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夜色毕竟深了,卢卡斯只能尽力眯眼才能看清山谷中大略的动静。
他看到从断头顶上蔓延下的溪流像是一条月光灯带,明明灭灭地一直弯下去,山谷两边茂密的针叶林泛着夜晚独有的白芒,给陡壁、谷底和山谷两侧的高地抹上细细密密的地衣。
然后卢卡斯的脚下,有一块斑点状的白芒簌簌地颤了两颤,那点颤动慢慢地向前传递过去,像是钻在地毯下的小虫尽心尽力往前举步维艰地爬行。
那颤动向前移动到了菲琉墨耳率人埋伏的最前端,菲琉墨耳没有动静。
卢卡斯疑心是因为他们埋伏的位置很难看到底下树丛轻微的闪动,毕竟那里没有月光的反光。
他举起青铜制的传信筒,向菲琉墨耳传音:“亚陵军进入你们的埋伏地段了,你能看到吗?”
菲琉墨耳在传信筒两边六分钟延迟过去后,回话告诉卢卡斯他们根本看不到。
卢卡斯回:“我这里能看到,一会儿我给你下攻击命令的时候,先上石块,热武器要谨慎使用。”
黎明共和国原本的工业化进程被潘多拉病毒彻底摧毁,文明向后倒退了几个世纪,他们只能拿出制作最简单的一批炸弹,本身产量也不多,这次不能都消耗完,需要留一部分对付卡莫帝国和厄洛军。
菲琉墨耳利索地表示收到命令。
那道颤动悉悉索索地又向西移动了一段距离,卢卡斯拿起定点望远镜,向山谷两边确认位置后,计算好传信筒单边的三分钟延迟,传令菲琉墨耳:
“进攻。”
信息在空中漂流,崖旁的人们依旧一动不动。
三分钟到了。
一瞬间,山谷两侧的针叶林中窜出滚滚的黄色尘土和灰色烟尘,从卢卡斯的视角能够看到石块越来越快地滚下山谷,然后携带着一片片的千钧之力砸到底部的针叶林间。
他忍不住又拿起定点望远镜向山谷里去看。
幸运的是,虽然是傻瓜望远镜,但卢卡斯找的位置还是准确的,他看到镜片中飞过一个人影,因为高速移动已经看不清具体的装束了,那石块擦过他的身体,他却游刃有余地向崖壁上飞去。
卢卡斯心中很疑惑。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亚陵军忽然像是有了遍地的驻点铁柱一样,飞得如此……
不对不对,薛旦虽然是疯子,但是他当初探访伊色城的时候,选择驻扎在这处低谷绝对不仅仅因为心理战的这一点因素——这次选择在这里突破也是。
薛旦是有实物的底气的。
卢卡斯当初来找薛旦的时候看到谷底什么也没有,但并不代表低谷的两壁上什么都没有。
卢卡斯立马联结青铜传信筒,传话给驻守在低谷出口处的黎明共和国军队:“我是卢卡斯,立马警戒!亚陵军正向谷地出口前进!”
接着他转而联结菲琉墨耳:“从你收到这条信息算起,两分钟之后借着崖壁的铁柱下到谷底,直接从背后包抄亚陵军。”
于是卢卡斯在三分钟后,看到针叶林间的白芒大规模地摇晃起来,两边的军队和谷底的亚陵军都向西奔波,到了没有针叶林遮蔽的地方,最后在包围线终于迎来了正面冲突。
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战术,黎明共和国的军队都是正规编制,并没有相对薄弱的缺口,亚陵军一开始聚成一股奋力向一处冲,可是很快就被压制了回来,这时后面的菲琉墨耳也到了,亚陵军顿时从突破变成了防御。
卢卡斯将望远镜拿到手里,却迟迟没有将它架在自己高高的鼻梁上,它太重了,以至于卢卡斯只能够眯着眼睛,利用感染者超乎常人的感官向谷地眺望。
这样看去,战斗着的人们只是一团团的黑影,分不清谁是谁,也看不到纷飞的四肢和飘舞的红血。
鉴于之前争夺凌云峰的时候亚陵军损失惨重,此刻黎明共和国在人数上狠狠压了亚陵军一头,加上储存在包围线后方的简易炸弹,亚陵军完全没有突破的希望。
毫无悬念地,亚陵军的人数慢慢削减着。
果然,就算是凶残的亚陵军也抵不住人数和武器上的差距。
卢卡斯默默想着,终于忍不住架起了傻瓜望远镜。
他调了调焦,在分不清胳膊和铁器的一片灰沉的血色中漫无目的地看着。他说不清自己在找谁,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他。
但是他环顾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没有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人。
卢卡斯心中盘旋起警惕和疑惑来。他将望远镜又向四周扩大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在疑惑达到顶点的时候发现了薛旦的身影。
作为被潘多拉病毒制造出来的神,他已经冲出了包围圈。
卢卡斯是在包围线的后方找到的他。
他忽然就轻松了,近乎贪婪地跟随着薛旦的身影,看他在镜片中不甚清晰地移动着健美的身躯,两手应当是甩着双刀的,或许眼眶中还含着骄矜和愤懑或者怨恨。直到卢卡斯忽然意识到薛旦走向的不对劲。
薛旦竟然在往回走。
卢卡斯不可置信。他感觉命运和他开了个玩笑。薛旦难道觉得自己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救出里面的亚陵军吗?他又不是真的神!
卢卡斯的目光紧紧随着薛旦,看到他冲向了谷地的南边,身形隐没在了树丛中。
卢卡斯不肯移动望远镜,他心里悸动得厉害,他总觉得薛旦不是去干什么让他舒心的事的。
卢卡斯看了许久,却没有见到薛旦的身影,他左思右想,忽然拿起传信筒,联结菲琉墨耳问:“对了,你把咱们分配给谷地这边包围线的炸弹放在哪儿了?”
菲琉墨耳回答:“在包围线后面,您需要动用炸弹吗?”
卢卡斯回答:“你派人去看看,我怀疑薛旦往储存炸弹的地方去了。”
菲琉墨耳一听紧张得很,直接自己带着人脱离战场直奔包围线后方去了。
然后卢卡斯继续举着望远镜,可是他却依旧只能看到一片片的树丛。
在树丛的南边,薛旦刚刚抵达储存炸弹的地方,从他的背后就扎来一根长矛,薛旦就地一翻,背对着炸弹站起身来。
然后他看到了一群眼睛颜色花里胡哨的人。都是黎明共和国军队的,少说有四五十。
人不算多。薛旦冷静地分析,可以利用现有的炸弹,试着给亚陵军炸出个豁口来。
他做了决定就毫不犹豫转身,可是刚把手放在炸弹上,薛旦忽然想起自己根本就不会用。
他为难地拎起几个炸弹,还没等转身,耳朵就敏锐地捕捉到背后纷乱庞杂的脚步声。
他转头一看,奔跑而来将他围住的至少有几百人,列阵整齐,十分戒备地盯着薛旦。
这么多人。薛旦悄悄拎起一颗炸弹。
他想,给这个炸弹捅个窟窿出来,说不定它就炸了呢?
然后能不能用身后的这些在他看来极为神奇的武器一举消灭面前的这些黎明共和国人?至少算是给游杳报仇。
不过这玩意他控制不了,恐怕真这么做自己也就直接被炸成碎片了。薛旦想着,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他就算自己逃出去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两国联军还是会依靠这个病毒占领东南联盟,他在的地方不再是他在的地方了。
卢卡斯在山顶看了很久很久,总也没看到想看的人。
他忽然觉得一阵极大的不安爆炸一般充斥了他的身心,他呆呆张着嘴巴,忽然对着通讯器高声道:“撤回来!撤回来!不要去、不要去武器库了!”
他的这条命令被三分钟的延迟延宕在黑夜里。
卢卡斯抖着手再次去联结青铜,徒劳地沉声道:“黎明共和国军队立马从……”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
他翡翠一般的眼瞳中清楚地映出在武器库位置爆发的冲天火光,那爆炸的气浪几乎掀翻了整个断崖,山谷谷壁地震一般颤抖起来。
深沉的震颤一直传到卢卡斯的脚下,直至将那段崖壁上的碎石推落,让崖壁像是豆腐一般弯腰、弯腰,然后轰然砸在还在交战的双方阵地里。
卢卡斯的视线被深灰色的烟雾遮蔽了,他举着通讯器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浓烟散进,他只能看到填满了那段山谷的巨石。
像是刚刚的战斗都是笑话。
忽然,一道光芒照在大地的尸骸上面,将整个消失了出口的山谷照出圣洁的光芒。
卢卡斯茫茫然看向东南方向。
太阳出来了啊。
作者有话说:
——没有人胜利——
📖 落日东南 📖
————
17、他的家
薛旦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压在身上的山体碎块缝隙间投下细细密密的日光。
他动了动身体,伸手推开铺在他身上怠
薛旦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压在身上的山体碎块缝隙间投下细细密密的日光。
他动了动身体,伸手推开铺在他身上的几层石块。
黎明的黄色光亮在伊色平原的草地上反射着,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嵌在东南方向的天空上。
这让他想起不久前,他第七次到达伊色城的那天早上,看到的太阳。
薛旦摇摇晃晃地从废墟中爬起来,踩着混杂着鲜血的山体石块向下走。
湿润的东南季风从河谷中吹过来,薛旦下意识地向风来的方向望过去。
河谷中的绿色植被在初升的阳光里分外青翠,河谷底部的入口却已经被巨大的碎石块堵住了。
薛旦听到了山崖上的鸟叫。
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得似乎亚陵山区还属于自己,安静得似乎游杳未曾出走,安静得似乎凌晨的那场战斗只是个哑剧。
直到薛旦抬起头,看到了右手边遥遥挂在凌云峰顶的旗帜。
那面旗子上画着一半圆月、一半圆日。
这是黎明共和国的旗帜,薛旦曾经在卢卡斯的诊疗所里看到过它。
卢卡斯总喜欢把它高高地挂在屋里最显眼的地方——不过这次不再是在屋里,而是在亚陵山系的最高峰上。
黎明的亚陵山系静静匍匐在大地上,让薛旦不可抑制地想起卢卡斯的脊背。
不过……薛旦眯起眼睛,往瞿水南边的那个山间平地上望去。
那里是亚陵军曾经驻扎的地方。
薛旦隐隐约约看到了他们留下的帐篷间有很多人影在攒动。
他忽然想起游杳的遗体还在里面。
薛旦站在河谷的入口,朝山间平地瞪了好久好久,终于慢吞吞地移动脚步,登上了一旁的山坡。
他放不下心。
薛旦知道自己生前没能好好对游杳,至少死后得把他的遗体带走吧。
再说,他也没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薛旦手脚有些虚弱地拉住山坡间的铁柱,吃力地将自己往上移动。
经过这一次大难不死,薛旦莫名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第一个黑暗十年刚开始时的状态。
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包括自己的死活。
他身体渐渐恢复了力气,登山的速度加快,绕过零星的几个把守的士兵,他静悄悄地潜伏到了山间平地侧面的针叶林中。
卢卡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中,坐到椅子上,翻开薛旦给他的那张等高线地图。
地图上的线条交错着,卢卡斯似乎看到了一只拿着笔的手正在绘画。那只手的皮肤有些粗糙,卢卡斯记得它的触感。
他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那道断崖为什么会倒塌、那处炸弹存放点为什么会爆炸。
他不允许自己理解。
卢卡斯深吸几口气,忽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推开椅子,走到帐篷的角落中。
那里放着他的行李箱。
卢卡斯解开行李箱上的密码锁,摸到行李箱的拉链,一点点拉开。
行李箱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大半箱子的小瓶子,小瓶子里装的就是令亚陵军闻风丧胆的新病毒。
卢卡斯细细数着瓶子的数量——他解释不来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只是他知道这样可以让他静下心来。
行李箱中原先有一百瓶病毒,现在应该还剩八十瓶。卢卡斯想。
他用白皙的手指抚摸过病毒瓶,慢慢数着。
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
怎么少了两瓶?卢卡斯愣住,又专心数了一遍瓶子的数量。
没错,就是七十八瓶。有两瓶病毒不翼而飞了。
卢卡斯蓦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中跳动的声音剧烈地鼓噪着耳膜。有什么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
他飞快地合上行李箱的拉链,锁上密码锁。
他得去找菲琉墨耳,他是除了卢卡斯之外唯一一个知道行李箱密码的人。
菲琉墨耳的帐篷就在旁边,卢卡斯直接撩开帐帘走了进去。
菲琉墨耳正坐在桌边看书,听到门口的动静,他下意识望过来:“议会长?”他赶忙放下书起身,“您怎么过来了?”
卢卡斯大步跨过去,扳住菲琉墨耳宽阔的双肩,急促道:“你动行李箱里的病毒了?”
菲琉墨耳愣了愣:“啊?那不是您让我用的吗?”
卢卡斯松开菲琉墨耳的双肩,深吸一口气,在帐篷内大步踱了两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没有让你用过病毒,谁告诉你要用病毒的。”
菲琉墨耳回答:“就在昨天您被亚陵军绑架之后,您发了传信筒,让我刑讯逼供阿琉忒先生……”
卢卡斯脑袋嗡的一声,他不可思议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菲琉墨耳,打断他的陈述:“刑讯逼供……谁?”
菲琉墨耳回答:“阿琉忒先生。”
卢卡斯愣愣地看着菲琉墨耳,眼前忽然一黑。
他一会儿听到薛旦在叫他、一会儿听到游杳在叫他,过了几秒钟,他意识到原来只是菲琉墨耳在喊他的名字。
卢卡斯眼前渐渐重新形成图案,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
卢卡斯就着坐姿盘起腿,一只胳膊撑在膝盖上拄着头,他呼出一口气,问:“所以阿琉忒现在怎么样了?”
菲琉墨耳没说话。
卢卡斯纳闷地抬起头去看他:“怎么不说话?”
菲琉墨耳却问:“议会长,那个传信筒真的不是您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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