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左右前后都鬼影嘶嘶,苏裕进不能,退不得,他身上还有活人的气息,鬼差们都先去抓了死人的魂,苏裕暂时是安全的,他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心中念着诗,逐渐屏蔽了鬼门之声,脑海里一片清明世界。
过了许久,一个腼腆的鬼差终于来拉苏裕了,苏裕睁开眼睛,浑浊的声音又不断涌现,鬼差问:“公子你还活着,何以入鬼门关?”
苏裕淡淡地说:“我也不知。”
“许是公子求生之意过于强烈,身上才会散发出活人的气息,但既然已入了鬼门关,便得按鬼门关的规矩办事,公子请跟我走吧。”鬼差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我还有尘缘未了。”苏裕说:“不能跟你走,这条路不是我要走的路。”
鬼差说:“这里没有多少个鬼魂是尘缘已了的,公子何必如此执着于人世之事。”
“我的父母兄妹,我的朋友都不会允许我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掉。”苏裕说:“还有,还有一个人,在等我回去,我若是回不去了,他怎么办。”
鬼差说:“每个人都是要离开的,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你走过这条路,便不会记得有人在等你了,路的尽头有一条线,那条线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暗别离,不知不觉走过去了,就再也没有人追得上了,这是一场漫长的独自告别,你会一步步地跟那些人分开,也会一步步地忘记自己,走向无名。”
“那你呢?你是无名吗?”
“我不是,我当初不想忘记自己的过去,跟阎王请求当鬼差,当鬼差就可以不忘记过去。”
“这里全都是不愿意丢掉记忆的鬼差吗?”
“嗯,全都是,都有回忆。”在这不死不灭的每一天里,他们都在怀念自己的过去。
“好吧。”苏裕站起来,说:“我跟你走一段,但你无法让我走过暗别离。”他不要日复一日的回忆,他要跟着爱和光一起奔赴余生。
鬼差说:“行,到那里的时候也许你会改变主意,也许你不会,也许你在找第三条路。”他是过来魂,他明白。
两个魂走在长长的黄泉路上,没有再说话。
走到一半之时,眼前白光一闪,孟敛就这么从天而降了,苏裕并没有特别震惊,像是早就知道孟敛要来了一样,先是破水而出,又是从天而降,下次不知用何方式出现在他面前,苏裕走神了。
鬼差惊讶地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又看了看苏裕,恍然大悟地看着孟敛:“原来是你,你是……”
苏裕打断鬼差,说:“这条路我跟你走了很远了,是时候回去了。”
鬼差摇摇头说:“公子,你还是太天真了,阴曹地府哪有出口,而这位为你而来的公子,恐怕也要跟我走一趟了。”
“慢着。”孟敛说,“我有几句话想对他说。”
鬼差看着二人,说:“好吧。”说完便走开了几步,背着身等着他们,那背影孤零零的,竟是有些落寞。
孟敛将自己所经历的简单地说了一遍,最后说:“黑河泄浊浪……这条「明路」我一知半解,也不知如何才能以死换不死。”
“莫非是……投之亡地而后存?”苏裕沉吟,不死则不生,他们没有退路了,转危为安的关键在于死。
苏裕走向鬼差,问:“这里除了跨过暗别离,还有什么通往投胎转世之殿的路吗?”
鬼差思索片刻,说:“有,但是去了那处,你们便会魂魄离体,立刻死去。”
“请带我们去吧。”孟敛从后面走过来,恳切地说。
鬼差犹豫起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跟魂讲过这么长时间的话了,上一次是个贪玩溺水的小童哭闹了半天,他好说歹说才哄了他去投胎,这次这两位……他并不想让他们那么快死。
他当初死的时候,也是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天地不仁,他死不得其所。
那本该是很痛苦的记忆,他在回忆的过程中逐渐抽出了蛛丝马迹,那是血泪的交织,可他一刻都不想忘却,他选择当了鬼差,他不想再做人了。
鬼差想了许久,最终下定了决心,说:“好,我带你们去。”
几个魂走了另外一个方向,这条路很清幽,整条路上便只有他们三个魂,魂走路没有声音,孟敛和苏裕因为有了外人,也不便讲话,这里安静得有点可怕。
答答,答答,他们来到了一个圆月状的洞口,洞内发出了「答答」的滴水声。
鬼差说:“我便送你们到这了,切记,一旦踏进洞口,你们的肉身会立刻死去。”
苏裕和孟敛目送着鬼差走远,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缘分,他们最后连各自的姓名都不曾知晓。
“一起进去吗?”若是他们领会错了月白君的意思,这里便是通往死的道路,苏裕没有推开孟敛,而是问他要不要一起进去。
“好。”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不要两处茫茫皆不见,他要跟着他,白玉微瑕两不嫌。
苏裕牵上孟敛的手,孟敛回握住,二人默契地抬脚,踏进了生死一线的洞口。
孟敛睁开眼睛,大梦初醒,目光所及是收拾得很整洁的房间,他揉着有些晕的头,坐起身来,发现侧边还有一张榻,苏裕就躺在那,他鞋都没穿,连忙下床走了几步,用手去探苏裕的鼻息,还活着,孟敛松了一口气。
门没关,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子走进来,有些喜悦地说:“你醒了。”
孟敛觉得这女子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问:“您就是这里的巫医?”
“我不是巫医,只不过我救治的方式比较特别,以讹传讹,渐渐地东荒山的人都把我当巫医罢了。”易秀兰说。
“原来如此。”孟敛说,“大夫,您看我这位朋友什么时候能醒?”
“他之前受了惊,后来又受了寒,病得厉害,我给他喂了些药,半日内能醒。”易秀兰胸有成竹。
“我在此谢过大夫了,待朋友好转后定付上诊金。”孟敛给易秀兰行了拜礼。
“二位竟然能闯过生死阵法,看来都并非是普通之人。”易秀兰笑问:“不知二位可否告知姓名?”
孟敛犹疑道:“这……”他虽然觉得这名女子很是亲切,但为着苏裕的安危,他不敢贸然地将自己和苏裕的真名告诉这名还不知来历的女子,但若是骗她,他心里又会有不安的感觉。
易秀兰看他迟疑,便说:“若是公子不能说,我也不愿勉强。”说完便走出房门。
孟敛看着易秀兰走路的背影,突然快步走去站在易秀兰面前,问:“您可是姓易?”
易秀兰细细看过孟敛的眉眼,反问:“你可是姓孟?敛儿,敛儿?”说着就抱住了孟敛。
孟敛双手微微颤抖,最后回抱住了易秀兰。
39、有几人长相厮守
一段是死别,一段是生离。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易秀兰和孟敛二人都冷静了些,为了不打扰苏裕,他们走出房门,去了院子里谈。
易秀兰拿了件雪白狐裘给孟敛披上,孟敛本想让易秀兰自己穿,但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易秀兰说她练的是寒系内功,在寒冷时体内会自行运气修炼,孟敛便没有拒绝了。
二人坐在了院里的石椅上,同时开口说:“那年……”
虽说是血肉亲情,但是两人这么多年没见了,中间的隔阂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补上的,刚刚相认的激动过去后,不尴不尬的感觉便不停地在二人之间徘徊,孟敛别扭地说:“娘,您先说吧。”
易秀兰叹了声,说:“敛儿,现在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也不妨将当年的恩怨纠葛从头说与你听。”
易秀兰原是北边小镇猎户家的独女,她的爹娘跟长山派的长老有些交情,不愿她跟着他们受贫穷的苦,在她五六岁的时候便将她送到了长山派门下学武,长山派并非什么名门大派,但是武功路数很独特,多行侠义之事,在江湖上有点名气。
易秀兰为了不负爹娘所望,日日勤练武功,所以虽然她学武晚,但是如此苦练了几年,也慢慢地赶上了比她早入门的弟子,师父觉得他聪慧刻苦,很是看重她。
她排行第六,往上排的全都是师兄,其中四、五师兄被她超越,心有不甘,不喜欢与她来往,大师兄和二师兄既要练武,又要帮着师父处理门中的事务,也没空管她。
只有三师兄悠悠闲闲,每日都来逗逗她玩,顺便指点一下她的武功,在师门比武中,三师兄被她超过了也不恼,每日仍是笑嘻嘻地来找她玩。
易秀兰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对洒脱不拘的三师兄生出了一些男女之情,如此又过了几个年岁,他们下山卫道,遇到危险时,易秀兰总是护住三师兄。
二人从青梅竹马到暧昧不明再到真正交心,他们是亲人,是知己,也是爱人。
三师兄牵着她的手,说:“小师妹,等我们回到了长山派,我便跟师父说我们的事。”
易秀兰是江湖儿女,闻言只是耳朵漫上了红意,接着便坦坦然:“好啊,不过,回长山派之前,我想先跟我爹娘说。”
三师兄说:“好,千山万水,你去哪,我就去哪。”
二人骑马赶到小镇,却见魔刀门的人正在屠杀小镇的人,易秀兰看见她爹被一刀砍死,她睁大双眼,凄声怒喊:“爹!”
她飞身跑去想保护在一旁怔怔的娘,还未赶到,又是一刀砍下,她眼前雾蒙蒙地,傻乎乎地在血影刀锋间踉跄,“娘……娘……爹……娘……”连刀锋什么时候指在了背后都不知道。
「嗤啦」一声,一人倒在了她身后,死时还在看着易秀兰,手虚虚地做了一个安抚的动作,想给她……他笨拙的安慰。
易秀兰猛地转过身,在愤恨与悲痛之下内力喧嚣着要冲出体内,她发丝飞扬,瞳孔变得血红,全力一掌拍死了那个杀了三师兄的魔刀门,她边走边杀,边杀边笑,「哈哈哈」。
学武学了这么多年,最后连最亲的人都保护不了,她笑得仓惶又凄凉,其它魔刀门的人看见易秀兰狂性大发,吓得四散奔逃。
易秀兰没有了对手,像是有些寂寞,她血红的瞳孔渐渐恢复了正常的棕黑色,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三师兄旁边,替他拔出体内的刀,给他合上了双目,她找了个坡地将父母二人的尸体埋好后,回到那里侧躺在三师兄的身旁,随即便昏了过去。
待她醒来时,身上是干净的被褥,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从窗户望下去,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是人间的集市,与她无关。
外面有人扣了门,她冷淡地说:“请进。”反正她也要走了。
进来的是个忠厚老实的书生,此人便是孟于宸,孟于宸脸有些红,磕磕巴巴地说:“姑娘,在下姓孟,名于宸……在惨遭屠手的小镇那里发现姑娘还有气息,便将姑娘带到了客栈,请了大夫来看……若、若有得罪之处,请姑娘见谅。”
易秀兰从包袱里找了些银子,放在桌上,问:“够不够?”
孟于宸有些惊愕,说:“姑娘,我不是要你的钱……”
“多谢你,够了我便走了。”易秀兰大步地走出门。
孟于宸有些懊恼地跺跺脚,想了想,便抓起自己的包袱和桌上的碎银,给了房钱之后便去追易秀兰了,跑了半路,他终于看见了在郊外独自一人站着的易秀兰,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去,说:“姑娘,大夫说以你现在的身子,需要静养。”
易秀兰似是没听到那句话,冷看着孟于宸问:“你跟着我做甚?”
孟于宸又说了一遍,易秀兰说:“我知道了。”
说这便牵起马,挑了一条崎岖的小道走,孟于宸看着那一人一马,突然就做了决定。
易秀兰一路向南走去,她不想回长山派了,她也不愿再待在北边了,她是一个懦弱的人,她不想触景伤情。
但她发现这一路上,冷的时候她住的客栈会有披风,热的时候客栈会给她送消暑汤,她问小二为何,小二说是一位客官送的,她起初不以为意,并不认为像孟于宸那样的富家读书人会坚持多久,她走走停停,一路上倒也花了许多时间。
一直过了半年,易秀兰在孟于宸又想给她送东西的时候抓住了他,易秀兰问:“你整日这样跟着我,就没点正经事要做吗?”
孟于宸面红耳赤,说:“家中给了一年的时间,让我去游历,增长见闻,当初往北去,刚好就碰到姑娘了,后来……姑娘一路往南,其实我是颖都人,与姑娘行走的方向恰好是一致的……”
易秀兰说:“好,那你继续往南走,我向东去,这样你就不用跟着我了。”
“别……”孟于宸情急之下,抓住了易秀兰的衣袖,这对于一向守礼的他来说,真的是豁出去了,“姑娘,其实……其实我……我……姑娘可愿跟我回颖都,我……我可以照顾姑娘。”
若说易秀兰不动心,肯定是骗人的,在她痛失亲人和爱人的时候,最需要陪伴和照顾的时候,孑然一身的时候,给他温暖和呵护的全都是孟于宸。
这个呆拙的书呆子,很容易脸红的老实人,他透过易秀兰孤僻的外表,看到了易秀兰的脆弱与渴望,但易秀兰害怕,她非常害怕,孟于宸最后会不会像三师兄一样,离开她,再次给她重击一拳的心如死灰。
但她还是想试一试,她昂起头,说:“若我跟你回颖都,你还会像这一路这样,待我这么好吗?”
孟于宸激动地点点头,随即又摇头,说:“我不仅待你这么好,我还要待你更好,更更好,比现在好十倍、百倍、千千倍。”
易秀兰说:“好,我便信你这一回,以后……若是你敢背叛我,我便与你一刀两断。”
二人回了孟府,孟于宸的爹娘本来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因为易秀兰父母双亡,很不吉利。
但是因为孟于宸非她不娶,孟爹孟娘只好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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