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沈越霄带你散散心,还有周勉,他今晚就能回到周家。你……能不能别抛下我,别不要我。”
就在萧玄谦念念叨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个不停的时候,谢玟忽然抬起眼看向朦胧车窗外的光影:“好冷。”
车外乌云盖顶,风雨欲来。
萧玄谦的声音骤然停止,他将披风盖到谢玟的肩膀上,仔细地拢了拢,过了片刻,忽然想起似的:“老师以前没有这么怕冷的。”
他握住对方的手,凑过去想要亲他,但又不敢,只能低头吻了一下谢玟的手背,轻声道:“我会变得有温度,会重新热起来的,你不要对我……这么失望。”
第15章 绿玉
自由出入紫微宫的权柄,谢玟很久以前便已拥有,但如今重新得到这样资格后,竟被称为圣上的允准、陛下的恩赐。
他以前常想,以萧九那样乖顺的性子,如若真的称帝,恐怕要他从旁协助打理,才能江山永固。然而是他想错了,那明明是一头能撕下人肉的狼,他却误当作受伤幼兽来照料。
他这一生做错的事情不多,这是最荒唐的一件。
京都的街巷繁华如昨,这三年光景只让这里更热闹了,丝毫没有民生凋敝之景。萧九虽然暴躁易怒、阴晴不定,但理政能力不弱,是一个在国事上很聪明的帝王。
“谢大人,”奉旨陪他散心的沈越霄在旁道,“咱们好不容易来一趟这里,你光看外面有什么意思?你死之前克己复礼,谨守男德,死后也这么安分老实么?”
谢玟瞥了他一眼:“这就是你散心的地方?”
“不然呢?”沈越霄摸了摸头发,一脸坦然。
此刻虽然开窗,但是在室内二楼,又是独立雅间,谢玟也懒得遮掩面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红纱软帐,琵琶声语丝竹响,淡淡的脂粉味道萦绕不绝——这就是荣园后的那片风月之所,天下第一的销金窟、风流地。
谢玟之前在洛阳牡丹馆里留住,写字画扇面,没少住在这种地方,他倒也没有不适应,而是道:“我是人非鬼,活得好好的。”
“我看可不是,谢大人虽还有体温,心却已经冷了。”沈越霄斟了杯酒,稍微抬手一指对面弹曲的琵琶女,“大人认不认得她?”
谢玟抬眸端详片刻,经过童童提醒,脑海中似是而非地想起一个身影:“我在鹿鸣宴上见过她。”
“不错。”沈越霄道,“这正是状元郎的那位红粉知己,当年京城风言风语,说琵琶女的头面首饰,全都换了金银供他读书,一个绝顶的歌女,竟要倒贴体己钱给男人。锦衣状元郎怕是辜负不了美人恩,要纳风尘之人为妾了。”
“当年的状元……”谢玟思索须臾,“何逑?”
“正是他。”沈越霄继续分享前几年津津乐道的韵事,全当给帝师大人解忧了,“然而这位叫绿玉的琵琶女闯进宴会上,问何逑要一个说法时,几乎被打死在门外。何逑这个混账已经要娶名门闺秀为妻了,自然不会让一个琵琶女与自己的妻子同一屋檐……这些事原本帝师该知道的,只不过那时候你跟陛下……”
“我们在吵架吗?”谢玟问。
“岂止。”沈越霄做了一个不忍回忆的表情。“当时我以为绿玉会跳河轻生、会寻死觅活,就如同古今多少话本中言中的那样。但她第二日便妆发齐整,拖着伤体重新坐到了这里。如今何逑官途破败,而她却千金难求一曲,不将男人放在眼里。”
“你到底想说什么?”谢玟愈感不对劲。
“咳,”沈越霄喝了一口酒,笑着道,“下官是想告诉谢大人,人生没什么过不去的,很多事不值得你伤心,人应该惜取眼前,不必沉醉在往日的幻影里。”
“你是萧九的心腹,”谢玟看了一眼他,“你说这种话的意思,是叫我……不用跟小皇帝顾念旧情吗?”
“噗——”沈越霄连忙捂住嘴。
“我知道了。”谢玟一脸正色地道,仿佛听进耳朵里了,“那些虚情假意,我早就不愿意跟他提及,既然如此,今日便安排一匹快马,有沈大人掩护,我一定能逃脱这天罗地网……”
“不是不是!”沈越霄抓住他的胳膊晃了晃,要不是怕摸到肩膀被皇帝砍了手,他都想揪着谢玟的肩头晃晃他的脑袋,看谢帝师那个聪明至极的头颅里都装着些什么坏水,“我是想让谢大人想明白,旧日的恨都该放下!”
“爱之深,责之切。”谢玟淡淡地道,他拂落沈越霄的手,“我不恨他,我只是遗憾。”
沈越霄微微一怔,欲言又止地道:“……其实陛下这三年也不好过。”
“是么。”谢玟轻轻地问,“他从小没少受苦,年幼的时候尚能坚韧不拔,纵然我不在……”
“大人这样想就是大错特错了。”沈越霄忍不住道,“陛下在我等外臣眼中,虽然难以揣测,冷酷无情,但天子哪有不无情的?他其实是个有魄力有智慧的圣君,只是离了帝师之后,我总觉得……谢大人死了之后,陛下好似也在慢慢地耗尽力量,向消亡的方向趋近了。”
“我还活着。”谢玟看着他道,“你怎么整天这么说。”
沈越霄在心里悄悄想,他最近很有人鬼情未了的灵感,嘴上却道:“我总觉得,就算谢大人跟陛下意见分歧、朝野动荡时,帝都的日子也没有这三年这么难捱过,不光是我这么觉得。”
“他不过是又暴躁了一些。”谢玟口是心非地说着。
沈越霄摇了摇头,仔细地劝说道:“就算帝师心怀芥蒂,也无法否认,陛下对你终究是不一样的,对你的情意、对你的缠绵痴心……”
谢玟越听越不对劲,他蹙眉道:“你从哪里学来这么多轻佻的词挂在嘴边。”
沈越霄登时话语一噎,摸了摸鼻尖,嘀咕:“轻佻吗?我已是京都众多笔者中行文最庄重的那个了。”
他的声音太小,谢玟没听清这人在念叨什么,他挽袖意欲倒酒时,案上的酒水却被另一人率先换下,以茶相代,郭谨郭大监俯首帖耳,改穿常服,像是寻常人家的家奴一般侍奉左右,妥帖道:“陛……那位吩咐,不让大人碰酒。”
谢玟倒也不抗拒,任由他换了茶水:“说是什么都听我的,这时候倒让你管得严了。”
郭谨擦了擦额头的汗,原本冷冰冰的脸都绷不住了:“主子是怕大人饮酒误事,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大人原不该来这地方,要是让主子知道了——”
“他是?”沈越霄虽然是心腹之臣,但也只认得崔盛,而对这位常常处理脏活的内官大监没有细留意过,他碰了碰谢玟的手臂,还不待对方回复,又恰当地想起如今帝师大人的处境,压低声音惊道:“不是说我陪你散心吗?”
“是啊。”谢玟小声跟他道,“但萧九毛病多,啰嗦麻烦,非要人贴身监视我。你看看你,让内廷大监跟着上青楼,缺了大德了你。”
沈越霄急得手脚冒汗,他先是朝做寻常家奴打扮的郭谨拱了拱手,四肢都不知道往那儿放了,跟郭谨四目相对,纷纷看出对方眼中的绝望。
“我以为至多不过是个侍卫。”沈越霄跟谢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你怎么不早说!他在这里,让那位知道了可怎么办?”
“你也没问。”谢玟温文尔雅地低头饮茶,“我说京城变化真大,你说帝都美人如花,我说如今的布防怎么样,你说满楼红袖招好不热闹,沈越霄啊沈越霄,除了密牢事务外,你整天招猫逗狗、眠花宿柳,御史台这都不参你一本?若我还在朝中,说不准你哪天就提头来见了。”
沈越霄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我好心好意,你……你怎么还这么坏,吓唬人从来都有一套。”
“小沈大人的胆量这些年不见长啊。”谢玟微笑着看他。“我不过也是开个玩笑罢了,你不是最爱开玩笑么?”
沈越霄道:“我再不笑话谢大人了,何况我发觉这地方也待不得,咱们走动走动,换个地方,我再给你讲讲如今的朝野新贵、逸闻轶事。”
他说罢就要起身,结果被谢玟一把拉了下来,一屁股坐回到原位上。帝师大人朝前方示意了一下,道:“琵琶行首来了。”
两人先前才讨论过的琵琶女绿玉上前,她窈窕温润,盈盈一拜,隔着薄纱珠帘,衣香鬓影,柔美端方,绿玉道:“曲毕终了,妾身本该告退,但因当家娘子说,今日是作《春宵传》的先生当面,那书实是奇思妙想,令人肝肠寸断、意犹未尽,不知是哪一位?可否让绿玉缘得一见?”
谢玟沉默了一瞬,平静地复述道:“春、宵、传?”
沈越霄汗流浃背,强行面无波澜:“当家娘子记错了,我们中没这号人物。”
“是这样么?妾身打搅两位大人了。”绿玉失落地道,正待她转身欲退时,谢玟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那是什么书。”谢玟道,“让行首这样魂牵梦萦?”
绿玉原本是一派端秀,一听闻谢玟这么问,立即眼神明亮,露出活泼神态,她将琵琶交给丫鬟,止不住地道:“大人有所不知,妾身正是看了这本奇书,才从那负心汉的旧事里走出来的,只要此书永续不断,不要说情爱缠绵,就是一辈子不嫁男人,妾身也不觉寂寞……”
沈越霄咳嗽了一声:“好了,就到这里吧。”
“那是讲什么的?”谢玟没理会他,继续道。
“那是讲……”
“谢大人,”沈越霄站起了身,义正言辞道,“这种烟花柳巷,尽是些淫词艳调!你这么冰清玉洁、守身如玉的一个人,怎么能玷污耳目视听呢!”
谢玟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茶杯盖,挑眉道:“不是你带我来的吗?”
“我——”沈越霄想死的心都有了,半天没憋出来一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绿玉行首坐到了对面,谢玟还送了她一盏茶。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里不无难过地想着,脖子啊脖子,我珍贵的好脖子,你究竟还能在我身上待多久?常言道人死灯灭,我可是等人都装进棺材里之后才开始写的,怎么还能死而复生呢!
————
紫微宫清元殿。
朱砂玉批在奏折上圈出个字迹来,鲜艳如血。萧玄谦眉目沉郁,脸色不佳地批复奏章,下方侍立的几位相关重臣尽皆低垂视线,等待着最后的决议。
就在此时,从未搅扰政事的崔盛从外头匆匆而来,他刚接到郭谨派人回复的消息,此刻骨头都泛着软,悄悄从后侧方进入清元殿,停到萧玄谦身边耳语片刻。
血色的朱批顿了顿。
就算不用抬头,下方的大臣们也感觉气氛猛地冰冷了许多,年轻帝王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响起:“去哪儿了,你再说一遍?”
崔盛吞咽了一下唾沫,小心重复。
萧玄谦豁然起身,啪地将手里的奏章掷到地上,散乱地摔在不知那位臣子的脚边。御笔撞在冷硬的桌角上,发生欲碎的清鸣。
跪拜声和剧烈的心跳交错着在清元殿响起。
“谁带他去的?”
“沈、沈大人……”
萧玄谦的脸上阴霾汇聚,咬牙切齿、沉闷冰冷地道:“他长了一个才思敏捷的脑子,就是为了让朕拿来砍的吗?!”
第16章 含蓄
这边绿玉姑娘跟谢玟温茶相谈,以谢帝师的心思,三言两语就知悉了所谓《春宵传》的大概。好在绿玉只说其中的情节多么缠绵悱恻、凄凄切切,忌讳着这书里暗中描绘的是贵人,没敢说编排宫闱秘事的话语。
谢玟似笑非笑地瞥了沈越霄一眼,他虽不知道自己也是别人书中的人物,但对小沈大人的才情心知肚明,看他冷汗津津、有苦难言的模样,及时打住道:“既然如此,倒是值得一观,下回再来,请行首带上一本。”
绿玉道:“难得大人听得喜欢,妾身知晓,这就告退了。”
等到姑娘离去后,沈越霄才按着谢玟的手,擦了擦额角的汗:“你还想来下一次?帝师大人可别给我找麻烦了,宫里今儿晚上有宴会,大臣们也各自有宴要赴,我才偷偷领你散心解闷儿,有宫廷内官看着,怎么可能再来第二次,要是陛下知道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话还没落下,楼中便骤然寂静,下方的弹唱声猛地一停,似乎某人所过之处,从来都得是一副死寂肃穆的样子,才算对他的恭敬。熟悉的脚步声停在了珠帘外。
谢玟抬眼望去,想着萧玄谦还知道换个常服,但这张脸要是让什么世家子弟撞见了,他这“明君”的声誉恐怕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
不等他站起身,碧水珠穿成的珠帘就被“哗啦”一下掀开。小皇帝一身赤色窄袖长袍,二指宽的腰带箍住劲瘦的腰身,手掌宽阔、骨骼分明,没有穿披风,迅捷矫健地走近眼前,当即坐到对面,反手将腰上佩着的一把金错刀拍在案上。
他把那把开了刃的匕首拍在沈越霄的面前,眼睛却盯着谢玟:“这地方有趣吗?”
谢玟连眼睫都没颤动一下,他平稳地喝了口茶,压在茶杯上的手指白皙纤润,点评道:“比在你身边有意思多了。”
小沈大人早已是低敛眉目,俯身候旨,帝师跟陛下吵架,就是神仙来了也没有插嘴的份儿。他悄悄看着案上的金错刀,心说这是要我自尽谢罪的意思吗?这宝贝脖子莫不是在他的身上待不长了?
“我身边老师待腻了。烦我了。”萧玄谦看着他道,这话就是硬邦邦地掷过来,也带着浓得呛人的醋味,但小皇帝浑然不觉,他越说越心中酸涩,脸上却还照旧一派冷酷,舔了一下尖牙,继续说道,“要是你真喜欢,我恨不得把紫微宫的牌匾换个群玉楼上去,酒池肉林、美人三千,也日日夜夜让老师看个痛快,免得你嫌我这里不好,要去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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