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暮的气味从上游飘下来,挟裹厄洛海居民渡河的步履。
塔季扬娜仔细地将铁甲的置物格打开,妥帖地塞入玻璃瓶,再审慎地合上。
她道:“我将会转告王此事,麻烦卢卡斯医生在这里稍作等待。”
薛旦是在树枝上找到的周衣裳。
她双手双脚大剌剌地垂向大地,头枕着坚硬的树干,口水滴答滴答地落在草尖,几乎拉出一道长丝。
薛旦飞起一脚,树干被他揣得剧烈摇动。
“卧槽,谁!”周衣裳从树枝上弹起来,两只脚踩着摇晃的树干,口水丝啪地断开,警惕地低头。
“妈妈哎,薛将军,您是想吓死我吗?”
她看到薛旦的脸,放松地一屁股坐回树枝上头,用掌根抹了把嘴角,“您不是昨天刚走吗,怎么今天又想着班车回娘家了?”
薛旦又踹了脚树干:“下来,别跟个泼猴似的。”
周衣裳嘿嘿一笑,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双手插着兜,老不正经地晃过来:“这不是想念黑暗十年的时候了嘛,那时候虽然苦是苦了点儿,但是想想咱们哥几个一起睡树枝的日子,还是蛮有感触的。”
薛旦毫不客气道:“我可不像你睡得这么别出心裁,看看你那口水,都能拉出拔丝草根了。”
周衣裳拧起脸:“这不是老久没睡过树枝了么,还没找到曾经那个令人怀念的姿势,睡得不太舒坦。”
薛旦懒得继续跟她扯皮,从怀里捣鼓出一个小玻璃瓶:“这是新病毒,你要尝口不?醒醒酒。”
周衣裳不满地一把拿过瓶子:“我能喝醉?我敢和老天对着干酒,保证几天也喝不醉。”
她反驳完薛旦关于她喝醉了的「误解」,这才掂着小瓶子道:“你管卢卡斯医生要的?”
薛旦点点头:“对,你来口?死不了就成神。”
周衣裳以为薛旦在说笑:“我就算了,我口味没这么奇特,这种好事应该让给薛将军来。”
薛旦道:“我已经感染了。”
周衣裳愕然。
薛旦摊手:“几百年前在亚陵山系上打仗的时候感染的,现在已经自愈了。打自愈后,我的五感和对铁的感触从来没这么强力过。”
周衣裳的目光瞬间火热。她盯住手心里的病毒,小心地问道:“有啥副作用没?”
薛旦道:“当然有,你一直不喝口服抗体的话,要么最后被造成神,要么最后变成具尸体。”
周衣裳细细一思索:“如果我死了,你手下就只剩仨人能用。说起这,最近怎么没听你骂游杳那小子,咋回事?”
薛旦轻描淡写道:“牺牲了,暂时不骂,放他一马。”
周衣裳愣在原地。过了很久很久,她猛地转过身,对着山林大吼:“老天爷我逼你丫的!”
她骂完,也没转过来,而是在原地蹲下,不知是不是哭了。
薛旦把视线撇开。银色的月光从树丛稀疏的地方漏下来,映衬得他和周衣裳所在的土地格外黑暗。
周衣裳蹲了很久,最后手掌在脸上一抹,站起身,眼眶有些发红地转头问薛旦:“薛将军,你告诉我喝不喝。我不了解亚陵山区大局,看事情的眼光也确实没你长远。
你就作为亚陵山区的大将军,觉得我喝好我就喝,觉得我不喝更保险我就不喝。”
薛旦喉头有些梗塞,他缓了口气,道:“我都来找你了,你说我想不想让你喝?你们三个中将没了一个,剩的俩我觉得你希望更大。”
“毕竟最后成神的是我——塔季扬娜也很有可能,卢卡斯去试探了。我怀疑这个成神概率和铁联结能力有关系。”
周衣裳握紧小瓶子:“好。”她毫不犹豫地拔开木塞子,一仰头,把瓶子里的病毒一口气全倒进了嘴里。
薛旦忽然想起他没问卢卡斯这个病毒该服用多少——但是他估计卢卡斯也不清楚,毕竟周衣裳是历史上第一个干病毒的。
周衣裳喝完,皱起眉头看了看空瓶子,一扬手向后扔进草丛中,评价:“没啥味道,还不如白水好喝。”
薛旦笑她:“又不是让你品酒,喝个病毒还管好喝不好喝。”
周衣裳耸耸肩膀,调侃道:“做菜也讲究色香味俱全,病毒就不行?”
她这话说完,忽然眼神一凝,猛地弯腰剧咳。她蹒跚地撑上树干,双膝慢慢跪下,几乎要将内脏咳出来。
薛旦大步迈到她身边。
周衣裳还在不停歇地咳嗽,血滴从她的口中低落,染红了刚刚被口水浸湿的草尖。
薛旦心脏狂跳,几乎要忍不住把藏着的口服抗体掏出来了。
周衣裳从咳嗽中抽出空来,似乎觉得自己太狼狈,想开个玩笑:“这玩咳咳咳……呼……起效咳咳咳,咳咳咳真快——”
薛旦厉声道:“别说话了!”
周衣裳听话地不再叨叨,她的咳嗽势头逐渐地慢慢减缓,直到整个一小摊草叶都被血色染过,周衣裳才完全地停下咳嗽。
她坐起来,先是对着月亮恍惚地缓了缓神,然后才对薛旦摆摆手:“害,这不比潘多拉病毒好抗。”
薛旦摸摸地将手从口服抗体小瓶子上移开。
周衣裳发现了薛旦的这个小动作,盘着腿侧头望他,警惕道:“我跟你讲,你不是说这病毒最后不是死就是成神吗?所以中间不管出了什么问题,都不许给我喝抗体,听到没?做决定就得贯彻到底,我知道你对兄弟常常狠不下心——”
“别忘了小林妹子是怎么死的。”周衣裳提醒他,“有时候就需要狠心。”
薛旦刚想点头答应,就见周衣裳的瞳孔忽然像被死神撑大,一股鲜血从她的口中和鼻中涌出来。她睁着双眼,失去意识的身体渐渐无法支撑她的上身。
周衣裳慢慢地向后扑通一声摔进了草丛中。
作者有话说:
周衣裳(念长):真秃然。
29、欠揍
薛旦一个箭步滑到周衣裳身边,一手捞住她倒下的身躯,一手往她鼻下一探。还好,活着。薛旦长出……
薛旦一个箭步滑到周衣裳身边,一手捞住她倒下的身躯,一手往她鼻下一探。
还好,活着。薛旦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满是汗水。
他把手掌往裤子上随意蹭了蹭,掀开外衣,抖出口服抗体,还没开木塞就下意识地就要往周衣裳的嘴边递。
玻璃瓶在周衣裳干裂的嘴唇下方毫无征兆地停下,木塞子上的刺棱毛戳着她略显苍白的唇纹。
你不要忘了小林妹子是怎么死的。
他忘不了。薛旦掌心的小瓶子像是有生命一样在微微颤抖,他忘不了小林妹子,就像他忘不了游杳。
那小瓶子不听话地不肯前进一寸,和薛旦在周衣裳涣散的瞳孔下对峙。
林中的月光被天上流浪的白布遮住眼睛,光明转移走它的视线,将薛旦独自留下。
他听到树干的深处有林兽深沉的呼吸声。它规律地震动着,让薛旦恍惚间几乎要握不住那只小瓶子。
他久久地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在等什么。很快,天边蔓延上一点殷红,树冠飘洒着晨曦,开始有鸟雀活动的细细簌簌抖动声。
薛旦瞪着周衣裳沾着泥土的脖颈。
卢卡斯应该已经和柳园园完成了谈判,宋昱关也该指挥着大迁徙往北走了很远,应该有很多厄洛海人躲过了一波波密集的铁潮。
他独自身处亚陵山系东边的深林中,远远地像是远离了一切纷争,连时间的流速都被拨快了。
薛旦不知道自己刚刚是睡了一觉,还是单纯地因为纠结而发呆。
他想,原来半个夜晚可以过得这么快。昨天夜里,他还在厄洛河上与康斯坦、宋昱关和卢卡斯打牌,可今晚的他已经历了无名山谷的复仇、汝棂县的覆灭、圣杯区的覆灭、被卢卡斯表白、宋昱关叛出厄洛教策动大迁徙。
原来和平的地方,也可以只在一片自欺欺人的树林中。
薛旦手中的周衣裳猛地痉挛,他的视线立马从她脖子上的泥土上移到她锋利的脸庞上。
她的瞳孔缓慢地回缩,对着微白的天色聚焦。周衣裳僵迟地眨眨眼,像个发条小人一样转动脖子,看向薛旦。
薛旦遮掩住自己的紧张,尽量平静道:“你感觉怎么样?”
周衣裳脸上没有一点波澜,她道:“我感觉很正常。”
薛旦微笑:“正常状况下的你不会是这种反应。”
出乎薛旦意料的,周衣裳赞同地点点头:“有道理。”
她从薛旦的手下直起上身,仰着脸庞,眯起眼睛看向天光,过了一会儿,她方才道:“我知道哪里不正常了。”
周衣裳转过头,那双感情充沛的黑眼珠冷静地看向薛旦:“我太平静了。”
她就这么继续说着,“感觉不到一丝情绪上的波动。也没有交流的欲望。”
薛旦心沉沉地往下坠去,他勉力做出完美的嗤笑:“得了,别吹了。”
他指指周衣裳昨晚咳出的干涸血迹,“别想着证据被销毁,我就忘了你昨晚那拉丝儿的口水。”
周衣裳看着薛旦,没接这话,而是道:“你不想相信这件事。”
薛旦闭上嘴。
周衣裳道:“但是它确确实实发生了。”
沉默……
微亮的天空中,一只从凌云峰和断头崖上飞下来的鹰的唳鸣划开晨露。
薛旦忽地一把拎起周衣裳的衣领,怒吼道:“你特么听不出来老子是给你台阶下?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谁一天天的像你情感那么丰富?
哪个插科打诨全靠情感了?谁不是瘪着脸在这儿自我调节呢?你就不能装特么一下?就你人间清醒是不是?”
“咱们打从黑暗十年过来,这情感哪个不是锻炼出来的,谁一天天的那么有闲工夫去悲观?”
薛旦双膝跪在湿润的草尖,也不知是在跟谁生气,声音快要震动头顶的树叶,“现在亚陵军被打灭了大部分,厄洛海动不动他妈的就泛铁潮,柳园园还特么犟得要死——”
“我是情感丰富才跟你插科打诨呢?”
“我是情感丰富才跟你乐观跟你笑呢?”
薛旦的眼眶有点泛红,他徒劳地晃着始终无动于衷的周衣裳,发泄般咬牙切齿道:“我他妈情感丰富就该上吊自杀了!”
周衣裳平静地看着薛旦,她无法与薛旦的愤怒共情,好像从人类中抽身而出,也从尘世的纷争中抽身而出。
“我什么也不去想,就想下一步该怎么走,什么最要紧——”薛旦浑身颤抖,“你凭什么抽身,你凭什么抽身。”
他使劲地抖动周衣裳的衣领:“你凭什么抽身!”
周衣裳说:“对不起。”
薛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想听这句话。他宁肯周衣裳跳起来打他一个巴掌,跟他说,你要是想抽身你也去对口吹一瓶病毒。可是周衣裳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良久,薛旦无力地松开周衣裳。他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视线盯着被凌晨的潮气侵袭的双膝。
他说:“你成神了?”
周衣裳摇摇头:“应该没有。”
薛旦不解地抬头看她:“你都这样了还没成神?”
周衣裳点点头:“没有。”她的双眸如同浩渺的厄洛海,可是没有一朵浪花。
薛旦奇异地发现自己并不想骂人,可能是最近所有积蓄的情绪都在刚刚爆发完了。现在薛旦只觉得静寂。
他说:“好吧。”说完,薛旦想了想,决定补充个评价,“挺遗憾。”
然后两人之间竟然就无话可说了。
薛旦想,这可真不公平,别人的心都是渐走渐远最后无言,到他这儿干脆强制无言。
天边的红色更深了。也许在空旷的地方,能看到红色的太阳从海面上跳出来,犹如一颗被煮熟的鸡蛋。
周衣裳说:“我还是去带隅安城驻军?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薛旦道:“你把病毒和口服抗体带上,让常中将试试。别再对瓶吹了,我去找卢卡斯,问问应该喝多少比较合适。”
他从衣服里头掏出两只小瓶子,递给周衣裳,“然后你和常中将集结隅安城驻军以及其他分散的亚陵军队伍,护送所有亚陵山区的居民借道南亚陵山系,迁到各塔提。越快越好,我们很有可能是在跟下一次铁潮抢人命。”
周衣裳伸手接过:“好。”
厄洛河北的营地内,空无一人的帐篷被黎明染上清澈的光彩。
木桌上随意趴着的人两只袖子挽起,小臂上,隐隐含在皮肤中的肌肉块组合成健美的线条。
他略略合着双眼,没有完全闭紧的缝隙中漏出一点冷绿色,两片薄薄的嘴唇像是刚刚被撬开的蚌缝,嘴角还泛着些莹润的水光,细看能发现那是因为姿势不舒服而溢出的一点口水。
他的眉头紧皱,松乱的棕发和银发带纠缠着铺散在肩头,一缕颊边发被眼睫挂住,发尾粘在唇边的口水上。
帐篷帘悄悄地被掀开了一道缝,初阳噗地在他身上照出一道黄色的光亮,刚好穿过他高挺的额头、锋利的鼻梁和瘦削的嘴唇。
这是一张一看就很冷血的面相,一点也不适合在暖光中打量。
掀开帐帘的人迟迟没有动作。
卢卡斯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这事不算令人痛苦,却也很是糟心。
他正在大街边仰躺着,忽地眼前被什么东西照亮了,整个梦的世界一片白光。
这白光维持了好久也不肯消散,卢卡斯正被它烦得要命,猛地想起自己在梦里,这白光应该是外面的事。
他微微睁开眼睛。刚睡醒的身体系统还不能接受光的刺激,于是他只隐隐约约在刺眼的阳光中看到了一个身影。
卢卡斯坐起身子,闭了闭眼睛,想要缓和下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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