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教学楼,便拐进生活区,生活区不似教学区,楼宇都低矮些,树早落完了叶子,朝着天空张牙舞爪地展露遒劲的身形,低矮的灌木丛却四季常青。邓川抬起头,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白月光俯视大地。世界干干净净。
她不禁感叹道:“今天天气真好。”
徐薇也说:“嗯,我很喜欢这里的天气。”她顿了一下,又补充:“不像我家那边,太潮了。”
邓川便问:“那你最喜欢我们这里的什么季节?”
徐薇认真想了想:“冬天吧。冷冷清清,感觉整个世界都很干净。”
“特别是会下雪。每次下雪我都会心情很好。”徐薇勾着嘴角,笑得很含蓄,说:“南方人的通病是吧。”
邓川向来是喜欢夏天胜过冬天的。夏天多妙啊,既有横冲直撞的热与燥,又可享得空调房与冰西瓜酣畅淋漓的惬意。热得脚底都冒汗,热得人都直上火,只有这样才会有透心凉。豪情万丈,直来直往,像少年人的性情一样鲜明。可是现在,她说:“我也喜欢冬天。”
她顿住,有意想了解多一些,又问:“南方的春天真的很潮吗?我们地理学过回南天。”
徐薇说:“嗯,每次一到春天,回南天的时候,水汽能把墙壁都浸湿,地上也湿漉漉的。也经常下雨,高中的时候我还是走读,几乎每天回家都要打伞,怕头发湿掉。”
后来,徐薇还说了些什么。邓川已经记不清了。好梦向来依稀。她伴着徐薇一道走,只记得那段路好长,又好短。明明是干冷的冬季,她的鼻尖脸颊,却无端仿佛感受到春日潮湿的水汽,徐薇的话语声那么轻柔,慰贴着她的耳蜗,带她钻进岭南落满爬山虎的老楼宇间,遇见雨季里撑着伞的,穿着校服的她。
月明如镜。邓川心底里的那只小鹿忽然动了,它跃过山间清澈的小溪,轻盈而又矫健,穿过枝干横斜,郁郁葱葱的丛林,跃进这片白月光里。
她别过脸,望见天边夜色多么温柔。
这天晚上,徐薇同邓川说了很多。关于成长。关于梦想。关于故乡潮湿的雨季。有些话其实非她本意,但她还是说了。
但邓川不知道,徐薇没有说的是,有很多事,她多希望能像保持坚持一样简单。但同样的。她希望邓川能懂,又希望她不懂。
第17章
元旦晚会过后,便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了,学习的节奏越发紧锣密鼓。
综合性的复习卷子完全覆盖了他们的作业,第一轮复习细而密,知识和练习把人的日程塞得满满当当。
邓川每天照常上课,任由学校和老师把自己的计划填满,然后再针对性地做一些练习。下午下了课,则在教室多留一会,躲过用餐高峰期再去食堂。吃完饭回宿舍洗澡。然后是晚自习。
对她来说,生活不是轰轰烈烈,她的生活是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的琐碎日常填满的,平淡,又真实。
触手可及,尽在掌握。
雪在元旦过后又落过几场,不很大,只积薄薄一层在地上。邓川在座位上往外看,只见薄雪挂枝头,可媲美江南垂柳,黑白相衬间,有种凝固的美丽。
每当下雪,在徐薇的课堂上,邓川总会格外主动地去捕捉她的目光。看她抬眼望来时,那一瞬恰似云焰绽放的风情,看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笑意。再心照不宣地各自收回,只余下会心的欢喜。
在学生面前,徐薇的情绪一般是不外露的。在别人眼里,徐薇不好接近,是一个非常注重同他们保持距离的老师。所以,只有邓川知道。下雪的时候,徐薇的心情很好。
这天早读下课,邓川出去上了趟厕所,在走廊便被苏眠薅住了。
苏眠说:“你妈说她下午要拿东西给你,让你放学后就去校门口等她。”
邓川疑惑:“什么东西啊?她没和我说啊。”
“她怕你看不了手机,告诉我妈让我来通知你。”苏眠拍拍她的肩。“话带到了,我走啦。”
“嗯好。”
于是,这天下午上完课后,邓川便往校门口走。
校门口正热闹,刚打过下课铃不久,走读生放学回家,接送学生的车辆不时按动一两声喇叭,校门口对面的小贩早早开摊,烤冷面,炒粉炒饭,炸串烧烤关东煮,香味飘出老远。旁边挤满饥肠辘辘的人们,有学生,也有提着包下班的白领。
邓川找了个校门侧的空地站着,等她妈过来。
她百无聊赖,本来带了单词本背,但周围实在吵闹,遂收了起来,老老实实地细细观察周边的环境来。
她经常玩这样的游戏。自己一个人,静静地,专心而敏锐地看路旁摇动的一朵花,看天边云霞的漫卷舒张,看卧在人家店面前的一只狗尾巴如何摆动,看走出校门的某一个学生的姿态。
所有的动态细节在她眼里构图,变成一个静态作品或是脑内素材。这些东西填进她年轻的心,就像雨水落在土地上,迟早会积蓄出让幼苗破土而出的生命力。
世界很大,生活也亦然。但一个人很多时候,因为受困于自身接触面的窄小,而总会错觉世界很小,生活很小。但一个人路过人间,所收获的和你一些有所意识地付出是成正比的。努力也好,坚持也罢,都有关联。
邓川本就早早意识到自身世界与徐薇所处的世界存在的差距。于是,她更加变本加厉地,牢牢地抱紧了人间这本唯一的教科书。
毕竟,徐薇说,只要坚持就够了。
看得多了,触怀也多,感悟也多。她觉得自己有在好好长大。
这很好。
今天早上语文早读的时候。因着读完必背古诗词和选背古文还有剩余的时间。他们按语文老师的要求拿出草稿本自己默写必背古诗词。
邓川也认真地在纸上写,嘴里默念。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她写得极其专心,写着写着,不知不觉间,这首诗被她反反复复,工工整整地铺满了整页A4草稿纸。
早读下课她没合上草稿本,正好又被苏眠在走廊喊住。等她出去后回来,吴傅武坐在座位上喝水。正好瞟到她满满的一页关关雎鸠。
他呆住,不由问她:“你怎么写那么多遍这个?记不住啊?”
邓川将其一把合上。这才回道:“嗯,四句四句的,我容易忘。”
“噢。”吴傅武喝着水,应了一声,转而问道:“你英语报纸做了吗?答案是不是不对啊,那篇长阅读跟我的答案差别太大了。你给我对对。”
邓川松口气,一边找出英语报纸递给他,一边说:“那篇长阅读答案是错的。我没对,等老师校对。”
“诶。”
她坐下来,把草稿本收起来,把摊开的古诗词默背本也合起来。
手指翻动间,又想起来,“关关雎鸠”的后面一首,是“蒹葭苍苍”。
一时不由怔住。
那天晚上。除了坚持。徐薇说,时间是无法停止的。这当然毋庸置疑。这句话乍一听令人感伤,有一种我生君已老的无力感。可邓川慢慢地又细细琢磨出一点希望来。时间是不会停止的,没错,所以她会长大,一直长大,等到她跟徐薇人生同频的那天。她就能光明正大地说爱她了。
——如果徐薇愿意等她就更好了。
徐薇会愿意等她吗?
邓川回过神。
一想起徐薇,她的心不由泛起一阵甜蜜而空虚的波澜,为弥补这空虚,转移注意力,她又开始静悄悄背诗,嘴唇无声翕动,这次,不由自主背出口的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车水马龙的校门口。喧嚣和静寂共存。
校门前的两座石狮子下,地缝里躺着一株小小的草,风在轻轻地摇它的叶子。
不多时,一辆白色宝马停在邓川面前,俄顷,车窗摇下来。驾驶座上的女人描了淡妆,口红是柔和的豆沙色,眉目秀丽,眉宇间落了淡淡的威严。谁知冲着邓川一张口就是一句:
“宝宝——”
邓川被喊得一抖,见旁人都看过来,忙向着她妈的车窗走去。
邓川先叫了声:“妈。”还没问她妈来干什么的。便见唐红鹃献宝一样,从副驾驶提出一大袋东西。
她忙问:“这是什么?”
“宝宝,这是爸爸出差带回来的特产,太多了,家里吃不完,就给你带过来。是一些糖什么的。”
“妈妈怕不够,给你买了点水果,还有麦片和牛奶。如果你早饭来不及去食堂,就可以吃这个——”
邓川说:“哎呀。我不用。”
唐丽鹃却很执着:“要的,高三了,别人都送饭送炖汤。要补充营养的。”
邓川欲言又止:“我……”
话没说出口,又被唐丽鹃打断:“特别是牛奶和麦片,一定要备着。邓川。我严肃地跟你说这个问题啊,早饭一定要吃,现在你们小年轻为什么那么多人得慢性胃炎,百分之八十的原因都是不吃早餐。”
袋子终于被塞出车窗,唐丽鹃示意:“快拿着。重。”
邓川只得接过袋子,只觉得沉甸甸地勒手:“是不是太多了。我吃不完啊。”
“哪里多了?每样东西都拿得不多的。你跟苏眠两个人分,很快就吃完了。——吃完跟妈妈说,妈妈再给你们买啊。”
见邓川神情复杂,又贴心地说一句:“再说了,吃不完可以跟你的同学们分享嘛。要注意团结同学。知道吗?”
邓川只得答应:“我知道。我有。”
“嗯。”唐丽鹃满意地嗯了一声,把手伸出车窗去捧邓川的脸。“——宝宝。辛苦了。亲一下。”
邓川嘴上说着“哎呀。”却不由自主地把脸凑过去。
亲一下,又亲一下。这才说:“妈妈今晚要值班,得先走了。你快回去吧啊。”
“嗯。”邓川一手提着一大袋东西。另一只手乖乖地跟唐丽鹃挥挥。直到目送着白色宝马消失在道路尽头的车流里。这才转身向学校里走。
她拎着这一大袋子东西先回了教室。翻出来看。里头的东西何止“一点”。大包大包的糖和水果,整罐的奶粉和麦片。
把糖拆开。给周围同学的桌上都分一些。还有一半留给苏眠。还剩下很多。她想了想。从糖堆里各自挑出几样捧在手里。
她要像徐薇给自己送糖一样。把糖悄悄地送给她。
徐薇的办公室在走廊的末端。邓川沿着走廊踱步而去,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她的脚步声。
大概是念着晚上还有晚自习,办公室没有锁门。只把门虚掩着。
她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暮色降临,室内暗沉。
风从没有关紧的窗缝里吹进来,外面不知哪儿的东西被吹得哗啦啦直响。徐薇桌上放着的书被吹起几页书页。
邓川伸手按住,凝神细看。
不是教材或是辅导书。是一本淡蓝色封面的书。封面写着:《费马大定理——一个困惑了世间智者358年的谜》。
书的一半别着一枚长长的书签。
她仔细看了看,又从兜里拿出糖压在被风吹动的封面上。想了想,整整齐齐地将其摞起来。以巧克力为底,大白兔为顶。中间填满各种不知名的糖果。
做完这一切。再确认没什么纰漏。邓川便出了办公室。自行吃饭洗漱去了。
第二天,上课前。邓川拿到发下来的数学练习册,翻开第一页,便见里面夹着一张纸。
写着:谢谢。
她看过一笑,把头向上望。便撞进徐薇的目光里。
第18章
视线相汇只一会儿。有学生进门,徐薇便移开目光看过去。来人是个个头很高的男生,正侧头跟徐薇说着些什么,徐薇点点头,他便蹲下身摆弄起投屏设备来。
不多时,上课铃响了。那个男生站起身,身形几乎要把徐薇罩住。他背过身跟徐薇说话。邓川看不清他们的表情,说了几句。那个男生转身出了教室,徐薇神情平静,宣布上课。
课上到三分之二。徐薇照例留了题目。让他们当堂练习。
教室里安静下来。徐薇抽出一张湿纸巾擦手,而后一手扶着讲台,一手捏着试卷,低头看。
过了会。吴傅武举手。示意徐薇过去。
徐薇垂着头,没看见。
他看着徐薇没反应。加大幅度地摆了一下手,小声喊:“老师——”
附近的人纷纷侧目。
徐薇也终于抬头望过来。迈步。
邓川低着头,听见她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响着。她的心也随之绷紧,被一下一下地敲着。不一会,余光里,徐薇在她身侧飘然而过。她外套的下摆,在她肩膀上蹭了一下。
而后又在身后站住,不动了。
只是一次简单的擦肩而过。力度不轻不重。两人身上的布料却实实在在地在一刻里挨住,又移开,像肌肤相贴。
邓川的耳尖发烫。她甚至能感受到徐薇腰部紧致的弧度,还没来及回味,便听见徐薇低声问后座:“怎么了?”
声音很轻。邓川的笔尖随之顿住。侧耳。
吴傅武小声问:“老师,为什么我代入这几个点,斜率求出来为零。这不就冲突了吗?”
徐薇凝神细看,随后一手拢着往下垂的长发,一手指着试卷,小声讲。
“你的求导式子解错了。先求导得出点再代入。”
“哦哦……”吴傅武忙点头,又问:“那老师,这种题型我们一般是先求导,还是先考虑三角函数呢,因为我们上次的卷子里有差不多的,但是那个是先解三角函数。”
徐薇移了移脚步,往后靠:“嗯……要看题目给的条件,比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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