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知道萧玄谦已经换了一套内衫了,也不知道自家谢大人那双漂亮优雅、向来从容的手都做了什么。萧玄谦坐在他身边,细心擦拭着对方的手指,他低下头,鬼使神差地握住谢玟的腕,那样纤细瘦削、骨骼分明,他在低头吻下去前及时刹车克制住,想着——老师的手除了他和棋子之外,就不要再碰什么别的东西了——老师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能碰到我一个人。
这是一切越线的开端。
之后更荒唐、更难以言说的事,都是从这一次开始的。后来萧玄谦真的跟他发生那种事时,谢玟回忆追溯,才想起是从这天开始不同的。
夜色浓郁,大节之下的京都灯火辉煌。夜深无人处,有一片河灯从上游遥远地飘过来,星火莹润地点亮眼前。
谢玟道:“你在我面前掉的眼泪,有几滴是真心的。”
这该是一个问句,但他却用陈述的语气说,无波无澜。萧玄谦握着他的手,沉默地望过来,他体会到一股隐痛发作,舌尖幻觉似的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
从三年前开始,他就常常有这样的幻觉。腥甜的味道萦绕在他的五感之间,像是根深蒂固地扎在他的骨血里。
萧玄谦慢慢地收紧掌中的力道,声音低沉:“你走之后的第一个中秋,西北的战事告急,我夜不能寐地等候消息。为了不让百姓紧张,京中仍是太平盛世的模样。万家灯火为团圆而庆,传递战事的快马跑死了八匹……我等待战报时眼前的那盏灯上,挂着你曾经亲自挑的灯罩,就好像我们团聚了一样。”
谢玟静默不语。
“但老师在我身边时,我才发觉。那时候是我误会了团聚这两个字,烛火拢在手里,烧出来的伤痕血迹、那股蔓延甜腥气、被握灭的灯芯……这些都不是团聚的滋味。”
要让这个人剖白示弱,应该是很难的事吧。谢玟的心思忽远又忽近,有些没有头绪地想着。他没办法判断这话究竟是真的,还是为了挽留他而营造出来的话语——为了达到他的目的,萧玄谦什么事都会做,他不择手段。
“我握着你的手,心里就顷刻安定下来。老师以前说要陪我一世,永远都会站在我这边……你告诉我天底下就算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你也会帮我的,就算最后满盘皆输、粉身碎骨,也愿意护着我、不离开我。”
萧玄谦像是说着一种在他脑海里反复涌起的幻觉。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留住你。”他低低地道,“怀玉,你说要纠正我的错误,难道我对你的爱恨嗔痴、我的心意,全都是错的吗?”
第18章 不竭
谢玟别开视线,漂流而下的河灯穿过他的眼前。
就在一片静默之中,旁观到此刻的童童忍不住叹息道:“他这句话是真的要问你,还是……”
“别说了。”
童童置若罔闻地继续道:“怀玉啊怀玉,你记得这本书的原剧情里,亲近萧九的人最后都是什么下场吗?这家伙像狼一样狡诈可恶,你这样的人都没有驯服他的恶劣野性,同个地方,还要跌倒第二次,太荒谬了。”
就算谢玟不愿意听,童童也不想让他因为念旧再受什么欺瞒伤害,她提醒道:“就算你的心里还念旧,难道你的身体就不记得疼了?前两天你那样做,不仅把萧九吓了一跳,连我也慌得跟什么似的,明明你的气息都在发抖,但还要装出自暴自弃、自轻自贱的模样……”
“这个我心里有数。”谢玟道,“他要是还剩点良心,就得听我的话。萧玄谦只怕这一套。只不过我以前太有自尊,不肯这么做罢了。”
“那你现在……”
“现在。”谢玟无奈地跟她道,“心气儿没有那么高了。”
他跟童童说话时,并没有回复萧玄谦的这句话,而是俯下身伸手从河流里截下一盏花灯,灯上的许愿笺上写着一道歪歪扭扭的小字。谢玟截下来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灯上的字写错了。
河灯的主人将“百年好合”写成了“白天苟合”,谢玟心想这是多大的仇能写出这四个字来,展开一看,字条下面没有著名。他叠好刚要放回去,眼前的灯就都被萧玄谦挡住了。
小兔崽子问不出个回答,躁郁徘徊,烦闷得浑身都是低气压。萧玄谦按住他的肩膀,嫉妒之心浓郁得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了,过了很久才哑着声,像是要求、又像是恳求:“你看着我,不要管别的。”
谢玟望着他道:“你说得像假话,我不知怎么回复。”
小皇帝怔怔地看着他,眼眸里涌起一股茫然的神色,他无意识地用力握着他,脑子里被这句话搅得混乱一片,他快被谢怀玉的不信任逼到崩溃,喉咙里漫出幻觉似的血气,再度发疯地萌生出把他捆起来、把他绑到床榻上不许见人的念头——每次痛苦难当,他都不可抑制地冒出这样的想法,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修复两人之间的关系,他擅长不断的挣扎、破坏,不知道要怎么得到原谅。
谢玟被他彻底压制住,肩头疼得让人皱眉。就在此刻,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脆亮的声音:“哎,我的灯呢?”
“松手。”谢玟低低地道,“要是想杀我,就不能选个不让我痛的法子吗?”
萧玄谦这才反应过来,他匆促地收敛力道,懊恼自己的失控,还没等他开口,谢玟便道:“没想怪你,让开。人家小姑娘找上门来了。”
小皇帝这时候倒是意外听话。不远处的那个小姑娘看见谢玟手里的灯,远远地喊道:“公子,它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谢玟道,“你这白日苟……百年好合的灯,很是漂亮。”
他顾忌到姑娘的颜面,当着她的面将河灯放回水流中。不远处的女孩果然高兴起来,声音都高了一点:“这是我为书中人做的灯!金樽主人的下一卷,必然让他们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金樽主人似乎就是作《春宵传》的笔名。谢玟心想真是奇了,小沈大人的书迷遍布京城,还真是风靡一时,怪不得百官都说这是个才情冠绝的文士了,只可惜让萧九赶去养马,下一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姑娘会心想事成的。”谢玟道,“但日后读书要仔细。”
“我仔细着呢,公子!”那小姑娘招招手,朝相反的方向去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知道自己写得是白日苟合。
谢玟转过头看向萧玄谦,道:“还不回去?你这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流露,总得有个时间应验。”
萧玄谦蓦地抬起眼时,对方却收敛神情,什么都不说了。
————
小皇帝说话算话,简风致很快便被放走了。小采花贼临走之前抱着柱子哭天抹泪,以为帝师大人做了什么巨大的牺牲,只差把“给我讲讲”写在脸上了。谢玟踹了他小腿一脚,眉目清冷地骂了句:“滚远点。”简风致这才垮下个脸,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宫女走了。
偌大个紫微宫,除了这些木头似的宫女太监,就剩下玉狮子睡觉打盹儿,陪伴左右了。连原本奉旨带他散心的小沈大人,也苦哈哈地在后院儿喂马,更别提出去见周勉、萧天柔了,小皇帝一时好一时坏的,他不想破坏局面。
直至数日后,西北军进京前夕,当世大儒李老先生也在夜中进入帝都——他年老体弱,为了帝师之事匆匆赶来,这位年近八十的老先生亲自前来,千辛万苦磨破了嘴皮才劝得小皇帝松口,谢玟终于又见到一位故人。
在偏殿的暖阁里,李老先生连夜进京,他风尘仆仆、发须皆白,柱着杖立在灯前。等到身后的脚步声靠近时,老者转过身,向迎面而来的谢玟拱手道:“谢帝师。”
谢玟对他十分尊重,几乎在同时回礼。两人相对而坐,灯火摇曳,此景如故。
“老朽总疑心帝师是神仙中人。”李老先生道,“自十年前我见你到如今,你的形容外表,竟然没有一丝变化,不见半分岁月痕迹。”
“马齿徒增,没什么长进,让老先生见笑了。”
李献眯起一双浑浊的眼睛,他道:“三年前你的死讯传到福州,其他人都拍手叫好、弹冠相庆,我却说要天下大乱,隐居避世……幸而你没死,否则今朝的国事家事,还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谢玟的眉目在灯影之下拢上一层光,他的温文尔雅中素来带着三分的疏离清寂,此时烛火驱退了冷意,仿佛他视线所照之处,尽是殷切多情的期望、有一股缠绵温和的味道:“我要是真死在那个雪天里,就是天下大乱也不干我的事。”
李献道:“今朝我来,正是要问……你跟陛下真的走到路途尽头,再无转圜之地了吗?”
谢玟抬眸看了他一眼,指间转动着一枚黑色棋子。
“帝师说一句是,我便回福州老家去,从此不问庙宇朝堂,任它洪水滔天。如若帝师还舍得为萧家天下舍身续命,我一身将死之躯,也愿意埋骨青山,竭力辅佐陛下。”
这话与当年的立场大相径庭,谢玟摩挲着棋子,轻声问道:“当年……”
“当年帝师跟陛下过从甚密。我等老臣忧心谢大人有不臣之心,故而为此跟陛下闹到那个地步,但我冷眼旁观了这么些年,才看明白萧家天下不是因帝师而败的,而是因帝师才能再有生机。”
他说得并没有错。这本书的原著结局惨烈无比,萧家人几乎断绝血脉,整个朝堂、京都、乃至于辐射到的天下万民,都在水深火热的战事里沦为亡国之奴……如果是原剧情,最直接的幕后推手就是萧九,而这个最后被逼疯、残忍暴虐的反派,此刻正坐在皇位上,不仅有姐妹亲族、心腹臣子,还在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好皇帝。
因为谢玟希望他做一个好皇帝。
“李老先生。”谢玟斟酌道,“当年之事,我并未在意。”
“帝师雅量。”李献感慨地长叹一声,“隐居之后,我常常如同复盘棋局一样,重新回忆过往。谢大人料事如神、谋划周到,几乎像是未卜先知……有帝师在,我才敢说再为陛下尽一尽心,否则谁来都是没有用的。”
“我早已不会未卜先知了。”谢玟道,“李老先生是为了劝说我留在萧玄谦身边?”
李献沉默不语,他两鬓花白,原本浑浊的眼球忽然迸发出火星似的恳切:“陛下不是没有治国的能力,只是他的性情太极端,无人约束,会出大事。”
“李老先生觉得,”谢玟问,“我欠他什么吗?”
李献被问得一怔,神情产生了一瞬的空白,旋即听到对方慢条斯理、温柔如水的声音。
“我应该什么都不欠他的。”他道,“萧玄谦想要的桩桩件件,哪一样我没有给?还是非要让他折磨到心神空耗、死在他身边,才算我还完了报应么。”李献哑口无言,他到这时才意识到——原来谢玟的付出也是有限的。
李献望着他的眼睛,忽然想起数年前在自家宴会上的事。那时陛下刚刚登基不久,就跟谢玟产生了一场极为激烈的争吵,争吵的缘故很是匪夷所思——有两张折子,弹劾少将军周勉,跟谢玟私交过密。
谢玟为了周老将军肩负的战事,常常深夜出入周府,甚至时而留宿。周勉也是他交情极好的朋友。但同时,紫微宫的灯烛长燃不灭,一直等到天明。
那场争吵不在众人面前,只有作为主人的李献知晓。宴会中途谢玟不胜酒力去休息时,那个原本该安静的房间爆发了巨大的声响,茶盏、砚台,全部都掀得碎裂,满地残余着滴滴答答的血迹。
后来帝师告假,一连数日都没有出现在朝堂上。后来李献再见到他时,他的手腕上缠着几层雪白绷带,那只执棋的手伤痕累累,未愈的咬痕、利器扎穿后的结痂……连他的虎口都带着开裂的伤口,掩藏在绷带之下。
李献倒吸一口冷气,迟疑地望了片刻,正要问个缘故,谢玟当时却拢了一下袖子,将这些伤藏在袖口内,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像是一碰就要碎了,声音也有些沙哑低弱,但神情却非常平静,说的是:“请问李宰辅,西北神武军战况如何?”
也是从这一刻起,李献误以为他对萧玄谦的疼爱和谅解,像是江河湖海里的水一样取之不竭。
第19章 报复
烛泪徒流。
李献不再劝说,他跟谢玟重新下了一盘棋,中盘告负,李老先生捋着雪白的胡子,感慨似的道:“谢大人的棋风不像当年那样肃杀了。”
“是好是坏呢?”谢玟问。
李献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而是起身告辞,走前忽然又回首说了一句:“怀玉先生。”
收棋的谢玟抬起眼眸看过去。李献一字一句地道:“天下万民的安宁,能救而不救,不是太狠心了吗?”
谢玟对着他微笑了一下,重新低头:“您抬爱了,我没有那个能力。”
李老先生一听这句话,再不劝说,转身离去了。他才刚走,文诚小太监便进来换香、换灯罩,沉不住气的童童也立即恼怒骂道:“这帮读烂了书的腐儒都这个鬼样,文死谏武死战,为了一个正统江山,谁的牺牲都不是牺牲,谁的命都是‘死得其所’!难道你没救过吗?要不是有你在,狗屁的家国天下,早他妈让萧九糟蹋了!还说你狠心,当年他跟个绊脚石似的要弄死你怎么不说?!”
“小孩儿不许说脏话。”谢玟挑起眉。
“你才是小孩呢!”童童气得差点要化形出来,但顾忌着暖阁里有个小太监在,才忿忿不平地道,“少拿你当老师的习惯对着我,要不是我能量不足,我长大了捏个脸比那个狗皇帝还好看,免得你对他那张脸格外留情。”
“我不是因为他的脸……”
“那你是图他惨图他孤苦无依,图他心狠手黑反复无常?还是图他器大活烂犯精神病,把你折腾到生理性恐惧怕得发抖……”
啪嗒。棋子清脆地落到地上。
童童的话语乍然停止,她只是一时气昏了头,本来没想迁怒谢玟的,这时回过神来,后半句一下子噎住了,连忙道:“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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