首歌，真的是非常美妙，记录的是我们雄性盲虾，在育儿时的快乐。但是呢……你听我说！但是！这首歌，后面有无数的后代从育儿袋中喷射而出的场景，要在一个非常开阔的空间才能表达出来……你明白吗？这手美妙的歌，我要到外面唱给你听。”
加宁自然明白，也对他所说的雄性生育感到非常好奇，为他打开了石门，钻出洞穴等他。
长牙试探地出洞，一边唱歌一边缓缓地游到海沟中央的空地上，见加宁没有靠得太紧，离他还有一段距离，突然马力全开，所有的鳍奋力挥动，箭一般地冲出海沟。
加宁以为这是歌曲的一部分，正表演到喷射后代的片段，觉得非常形象，不紧不慢地在他身后跟着。
长牙早已决定，他自己一个孑然一身的老家伙，没就没了，但坚决不能牵连同族。他要逃到传说中的地方，与加宁同归于尽。
传说在海底的最深处，有他们星球最古老的神灵。
神灵是暴虐而无情的，如同黑洞一般，会吞噬一切靠近的事物。
长牙虽然没有见过这位神灵，但也为他做过一首歌。
片刻不停歇地向更深更远的地方游去，身边的海洋生物受其惊扰，纷纷向四周躲避。长牙想：就让我唱最后一首毁灭一切的歌为你送终吧！
加宁觉得他演唱的这段喷射有点长了，已快耐心耗尽，游得离长牙越来越近，随时准备将他捕获，然后手动切歌。
也恰恰就在此时，他们前方黑暗的视野中出现一片幽蓝的闪光。
那蓝色平铺于海底，向远方无限地蔓延，不知覆盖到多少海底。此处幽静且毫无生机，甚至感觉不到水流。
长牙向着那片蓝光的海底冲刺，加宁自然也追逐上去，却不想长牙猛地变向，奋力向上游去。
加宁则是直直撞进到蓝光的范围。
他像是进入到某种比海水沉重且冰冷的液体中，被挤压着，不断下陷。
蓝光同样深不见底，加宁下陷的过程似乎永无止境。
最初是眼前的一切都变成蓝色的光，再不能透过它看见其他。紧接着温度被从身体内迅速汲取走，声音也迅速丧失。鳞片和皮肤的屏障很快失守，骨骼也在高压下节节断裂，血和肉在蓝光中消融，他不再能维持人类的形态。他首次感到事情的失控，感到自己的无能和弱小，感到生命结束前，那一瞬的不舍。
这一点点微弱的不舍如此熟悉，而他在人类的肉体全部消亡之后，仅存的些许观察者的脑控制着他少许的肉身，将之变得坚硬无比，抵挡住了外界的压力。
他变成了一个透明的闪着微光的蛋壳，壳中包裹着许多零散的物品，像一个小孩的垃圾宝箱。
那里面有一根红色的长发、一小块带着银白色毛发的毛皮、一个人类的指节、一片绿色的鱼鳞、一颗人类的眼珠、一串镶满宝石的手链、一小条剪下来月牙形的指甲盖、一盘磁带、一根白色的羽毛、一根灰色的鳍刺，以及一颗鲜红的人类心脏，血管连结着壳，仍在剧烈地跳动着。
壳与外部的压力抗衡着，自身的光亮也逐渐暗淡下来。
第二十九章
“是你？”
加宁感受到了一个声音，那是人类的声音。
壳外的压力消失了，蓝光为他提供了一定浮力，让他缓缓上升。
最终他漂浮到光面之上，长牙还没走，在上方观察，见老朋友被吃了个精光，吐了颗消化不掉的舍利子上来，顿感悲恸。
那蓝光又一层层泛起涟漪来，吓得长牙又飞速游走了。
在光中，一个人慢慢成型。
那是个看似有血有肉的成年男性。
他对着那颗装满各式杂物的蛋说：“你如此执着于人形，那我也已人形与你交流。这些还给你。”
被拆离分解的身体重新在蛋的周身汇聚，骨骼重组，血肉附着其上，他的心脏也破壳而出，与肉身的血管接连上，继续为全身供血。
在蓝光的帮助下，加宁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但他总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对劲，看眼前的男人也非常不顺眼。
“当年的小家伙，怎么变成了这样。”
加宁理都没理他，忙着把身体里的各个东西归位，学着雄性盲虾的样子，在肚子前变出一个育儿袋，把他的宝贝一件件掏出来，再塞进育儿袋里。
手链总是把他柔软的育儿袋内壁割开，被他单独拿了出来，戴在手上。
“你可以称呼我人类的名字：吴妄。”
“加宁是你的名字吗？现在的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他人类的声音以海水作为媒介，传播到他的耳中，敲击着他的内心。
“没关系，这不重要。”他又说，并向他伸出一只手来，说：“来，让我看看你。”
加宁摆动尾鳍，向前游了一小步，也伸出手来，将自己的手放到他手心里。
加宁为他展示了他出生的大海，他山洞中的小房子和秋千，他遇到的人类女性和大虫子，矿星上照顾他的人类和肽星人，唱歌好听的人鱼和挖他眼睛的胖子，还有他非常喜欢，主动给他唱歌的温柔人类。
在那之前呢？
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是痛苦又混沌的，模糊不清的一段记忆。即便是由吴妄来帮他一点点梳理，他也无法将那段最为重要的记忆重拾起来。
“看来在你进化之前，脑部已被完全破坏了。”
“果真，永生种都不应与人类结伴。你为他抛弃了一亿年的过往，而我也开始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每过一秒，我都看到我与他在海边的小屋，他在我的怀中死去，这样一秒一秒地累积，我已见证了他千亿次的死去。”
加宁看到了他所说的人，看到了他那一段短暂的旅程。
他们的手双双松开，吴妄给了他一样东西，说：“继续你的旅程吧，去你想去的地方。有朝一日，如果你获得了超越第三阶段的能力，记得回来这里，终结我，把你我都想要的解脱送给我。”
加宁将他给的东西放进育儿袋里，也准备离去了。
的确，他有地方要去。
他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向哪里，一直都知道。
随着加宁的离去，蓝光中的人类形象瞬间坍塌了，重新融入到蓝光之中，蓝光也恢复了宁静，重新变回沉睡于海底的神灵。
在不远处偷听的长牙非常庆幸，加宁没有真的被他害死。得知他要走了，他又有些不舍，在后面追着他。
加宁一路向上游，游向记忆中的岸边。长牙出不了水，只探了个脑袋出来，撂在岸边的岩石上，用大喇叭状的嘴巴为他“叭叭叭”地唱了首关于离别的歌。
在空气介质中他的声音非常难听，这让加宁再没有半点不舍了，弓着身子，从后背中鼓出一对巨大的白色羽翼，挥动着，扬起水与沙。
他飞向来时的树塔，平记忆找到羽人的那扇窗口，钻入进去。
正在窗边弹琴的羽人见到他，并未受到惊吓，而是招呼他说：“你回来了？这么快？”
加宁向他表明了去意，羽人便起身带他走。
这次走了塔内部的升降台，不断上升的时候羽人问他说：“才这么几天，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加宁点点头。
“你可以变出我们的翅膀了，我问你，我翅膀上缺的那根羽毛，是你拔走的吧？”
这下加宁不理睬他了，当没听见。
“你要是想要，我可以给你嘛，还自己偷着拔，还拔的我春天刚换的新羽毛，等明年换毛才能再长出来。哼哼，你不是想要感受一下羽人的交配吗，等你下次再来，我给你找个雄性，让你好好感受一下我族雄鸟的威风！”
“好了，这就是你的飞艇，我们已经帮你做好了检修和补充，应该够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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