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这个对柳园园的分析打断了薛旦停不下来的笑声。
薛旦听进去了,他缓了缓笑意,点点头。
卢卡斯道:“午夜的谈判很成功,柳园园最后同意将厄洛海区居民迁至各塔提沙漠。”他从口袋里掏出块铁圆盘,薛旦凑过去瞧。
那圆盘上的指针混乱地在各个方向窜动,一刻不停歇,状若癫狂。
卢卡斯道:“我上次看它的时候,它还好好地指着南边,结果在谈判的时候,我掏出来就变成这个样了。”
他向后倚到凳子的靠背上,把圆盘往木桌上轻轻一掷,“如果它上次预测的是厄洛海区的铁潮,那么这次可能就想告诉我,大面的海都要起铁潮。”
薛旦拿起被卢卡斯扔下的圆盘仔细看:“几年前,我在你那诊疗所治疯病的时候,你好像就在研究这玩意?”
卢卡斯道:“是的,我做它花了不少时间。”
薛旦摸摸下巴:“按这圆盘说的,咱们是不是最好把大陆的居民都圈到卡莫帝国去?卡莫帝国东边有大高加索山脉,南面有森格尔莉大峡谷,想防御四面的铁潮,只在西边和北边建好防御工事就可以。”
卢卡斯挑挑眉毛:“说得倒轻巧——大陆这么多统治集团,哪个像你们东南联盟的人这么清醒。”
他有些头痛地按压着眉心,“这种时候,难免要感谢一下你们东南联盟经历了最严重的黑暗十年,你们确实活得更实在一点。”
“谢谢议会长的夸奖。”薛旦顺口带出了一句揶揄。
卢卡斯也就跟着顺口道:“薛将军确实做得好,值得我们学习。”
薛旦诚挚地点点头,将圆盘扔回桌上,一把握住卢卡斯的双手:“议会长在「实在」这方面确实应当学习学习,您有这种自省的精神,真是很让我感动。”
卢卡斯抽出手,笑骂:“蹬鼻子上脸,没完了。”说完这句,他很快收起笑容,肃正颜色,“大陆一定要发生巨变,不止止是铁潮这么简单,很有可能连气候和环境都会发生全面的异化。”
他道:“我们最后的出路一定是逃离这里,寻找到另外的、那边的一个地方。”
薛旦并不如卢卡斯这样对圆盘及其他设备有深刻的了解,如今只能隐隐感到巨变发生前的阴影。
他从心底里是欣赏和信任卢卡斯的判断的,此时竟没有一点怀疑。
他想着,既然这样,那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就走一步看一步呗。
于是他竟然被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侵占了脑海:“不是,卢卡斯,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卢卡斯看他表情严肃,下意识以为是什么很具有建设性的意见:“什么问题?”
薛旦道:“你说,如果没有铁潮和巨变这码子事儿,咱俩是不是到现在就该结束合作周期,分道扬镳了?”
卢卡斯点头:“对。我会回到黎明共和国驻军中继续我攻占东南联盟的计划,你也应该会组织隅安城驻军重新崛起,所以你我本将重新成为敌人。”
薛旦道:“这么说,大陆的劫难反倒还……”他说到一半,打住话头,去斜睨卢卡斯的表情。
卢卡斯不动如山、目不斜视,于是薛旦只好道,“反倒还有点意思。”
卢卡斯点点头,胸膛中又有笑意冒头:“是,挺有意思。”
他这话说得真心,毕竟多亏了铁潮,才让他体会到和大小伙子谈恋爱的趣味。
薛旦却一下就看穿了卢卡斯舌头底下压着的笑,他的脸上又有些挂不住,总觉得自己太不稳重,老是想试探试探,结果一点也讨不到好。
他想像之前那样重新四两拨千斤地嘲讽回去,却一时间竟怎么也找不出话来,只好略显窘迫地转移话题:“那,要对付铁潮,你打算怎么做?”
卢卡斯简略道:“安娜三世残暴而短浅,和她谈判等于对牛弹琴。现在卡莫帝国的主力军在东南联盟这边基本全部被消灭,我们三方面直接武力压制,和她签条约。”
薛旦提出异议:“不必签条约,一锅端了,免除祸患。”
卢卡斯摇摇头:“我们现在打过好几场,又经历了铁潮,人马困顿,不能再平白消耗。”
薛旦道:“你未免有点小看东南联盟军队的韧性,他们过多了这种日子,到了战场上一样精力充沛。
况且,据我从你的信中了解,安娜三世心眼小又爱记仇,这次要是吃了瘪,绝对会记一辈子来报复,这种人一定要杀掉。”
卢卡斯陷入思索。
薛旦持续劝说:“而且我们是要在卡莫帝国那里建筑防御工事、抵御铁潮。这是万众一心的事,绝对不能在内部出分裂。”
“要是有两股组织,到时候做什么领导都不方便,绝对会影响我们的求生。”
卢卡斯最终道:“可以这样,我们武力压迫她签条约,从始至终摆出和平的面孔,到时候条约签订现场,塔季扬娜和你都去,现场刺杀安娜三世及其心腹。”
薛旦「呦」了一声,笑道:“不愧是我们的议会长。”
卢卡斯道:“不敢当,要是让薛将军决策,得出的最佳结果恐怕也是这个。”
薛旦毫不犹豫道:“那倒也是。”
卢卡斯踢踢薛旦垂在桌边的铁靴,笑他:“薛将军真是一点也不谦虚。”
薛旦道:“不过还是有分别的,就像我想出这种阴谋的速度绝对不会有议会长这么快。”
卢卡斯权当薛旦是在夸他,颔首道:“谢谢。”
薛旦习惯了议会长的不要脸,此刻顺滑地跳到了原本的话题:“我让周衣裳把亚陵山区的居民也调进各塔提,等两边都站住了跟脚,再集结人马过伊色山谷。”
卢卡斯点头:“好。昨晚谈判过后,塔季扬娜一直在石川曲组织迁徙群众过厄洛河,大部分群众都是感染者,估计明天就能全部渡过厄洛河。”
薛旦撑着桌沿,道:“这么一梳理,感觉前途也没那么难过,总归还是很有希望的。”
卢卡斯冷笑:“这是当前的情形,你看看这根还在乱窜的指针,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薛旦视线在卢卡斯的脖颈和锁骨处巡梭,道:“走一步看一步吧,黑暗十年过后也就平静了这么几年。活着不容易,能相对太平这么几年挺好的了。”
卢卡斯没说话。平心而论,薛旦这种平静很吸引他,他想,这钟特质估计也只有东南联盟才能养育出来。
那边,薛旦盯着卢卡斯的脸看了两回,低声道:“老中医,你发没发现,咱们两个自从解除敌对关系后,做事儿的频率就直线下降为零。”
卢卡斯早就发现了。他意识到两人之间固然配合很好,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每次发生关系的时候心理都并不是十分健康,不是恨得牙痒痒就是告别的前奏。
他弯下一点眼角,瞥眼去望薛旦,话里故意带了些笑意和纵容:“怎么,想干点正事?”
“大白天的,我没那么丧心病狂。”薛旦撇清自己,终于找到一点扳回一城的幻觉,调笑道,“怎么我说一嘴,老中医就开始甩勾子了。”
卢卡斯心里骂薛旦,干脆从椅子上半站起身,凑到薛旦下巴颏的高度,低沉的嗓音从薛旦的喉结前头熏染而上:“还能为什么,因为想勾你。”
薛小子,跟我斗,你还缺那么点儿手段。
作者有话说:
薛旦:没事,这样的手段麻烦议会长多来点。
卢卡斯:wdnmd
32、厄洛河母亲
柳园园掀开帘子。
薛旦正揪着卢卡斯的衣领,把他拎到眼前去咬他的嘴唇。
柳园园冷漠地重重咳嗽两声:……
柳园园掀开帘子。
薛旦正揪着卢卡斯的衣领,把他拎到眼前去咬他的嘴唇。
柳园园冷漠地重重咳嗽两声:“宋昱关死了。”
薛旦还有点发愣,他悻悻地缩回脖子,在耳朵里处理了一遍柳园园的话,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宋昱关死了?”他松开卢卡斯的衣领,“她怎么会死?”
薛旦相信柳园园说的是真话,只是一时间并不能真正意识到她的离开,也并不能生发出悲伤。
他很快就推断出宋昱关的死一定不是人为因素,便问道:“出了什么变故?”
柳园园站在门帘子里头一寸,有些下塌的鼻梁让她看起来很是清丽柔静。
她平和地将宋红衣关于铁人的报告复述了一遍:“最后她说自己先行一步,估计是被抓住了。”
清晨的凉风掀开门帘一道缝,偷偷地拂动柳园园颊边细软的碎发,又从她放松的嘴角和眼角溜过。
她看起来一点负面情绪也没有。卢卡斯想,真是位好厄洛王。
他道:“这么说,我们应当加快渡河速度,尽量拖延铁人。”
柳园园伸手拨开吹到眼前的细发,颔首道:“我来找你们两个,是想要再开一个渡河点。”
“中部走廊南边的水流最急,但河道最窄,当初为了和亚陵军争夺战略要地,我在那段河水下面建筑了一百多根铁钉,足够感染者安全渡过。”
“我遴选出一部分青年男女,给你们带着渡过中部走廊流域,分流我们这边的压力。”柳园园说完,补充道,“如何?”
薛旦道:“我对中部走廊流域的铁钉分布不熟悉,我和卢卡斯去石川滩涂,你和塔季扬娜去中部走廊吧。”
柳园园再次伸手,把碎发别到耳后:“好,那你们去和塔季扬娜交接,我在中部走廊流域等她。”
从半空中向下俯视石川滩涂,就像在俯瞰一颗蓝色水带中央的瘤子。
它北边被铁城占据了大半,南边水流缓慢曲折,不时露出一些褐色的土地。
塔季扬娜在铁甲在半空的气流中猎猎作响。
她第一次能够推着铁柱停驻在这个高度。
她张开左手,五指向外拉抻。一种隐藏的力量在每个指尖流淌。
她明白,只要自己想,她能够拉住每个渡河人身上的铁。如果能够掌握好角度,她甚至可以瞬间救起整片石川滩涂上跋涉的人。
这种力量——
确实是神的侍卫应该具有的力量。塔季扬娜想。
她能够隐隐感知到柳园园身上铁甲的位置。那点来自中部走廊营地内似有若无的力轻松地牵动起塔季扬娜的心脏,几乎能够主宰它的跳动。
忽然的,另外两道力进入了塔季扬娜能够感知到的范围。这两道力都比常人跳动得要强劲些,其中一道更是强过了塔季扬娜感知到的所有力。
这道力绝对无法被她反联结。塔季扬娜推断。看这两道力来的方向,估计是薛旦和卢卡斯。
她松开着脚下铁柱的力,身体只在空中停留一瞬,便如同细小的陨石像地面砸去。
在双脚踏到土地的前一秒,塔季扬娜两手骤然拉住高处的粗铁柱,五指握拳,上钩抬肘,小臂上的肌群从皮肤下争先恐后地现出,将甲片顶得微微隆起。
陨石滞空。
她松开两拳,铁靴触到坚硬冰凉的泥土,平静地对薛旦道:“王有什么指示?”
薛旦眼旁的肌肉由于瞬间的紧缩而有些抽搐,战斗的渴望点燃了他停歇了一个多月的身体。
他尽量平静自己,道:“柳园园让你去中部走廊流域带人,我们两个来接替石川滩涂的工作。”
塔季扬娜道:“好。”
她平举右臂,微张五指,拽住远处的铁柱,身影一晃消失不见。
卢卡斯舔舔干涩的嘴唇,眼神停留在塔季扬娜消失的地方:“我他妈可真牛逼。”他曲肘怼怼薛旦侧腰的甲片,“以后我就是造神者。”
薛旦笑道:“确实是厉害。”他扬扬眉,“虽然我记得,造神似乎并不是你的本意。”
他抓住卢卡斯的大臂,张手遥遥地拉住游杳曾经驻扎过的营地中央的那根高高的铁柱子,“抓紧我,薛疯子带你飞一把。”
薛旦说完这话,还不等卢卡斯有所反应,便猛地狠拉铁柱,身体顿时腾空。
卢卡斯睁大眼睛,他只看到身边的景物似乎旋转了一阵,还没混成杂乱的色块,便又像从未错位一般各自回到合理的位置上。
他双脚落到铁平台上,眼前已经是石川滩涂一望无际的人群。
天光已经从红色变幻为晴朗的白色,提灯被收起,人群黄色、黑色、红色、棕色的头发一路铺开到视线尽头。
没来得及脱掉围裙的男人、扎着双辫的小姑娘、拄拐的老太太,每个面相普通的人民各自拉着铁柱在铁城间有秩序地移动。
衣服在厄洛海区的大地上混杂成色彩的海洋,嗡鸣的低声交谈从天边一直蔓延到身后,前方是人群在赶路、脚下是人群在赶路、身后也是人群在赶路。
“薛疯子竭诚为您服务。”薛旦站在卢卡斯身后,抑制着兴奋的嗓音在卢卡斯耳垂边震动,“亲爱的卢卡斯先生,恭喜您从老中医、议会长一路进化为造神者。”
卢卡斯笑:“你们一个个确实够疯,正常人学不来。”
就凭厄洛海区这帮渡河的普通群众,就足够震慑大陆的其余地区。
他想,之前的自己太自以为是。占领东南联盟是有可能的,只要打败亚陵军和厄洛军就好——但是他们没那个命去管理,更没命压制群众革命。
一整个上午,卢卡斯满眼都是晃动的彩色飞蚂蚁。
薛旦在八点钟左右的时候搞清楚了塔季扬娜之前为什么在天上,也跟着跑到半空中去「监工」。
狭窄的铁平台上终于只剩下卢卡斯一个人,他干脆坐下抻腿。
他也帮不上什么忙,百无聊赖地掏出圆盘。
这一看,卢卡斯才发现圆盘的指针竟然又停在了南边……不不,不是南边。
卢卡斯重新站起来。
圆盘沉甸甸地往下坠。
在厄洛河河底,似乎有什么力拽着圆盘的指针,让它已经脱离了平面的规制,向厄洛河的方向轻轻使着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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