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延祐从小就在相国府长大,因着相国夫人不待见他,也不许自己儿子待见他,打他记事起,最常见面的人就是段博腴。从这个人身上他得到了最初的父爱,因此哪怕后来改口叫“舅舅”,他亦感到自己说出口的乃是“父亲”这两个字。
新帝即位后,太后依然住在长乐宫,不过与章仪宫之间来往显然更频繁了。段延祐从复道散步去太后宫,遇见段延陵。
“来探望小姑,陛下不许么?”
“当然准许。”段延祐假笑。
“我爹也来了。”段延陵又说。
两人便没有第三句话了,一前一后走过檐廊。诸宫人偷看这对君臣,心中都各自揣摩,御前佩剑是多么大的荣耀,段左都侯显见是最得圣心的,可是私下里相处,怎么一个赛一个的面带不善。
长乐宫孕育一方广池,初春的荷叶间几只花冠白鸟翩翩起舞。池台四角飞纱,如掩面羞涩的美人,其中隐现太后与丞相的身影。
这对平民出身而一夕之间入主前朝后宫的兄妹,从前为了隐藏段延祐,很少在人前相处。
侍女执一把纨扇,徐徐将熏炉的暖香充盈帐中。段太后极爱讲排场,做事挑剔无比,她哥非常懂她,给妹妹剥橘子,小心仔细将橘络剔除得干干净净,一双执笔如刀针砭时弊的手,如同大家闺秀做女红,那橘肉在他指尖浑似饱受宠爱的珍珠玉宝。
见到陛下进来,段博腴本要行礼,被太后制止:“都是自家人,不必弄得麻烦。这么多年我与祐儿母子都仰仗兄长,情份哪里掰扯得清楚。”
“情份是情份,君臣是君臣,”段博腴笑道,然而还是顺从太后坐了回去,“陛下可要吃橘子,臣不着意剥了许多。”
段延祐皮笑肉不笑,勉强自己坐下,心如擂鼓。他一向知道段家兄妹感情甚睦,但他不知道这两人有可能非是亲兄妹。
通红的橘肉盛在白瓷碟子里,由段博腴推给太后。太后纤纤玉指捻起一团,这个闻着男人汗臭就要掩鼻扇风的女人,吃哥哥亲手剥出的甜橘,贝齿红果汁,笑意盈盈,眼风如那二月春风里的柳丝、六月水波里的杨花。
“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段延祐想起小时候问段博腴的话。他生活在那样一种环境里,背后没有一个人不传他闲话,当面没有一个人不甩他脸色,好像他是最多余的,是背伦诞生出来的腌臜玩意儿。
“是我。”
“你的父亲是我。”
“你要叫我爹。”段博腴说。
“不坐一会儿就要走?”太后不满意儿子。段延祐匆匆起身,一只手藏在身侧,紧抓住不离身的天子剑。
“还有政务处理,儿子告退……”
走出池台时他按耐不住回头,垂幔遮住了他的母亲,只有段博腴投来一眼。他敢肯定段博腴一定没想到自己会回头,否则不会用这样露骨的、如同对待小猫小狗的眼神,接着他看见了一旁的段延陵,这时他才明白段博腴是个多么精明的人。
他教了段延祐二十年,把他面子上教得与自己如出一辙,骨子里最像自己的却还是亲生的大儿子。即使面对帝王也感到轻蔑不屑,段博腴藏得很好,段延陵偶尔会流露出来。
段延祐的情绪像被浇灌了滚油,熊熊沸腾起来。
侍卫在前面等他。
“陛下交代的事,查段相与解绫馆的关系……”待要回报此事不好查,解绫馆年前被一把火烧干净了,主君匆匆打断他。
“不能留……”
段延祐面色铁青:“胆敢私藏骨戒,朕决不能留他!”
从前段延陵会思考,如果梁珩拥有段延祐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自己是他的表哥,丞相是他的舅舅,不管面对怎样的艰险,都有亲人可以依靠借力。即使是阉党权势滔天的时局,也不至于陷入孤局。
但当他从父亲手中接过武帝骨戒时才明白,不管是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一样。
太后亲切地请他自己剥橘子吃,段延陵拒绝了,心生烦闷,准备出去走走,忽然父亲轻声在耳边道:“别走远了,要在我视线范围之内。”
“怎么?”
“皇帝今天不对劲。”
段延陵嘲笑道:“你是心中有鬼,看谁都不对劲。”
段博腴道:“我养他二十年,没人比我更知道他,学什么都只学个表面功夫。他那张假脸骗骗你可以,想骗本相可不够。朝中最近起了流言,编排我的出身,我担心皇帝心怀不满。他和他父亲一个样,都是卸磨杀驴之人,你我可要特别谨慎行事。”
“父子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太后微微而笑。
“叫延陵把他的阁卫带远一点,”段博腴笑道,“知道娘娘厌烦那些外男。”
太后掩嘴道:“哎呀,兄长这可见外了,本宫怎么会和延陵计较。”
段延陵起身离去。他根本没有将阁卫带到长乐宫来,他知道父亲叫他将人带远一点的意思其实是将侍卫带过来。
远远的他看见池水边有几个人的身影,认出来那是段延祐直辖的影卫,心中顿时起了警惕,脚下步伐加快。
池塘里花冠雀仍在无忧无虑地嬉戏。
谁坐这江山之主都一样,梁珩也好,段延祐也罢,章仪宫里只有腥风血雨。
第115章 人不寐
段延陵在为什么而郁结,梁珩全然无所知,伤养好后他搬进了嶂山深林里避世,暂住在董贤家中。最近他有另一个烦恼。
董贤原本想为沈育牵线搭桥,推荐他去嶂山郡计划新建的书院做讲师,但是说好出钱买宅子的乡绅因为儿子赌博破产了,官府又不愿出这笔钱,于是建院的事情便搁置不提。搞得亟待做出成绩的郡守大人,与无业游民沈育都很头疼。
“我要有钱,我就把这片山头都买下来做后院了,你看我像有钱的样子吗?”董贤犯愁地说,并将一根手指伸进十年没换的破鞋里抠脚。
丁蔻从旁提议:“我还有些本钱,借你凑一凑建书院。”
沈育忙说:“丁姐,你的钱我不能要。”
董贤道:“呃,该说不该说,其实崔老头家挺有钱的,别看和你家都是做读书人生意,家底可丰厚了……”
沈育:“崔家的钱更不能借了!”
“你看,”董贤道,“一提钱就急,和你那脑子一根筋的爹一模一样!有什么不能借的,你救了他亲孙子,他送你一座宅子,不是很公平的买卖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会赖账吗?”
两人各执一词,争论个没完。丁蔻听得耳朵起茧子,邀请梁珩跟她一起去准备晚饭吃食,沈育吵架里偷空提醒:“他还在养身体,别让他干重活。”
“知道了。”丁蔻回以白眼。
丁蔻带梁珩去一里地外的湖泊打水回来绦菜,晚霞由红渐紫,倦鸟归巢,林中热闹起来。
“你是崔老先生的孙子?”丁蔻随意问道,“他家那位公子,好像不是做你爹的年纪。”
梁珩道:“你说的是我小叔,我是……我是长房的儿子。”
“我听沈公子总是叫你珩儿,你的名字是崔珩?”
“……”
丁蔻笑道:“崔公子,你和沈公子这么要好,不如借他一点钱创办书院?你别看他不肯跟人开口求助,其实人在困难的时候,总是需要别人拉一把的。一人独自维生是很艰辛的,所以大家群聚而居,互相照拂,没有父母可以依靠的时候,不就只能依靠朋友?”
梁珩没有答话,心里却道:我当然知道他辛苦。
湖泊嵌在山坳里,无风无浪,平静得像一片琉璃,云霞在其中舒卷,显露出时间的形状。
梁珩忽然记起,询问丁蔻道:“我听说,董老曾经在这面湖里淘出过一块镶了宝石的巨石?”
“这事儿啊,老头子很得意的,喝了酒就要吹嘘。不过你可别信,湖里要是能淘出宝石,汝阳早就被他买下来了。你猜他那天是在湖里做什么来着?”
“做甚?”
“洗澡。”丁蔻神秘地眨眨眼。
丁蔻担了水,二人打道回府,走到院里听见沈育对董贤说:“我想把汝阳的书院卖了,反正也用不上。”
“绝对不行!那是你家祖宅,你别做不肖子孙!”
沈家在汝阳本来有做现成的书院,重振家业不说顺风顺水,至少不为钱操心。但是那里人人都认识沈育,知道沈家地址,连刺客都轻车熟路。沈育为了梁珩方便,打算扎根到陌生的地方去。
院门尖酸的轴承声响打断了谈话,沈育往外看一眼,不说话了。
梁珩只当作没听见,推门进去:“逮兔子我可不行。”
“我去吧。”沈育顺势起身,举止自然而然,看不出有什么心事。两人心照不宣地去棚舍里捉兔子,等着晚上吃兔肉汤锅。
夜里在山中歇息,不如城中安静,总有虫鸣不绝于耳,是天气逐渐热和起来的缘故。人心也被吵得浮躁,翻来覆去睡不着,梁珩便翻身跨在沈育身上。他们隔壁就是董贤,墙壁不知道被白蚁钻了多少孔,别指望能隔音。
沈育握住他手腕,用气音问:干嘛?
干啊。梁珩用唇型回答他,嘴唇贴着他胸口,舌头灵活地卷走衣襟,湿漉漉地顺着肌肤纹理滑到喉结,像捉弄一枚羞涩的果实,舔得它一时滚上,一时滚下。
沈育托着梁珩后/臀的手僵硬得像石头。
因为医官嘱咐,养伤时不得劳动力气,他很有将梁珩供起来,可望不可吃的意思。吃斋念佛个把月,没问题,大晚上在别人家开荤,很成问题。
梁珩感觉自己像一条引诱高僧的蛇妖,缠缠绵绵爬到和尚耳朵边吹气:你听别人睡得多死……
董贤打呼震天响。
沈育按着他后脑勺接吻,屋里起初只听见床架子的抱怨声,接着便添了两道急促的呼吸。床榻叹了口气,和地上堆做一团的衣服们干瞪眼到半夜。
伤了一回后,梁珩身上肉没有几两,哪里都是脆的,沈育一捏他就蹦出低低的鼻音,像痛苦又像痛快。身体里飞进了一只欢乐的鸟,处处冲撞,撞得梁珩憋不住张开嘴,沈育就凑上来亲他,一边亲一边将他翻过去,压在背上对他笑:嘘,小声一点。
董贤吹鼾的声音像某种被沈育掌握的信号,梁珩随着他的鼾声被吹上云端,又在寂静里跌落。沈育灼热的胸膛贴着他后背,要将他烧透:自己数着,一二,一二……
梁珩要将被子咬破了,两眼泪汪汪,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打呼噜怎么还能这么有节奏!
人们为着各自的理由深夜不眠。望都城,众官僚甫从酒场归来,满面酣笑地簇拥进入南闾里。廷尉霍良拉着江枳的胳膊,十分亲切:“江大人啊江大人!我总是很佩服你啊!自从有了你在署衙,我的工作都减轻不少啊!今天我敬你三杯,实在是太少了,我要敬你六杯啊!”
众官取笑:“霍大人喝三杯就醉得说胡话,喝六杯咱们只好请夫人把人抬回去了!”
“我可没有说胡话,”霍良醺醺然道,“前阵子裴徽从始兴带来二十多个山匪,交给老子处理,我一个人处理得过来?还不多亏了江大人分担!否则我天天夜宿衙门,我夫人就独守空闺啦!”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诶,莫谈政务,”江枳微笑道,“莫谈政务。”
别过众人回到自家,厅堂还点着灯。江枳一看,马厩里长行畜牲还在悠闲吃草料,便责备下人道:“怎么还没出发?不是吩咐了早些送出城?”
夫人下堂来迎:“那一家子一定要等到你回来,谢过你才肯走。”
堂上有二老人,见了江枳便要跪。
“万万不可,”江枳避让不受,“我做事是凭我的良心,并不是为了谁,也不曾施予谁恩惠。”
老妇年龄未见得几许,面上风霜却不少,泪水填进沟壑,诉说道:“没有江大人相助,我们家就断送在天子脚下了,江大人恩德我们夫妻二人永世不忘!”
江枳道:“心怀恶念的人犯罪,应当受到刑罚;受人胁迫的人做了错事,应当还他公道。你们也不必谢我,事实上,我不便公开审理此案,只能借职务之便,行移花接木之事,暗里相救,已是颜面无光。”
“大人千万别这样说,这世上除了大人还有谁人在乎我们这样的小人物……”
还有谁?
江枳眼前浮现出年轻人的身影,微笑道:“当然是有的。如不是他写信求我,我也下不了决心以身犯险,更想不出这等狡诈的计策。总之,为了不横生枝节,你们还是快快远走高飞吧!”
下人给车套了马,掀开帘子。数人悄悄走出江府偏门,二老上了车,又接上一个浑身裹在斗篷里的人。
“江大人,救命之恩只有来世再报了!”
“快走。”
江枳挥手送别马车。暮色里房屋、街道、车马、旅人,俱融入一片混沌。
夫人大大松了口气:“你将人藏在府中,我真是日不得安,夜不能寐,总担心被抄家没府。”
江枳淡淡地说:“以后都没咱们的事了,皇帝和丞相尚且自顾不暇。”
“怎么会这样呢?”
“只是因为一封血书,”江枳回答,“当丞相收到这封血书,赶往地牢,等待他的只是一个喑哑残废的囚犯。他不知道此人已非彼人,更不知道那封血书非在牢中写就,而是从我家送出去的。这封书信不仅送给了丞相,从某种意义上,也送给了天子,只靠一封信就引得两人猜忌争斗不休……”
江枳摇头:“庆幸此子志不在争权夺利。”
夫人道:“我没听懂。”
“听不懂算了,左右和咱们无关,回府睡大觉去。你看,槐花开了,明天做槐花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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