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忒弥斯把整块酥吃完,喝了口温水漱口,皱眉小声嘀嘀咕咕:“怎么管得那么麻烦?”
薛迎听了他的碎碎念抱怨立刻绷不住了。很没道德地笑出眼泪后,她对折信纸放好,声音里还带着大笑过后的气息不平:“你还真会说。对了,信最后问你,你现在恢复得怎么样。”
这话像一阵飓风,把阿尔忒弥斯眉眼间因尝到好吃的甜食而产生的愉悦刮得无影无踪。他拿起另一块荷花酥,却没有立即吃:“还行吧,我已经把预知教里的事全部想起来了。”
随后,他垂下眼,卷曲浓密的长睫在冷白皮肤上投下一道扇形影子。少年的语气里有藏不住的失落,嘟囔:“我的前十五年居然是这样的。”
他自言自语的嘟囔声量并不小,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完整地传到薛迎那。薛迎眼神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她安静地在一旁看着不高兴的阿尔忒弥斯吃完盒子里所有的荷花酥。
*
元旦前一天晚上没有下雪,薛迎给院里的人放了三天假,然后趁着这难得的晴朗夜晚开车到最近的购物中心,想为科研院里愿意留下来过年的人置办点礼物。
她在停车场停好车就往正门走去,还没迈进商场旋转门,后面有人叫住她。
“薛迎。”
她下意识往声音来源方向看去。商场正门不远处立着巨大广告牌,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霓虹底下,径直将光怪陆离的光彩投影分成两半,霓虹灯的斑斓照亮那人的脸庞。见薛迎转过身来,聂言向她微笑,从调色盘一样的灯影里走向她。
“好久不见。”
他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深灰色长裤,又在外面套上一件纯黑过膝长风衣,风衣拉得严密,只在领口上方漏出毛衣一角。像滑出一条黑鱼似的穿过人群,等他就这么一身黑地走到薛迎面前时,薛迎立刻感觉到这一年里他身上的改变。
三年居家生活留在面部轮廓上最后一点柔和被完全磨去,同理心过重刻下的温和痕迹被磨灭,被愈演愈烈的冷硬替代,最终脸上剩余的只有硬朗的线条与侧影立影中锋芒毕露的坚毅。与一年前相比,明明是同样的五官与脸型,多日奔波为聂言的脸额外增添不少阅历,藏在眉眼底下的一丝阴郁反而让这张脸更加成熟、英俊。当他站在人来人往的步行街,不少路人频频侧目回头,将视线投射到他的身上。
“好久不见。”
在互相问候后,薛迎直接进入话题:“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你月初不是还在西欧那边吗?”
“哦,这个啊。”聂言慢条斯理地解释,“有几个人偷渡回了这里,所以马上从西欧那里连夜飞回来了……不过还好,他们只是知道阿尔在我们国家,连具体位置还没来得及摸清,就被我抓了。就是我当时有点太生气了,意外失火枪毙了一个。嘶,有点麻烦,等回去还要受调查一下,不过也还好,只要阿尔没事。”说完,他朝薛迎又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很好看。
不过薛迎并没有被这个笑容感染。冬季的寒风刮在脸上就像冰刀割脸,很冷也很疼,薛迎拉高领子,感到从脚底往上涌出一股寒意。
她以前总说聂言是同情心过重的老好人,但当聂言收起所有的平易和温和,站在她面前冷静地,笑眯眯地阐述杀人,她就觉得后背一阵发寒。
阿尔忒弥斯重伤的创伤使聂言藏起所有的和善,只要不触及底线,无论用什么方法杀掉只是靠近一步的敌人都可以。如果将阿尔忒弥斯比作世上唯一且仅有的漂亮雄狮,预知教是在暗处磨爪子、流着涎水准备对小狮子图谋不轨的丑陋鬣狗,那聂言就是跟在他们身后更黑暗影子中的恶狼。在鬣狗准备扑上去前,狼已经咬断他们的喉管。聂言还不只是守在阿尔忒弥斯身边,他到处追捕溃逃的预知教,就像狼追杀猎物。
他就是忠心又凶狠的野狼,无时无刻守着自己的猫,咬死任何要伤害小猫的畜生;又无时无刻留在外面,灭掉所有还没发现猫藏在哪里的鬣狗。
内心改变外表。薛迎在寒意中没头没脑地想起这句话。在哪里听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她现在只觉得这是真理。
“你变了很多。”良久,薛迎才说。
聂言不以为然地耸肩:“也许吧?对了,阿尔最近怎么样?”
“就和我上次给你回复里说的差不多,不过,他把关于预知教的东西都想起来了。”
聂言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单手插风衣口袋,背着另一只手,在无聊地碾着脚边的枯叶:“有我在,预知教还碰不到他。你帮我转达吧?”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跟他说?”
“他都不记得我。”聂言扬起笑脸,笑眯眯的,温声道。只有提起阿尔忒弥斯,薛迎才能从他的眼尾看到以前的他的影子。“阿尔警惕性太高了,我还不想刚进门就被他扔下楼。”
“……你也知道那小孩有多难养啊?之前看你那么轻松,还以为你不知道。”薛迎忍不住对他倒苦水。
聂言止住她接下来的话:“我不能在这里留太久。还有,再麻烦你,把这个给阿尔。”
他背着的手提着一个礼盒,明明看着不大,起码没有他之前寄过来的各种盒子大,但薛迎接过来时还是被其重量压到,险些接不住手。向扶稳礼盒以便她拿好的聂言道谢后,薛迎好奇地问:“那么重,这是什么?”
“给阿尔的生日礼物,今天是他生日,话说小朋友都有17岁了吧。”聂言回答。
“也对。你那边怎么样?”
“还行吧……时间也差不多了,再见。”
说罢,聂言转身离去,边走边朝后向薛迎挥手告别。薛迎捧着礼盒,眼睁睁地看着他以穿过人群的方式隐入人群,最后像一道影子一样融入灰压压的人影里。
阿尔忒弥斯拆开薛迎回来后立刻交给他的礼盒,看见里面端正放着一个粉红色的蛋糕。
最外圈是桃粉色的饼干蛋糕,被烤得微焦,内里又不乏蛋糕的松软,围墙似的团团守住中央。中间部分即是主体,由单薄的奶油慕斯与压实的新鲜水蜜桃粒交替堆叠,最终形成二十厘米高、横截面丰富的多层夹心蛋糕。蛋糕最顶层被涂上一层泡沫似的动物奶油,又以难以计数的糖渍蜜桃和点点淡粉色甘纳许装饰。
蛋糕整体造型非常精致,像一个华丽的王冠,一下子就把阿尔忒弥斯目光吸引住了。阿尔忒弥斯把礼盒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都没找到蛋糕店的标志。看来,这个一看就知道是花费了很大力气的蛋糕是送礼人亲手做的。
在检查礼盒过程中,阿尔忒弥斯又在礼盒里发现一张折好的信纸和一张象牙白的小卡片。信纸一面用工整的中文写满送蛋糕的人对阿尔忒弥斯的安慰、叮嘱、保证,语气温柔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宠溺。
阿尔忒弥斯拿叉子叉起一大块糖渍蜜桃,小口品尝,看完信后就把纸重新折好。
至于小卡片,上面只写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以后能一起过生日吗?
阿尔忒弥斯拧起的眉头久久没有松开,他把小卡片上的话翻来覆去读了好几次,还是没理解写这句话有什么含义,只觉得暧昧。
莫名其妙。他小声说了这句话,把卡片丢进他私人的抽屉,让这张卡片和它的其他七个同胞聚会,然后继续品尝蛋糕上的水蜜桃切块。
*
阿尔忒弥斯真实的生日并不一定在12月31日,实际上,世界上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生日日期。
经过那场事故,阿尔忒弥斯还活着这件事和他本人一样,都是无与伦比的奇迹。
抢救室红灯熄灭并没有带来阿尔忒弥斯伤势过重不治身亡的坏消息,但其代表的好消息也不算太乐观。阿尔忒弥斯的伤势暂时稳定下来,他的意识却像在悬崖边上系着重物的细线,时时刻刻都有断开的可能。术后三天的阿尔忒弥斯一直在生死线边缘徘徊,脑电波时有时无,断断续续。
而聂言在这三天内几乎不吃不喝地守在阿尔忒弥斯身边,他的情绪全然由病床边屏幕反馈的波值掌控,在脑电波无声无息时六神无主,紧张得战栗,愤怒得发抖,声音颤抖地叫来医生,又在电波重新出现后松了口气。这段时间里,聂言身边的氛围压抑至极,就像酝酿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灾难,没人敢上前和他搭讪,只有跟他最相熟的薛迎能对他说话,不过也仅仅是几句。回答完薛迎的几个问题后,他又把注意力放回到病床上昏迷的阿尔忒弥斯,不自觉地摩挲阿尔忒弥斯的日渐消瘦的手腕。
三天后,阿尔忒弥斯有惊无险地度过危险期,身体所有数值都趋于稳定,只是一直昏迷不醒。
最初的一个月,聂言长在病床边似的守着阿尔忒弥斯,希望小少年醒来时第一眼就能看到自己。足足等了一个月,聂言的眼睛都熬出血丝了,阿尔忒弥斯依旧没有要醒的迹象。
第一个月月末,某次薛迎前来探访,进门就看见挨在病床边睡着的聂言。聂言在看护期间比平时更加浅眠,就算薛迎尽可能轻地开门,他还是被吵醒了。
望着他因休息不足布满血丝的眼睛,薛迎重重叹了口气,挑明自己此次探望的目的:“聂言,你要做好准备。过度反馈的波动已经严重伤害他的脑部特定区域……很大概率,他的后续生活会受很大影响。”
聂言闻言,眼神动了动。沉默许久,他把头埋回臂弯,疲惫地说:“你让我想想吧。”
第二个月月初,聂言在病房外找到薛迎,取消了自己的长假。
穿回科研院的白外套,聂言又向薛迎申请要了间单独的实验室。薛迎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问他他也不透露半点风声,但还是很快批准了。持有院长特批的指令,院内老人知道聂言的身份,新人也对这位天之骄子、前院长最得意门生有所听闻,自然没人敢前去打扰他。
就这样,聂言每天白天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连续数小时,傍晚脱了实验服赶去医院陪护。两个月时间下来,高强度脑力工作和奔波不安让他原本健壮挺拔的身形有所消瘦脱形,没人知道他在拼命忙活什么,直到他从实验室里出来,又疲惫又极其振奋,径直走到薛迎办公室,递给她一个装置。
“什么东西?”
聂言交给她的装置是一个简易头戴式的接触端,从合金记忆做的球形框架上垂下许多金属细线,每根细线底下都连着一个吸盘。薛迎研究领域主要在生物医学,对机械工程并不怎么精通,算个“半吊子”,但只要粗粗打量一眼,都能从精密得令人叹为观止的线路接板看出聂言为此付出多少心血,花费多少精力。
“如果阿尔真的因受伤影响生活,你就给他用这个。我已经实验完了,完全安全。它可以通过微电流刺激脑皮层,促使神经元活性恢复。”聂言解释道,因为太疲倦,说话的逻辑有点混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句子之间没有过渡,但不影响薛迎的理解。
其实,在聂言上一次离开科研院前,他主攻通过人工手段恢复受损大脑区域的研究项目。这个项目顺风顺水地进行大半,却因为聂言的离开而搁置暂停。当聂言听完薛迎的话,他立即想起自己以前的项目,便重新捡起老本行,没日没夜地研究、试验,只为能帮助阿尔忒弥斯日后的康复。
“厉害啊聂言,不愧是科研院的王牌。对了,要不要院里帮你申请专利,这种水平,老师看了也一定挑不出毛病,肯定能拿奖。”薛迎赞许地说。
“算了。”聂言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用力揉着酸痛的太阳穴,“我是专门做给阿尔的。要是对他有用,等他恢复得差不多了,这个东西你们随便处置,要申请就申请,要得奖就得奖。我不管了。”
“你还真的是,那么宝贝他,真的愿意为那小孩做一切呀……我不管你了。”话是这么说,薛迎倒是郑重地收起刺激端。等她放好装置,忽然想起一个新的问题。
“为什么要我去给?你自己等他醒了亲手交给他不行吗?”她冲着早就站起身的聂言狐疑地问,可聂言并没有给出答案,只是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开门离去。
他们的谈话成了找不到答案的谜题,不过很快,薛迎就知道为什么了。
聂言再次申请长假,并在假期申请批准后第二天消失不见。又过了一个星期,被聂言非常规操作弄得一头雾水的薛迎例行在医院检查阿尔忒弥斯的状况,然后收到两份邮件,都由聂言发出。
第一封讲明自己的去向,他回到卫联复职,并且专门选择进入专项调查与追捕预知教残党的工作组,因表现杰出及资历够深,很快就成为顶头一把手,以后很长时间会在世界各地周旋,来去不定,非常忙碌。
第二封只有一句话,言简意赅:照顾阿尔的事就先交给你了,非常感谢,我相信你可以。
“……”薛迎看着雪花屏幕上显眼的黑字,被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接气笑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照顾这小孩的任务从当初她花钱委托给聂言,到聂言发邮件委托给她,而且聂言最后邮件的语气和她那时出聂言家门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
抱怨归抱怨,她还是每天三次过来观察阿尔忒弥斯的状况,为他调管,检查数据,请医院内专业康复师取代聂言以前的工作,帮阿尔忒弥斯的手脚按摩避免肌肉萎缩。
在照顾和科研工作之间的空闲时间里,薛迎给聂言发过几份邮件。聂言的追捕工作即使薛迎不能亲眼见证,也可以感到真的相当忙碌,几近没有闲下来喘气的时间,因为聂言回复邮件的时间总在几个星期之后。
不过,无论是回复给她的邮件末尾,还是聂言抽空主动发来的邮件,都会问起阿尔忒弥斯现在怎么样。
心里明白聂言就算自己在全球到处跑,繁忙得没有休息时间都会心心念念阿尔忒弥斯,仿佛他的世界只剩下阿尔忒弥斯一个人一样,薛迎一边给聂言汇报少年状况,一边止不住地感叹“恋爱中的男人没心没肺还没脑子,跟傻了没什么区别”。
只是无论远在大洋彼岸的聂言怎么心心念念,怎么心急如焚,阿尔忒弥斯还是没要苏醒的前兆,直到元旦的到来。
元旦跨年前夕,为了让住在病房里的病人受过年愉悦情绪感染,医院里叫人在楼、树上挂上彩灯。
对面楼挂着许多圆形彩灯,光芒透过窗户照进病房。柔和多彩的灯光落在苍白到透明的眼皮,像轻飘飘的气球,随风晃动。
阿尔忒弥斯睁开银色的双眼。
*
最先发现阿尔忒弥斯醒了的是过来检查的薛迎。当她打开病房门,马上就看见阿尔忒弥斯冷着脸半坐起身,一根根拔出手臂上插的插管。
刚醒的阿尔忒弥斯经历了极短的呆滞期,时间一过,立即变得警惕又富有攻击性。好不容易让他吸入雾化镇静剂平复这只凶猛的小猫,薛迎安抚自己被吓得剧烈跳动的心脏,把阿尔忒弥斯醒了的消息告知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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