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柔软的手臂抱住刘燕的腰,倾斜的颤抖不易察觉地掉落在夜色中:“我害怕。”
刘燕不知道他怕的不是警笛,于是只是一句话也不说地捂住了他的双耳。
孩子把他的头缩在了脖子里,眼眶贴着刘燕冷冰冰的肚脐。
刘燕的左胸砰然一阵斥身罗体的母爱,于是就被锁在原地动也不动,只把脑袋转到窗外去,看着几乎被警笛染成红色的黑天和投枪一般斜插在土地里的对门锄杆。
铡刀融化在刘燕的眼睛中,她等待着。
无尽的等待逐渐将期望化成跛脚的猫,笨拙的脚步难再无声无息。
孩子的头沉下来。生命中莫名被打破的太平无法抑制他重新袭来的困意。
但是今晚,刘燕的丈夫山姆没有回来。
刘燕收拾好家里的一切:叠起被子,熄灭床榻下的火,抱起孩子,锁上门。
孩子的头从柔软的身子上往前转去,醒来的眼睛看到了一片不大认识的场景。
他不能理解地上躺着的都是什么。
母亲粗重的喘息声像是泛着白泡的死水,从他的右耳朵中倾灌而入,抱着他的脆弱双臂用抖动浪费着她本就不多的体力。
孩子能感受到的只是颠簸的跑步、上下晃动的世界,和妈妈飘到他脸上的散发。
他忽然瞥到了一些铁黑色的人影,可是妈妈抱着他立马躲进了一条小路。
这条小路很黑很黑,刘燕在黑暗中终于泄力,她向前踉跄了两步,孩子惊恐地拉住她肩头的布料。
刘燕快要听不到那种沉甸甸的脚步声,并不是因为她已经远离了危险,而是她快要翻出内脏的喘息声凝成一团在耳道里燃烧的火,让她听到的声音如同梦幻的低语。
滴答,滴答。旁边人家的被子往下低落着不知名的液体。
她放下孩子,左手握成拳头,拉住孩子把着她肩头布料的小手,在黑暗中猫着身,继续走。
起风了,前后血液的气味如同被激起的雾,向上埋住刘燕的鼻腔、小镇的鼻腔。
身边的孩子频频回头,他的手指扣在刘燕的手心,像他的眼睛一样不停地发湿。
往前走。前方是教堂。
刘燕看不到别的在黑暗里——天上的星点是祭祀说的「那头的雪地」——她只要往前走。
她的心脏慢慢被寂静抚慰,耳中梦幻的世界重新清醒。
滴答——哒。哒……
原来那不是被子滴下的液体,而是身后紧紧跟随着的脚步。
哒。哒……
砰砰砰。刘燕的耳膜被心脏扬起的敲击贯穿,让她头脑嗡鸣。
她仍旧往前走。
月光在微弱的警笛声中暗沉,被路边的一只小木屋切割。刘燕拉着孩子的五指收紧,脚步依旧稳稳地踏着。前方有教堂。
小路的出口处是一扇栅栏门,在黑暗中,它被自己的影子背离,只是茕立着遍布眼睛的躯体。
海风卷来大铁钟悠长的呻吟。
这是刘燕十多年来第一次再听到钟声。
这一声钟鸣还未停歇,嗡响的下一声钟撞已经接上了它的尾巴。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身后的脚步声骤然加快。
刘燕一把捞起身边的孩子,两只眼睛向着教堂的方向,顺着海风,拼尽全力奔向冷冷注视着她的铁栅栏。
钟声底下掩藏着的另一种声音越来越大。
那是大地的怒吼,仿若巨兽缓缓转醒,从钟声的南面长嚎,逐渐拔高到天上「那边的雪地」垂下的两脚。
被母亲抱在肩头的孩子微微张大嘴巴,湿润的眼睛中,铁幕从地平线一直拉高到视线的尽头。
这让他想起母亲曾跟他说的西边拔地而起的大高加索山脉。
青黑色的神之幕要合上金侍县所有人的眼睛。
母亲还在向前跑,孩子却在欣赏死亡。
铁幕终于被后边的铁水推着,向前隆隆地前进,孩子熟悉的房屋屋顶被一个个吃进铁幕中。终于,那铁幕顺着黑夜吞噬,跟到母亲身后的父亲脚跟。
然后孩子就只能看到酸涩的黑暗了。
凝固的大铁块从海岸边铺陈到金侍县的最北边,月亮毫无偏袒地把借来的光抹在铁块的每一寸。
噗……
一块圆圆的铁球从平面上冒出头。
噗。噗。噗噗噗——
一片圆圆的铁球从铁块的各个位置窜出,像是凸出的蜂窝。
那些密集的铁球从铁块中渐渐升起,扭出人类的五官、四肢和颜色。
然后它们迈着脚步往北面迁徙。
最后冒出的圆球怀里抱了一坨更大的铁块,看着铁块的形状,里面似乎包着一个女人。
他悠悠然跟在队伍最后,和山姆一模一样的眉眼毫无情感。
他走过她一直想去的教堂上方,脚下是掩埋了它的铁。
铁块的下面、教堂被扯碎了的墙壁间,犹自工作的青铜柱徒劳地伸着请求联结的触角。
可惜,这个消息因为青铜柱二十分钟的延迟,便和年幼的孩子一起,被永远掩埋在了铁块中。
“让小县的人往北迁徙。”
隔壁,教堂的警报室中,白衣祭祀的血痕在地上拉了长长一道,她的手按在警报器上,胸口赫然破着一只大洞。
她本想提醒居民小心铁人的袭击,哪料这阵警报声却成了铁人们集结的号角。
死前挣扎到警报室的白衣祭祀终归是连牺牲也算不上。
凌云峰上一切都很好。
仰头看星星的士兵想起了王对大祭司说过的话:“我曾经占卜过,我们所有人的未来就在那边的雪地。”
“那边的雪地?”
“嗯,不过,或许那边的雪地只是头上的星星。”
“地上是什么?”身边的士兵大叫,白嗓锋利地破开雪地和星空。
她疑惑地低下头看脚下黑色的土地,土地上什么也没有。
她看向身边的士兵,那士兵盯着的是远处的大地,于是她跟着转过视线。
暗红的光点在隐秘的黑暗中蚁群一样向北移动,几乎照亮了她能看到的厄洛海区所有的地方,除了东边。
光点的背景是尽头暗青色的一面矮浪。
很快,那面矮浪静悄悄地落下,但是光点还在增加。
她哪里见过这种震撼的场面?天上是黑色的旋转的繁星、左右是山脉与大海——它们在黑暗中只是黑暗——只有万千灯火在河那岸的家乡大地上片片云聚。
她从厄洛海的旗帜下奔出,跪到青铜柱前,两只手盖上青铜柱的顶端,声音陌生得高而紧:
“王!厄洛海区的信众,他们、他们全都在向北走!”
柳园园是二十分钟后才在帐篷中接到的这条消息。
她正在塔季扬娜身边躺着阅读儿童口袋书,大祭司忽地碰碰她的胳膊肘:“王,我感觉天边有光。”
柳园园眯眼分辨着帐篷壁:“你的感官最近敏锐了好多,我最起码也是个感染者,竟然一点光也看不出来。”
说到这儿,两人的神经都被青铜柱的联结触角撩动。
塔季扬娜毫不犹豫起身:“我去接。”
柳园园当然没有异议,她把童话书翻过一页,在塔季扬娜离去的脚步声中,伸出食指抚摸倒在雪地里的小男孩的脸颊。
男孩身旁的雪地里有一些细密的杂草,明媚的阳光从他的尸身上掠过,照到另一边的雪中。
那边的雪地到底在哪里?
柳园园从书页顶上抛过视线。帐篷的顶在黑暗中仿若直通天空,唯一的不同就是没有星星。
她的父亲学过一点算命的知识,不过一直对他的技术不自信,于是常常会找关系请教一些比较厉害的人。
柳园园一开始跟着亚陵山人学习亚陵算命体系,后来父亲出了意外,就回到厄洛海学习厄洛占卜体系。
柳园园是在算到大陆的命数不在厄洛海区而在亚陵山区的时候,不再肯占卜的。
但是她永远都记得一次午后的占卜。那个时候她还在建立厄洛教,那天中午,她正绞尽脑汁去想对付新北区区长塔季扬娜的说辞,忽然她看到一束阳光从小圆桌的交叉腿中穿过,一种奇妙的预感盘旋升起。
于是她拿出了星盘。
那个时候厄洛海刚刚进入黑暗十年,还没有多少人认识到潘多拉病毒的非同凡响,所以那个时候的阳光还不很吝啬,白昼很长,空气都似乎更暖和。
在现在看来简直就是海市蜃楼一般的景观。
柳园园就在这样懒洋洋的午后占卜到了大陆的倾覆和重生。
星盘没有告诉她具体的事件,只是用模糊的方向为她指出了一条大陆发展的线条。
然后告诉她,会有亚陵山人找到「那边的雪地」。
可是柳园园到现在也不明白「那边的雪地」是哪边。
“王!”塔季扬娜有些匆忙地啪一声撩开帐帘,“厄洛海区的所有信众不知接到了谁的命令,都在向北迁徙!”
柳园园蓦地从床上腾起,扯着帐篷外的铁柱,从塔季扬娜身边飞速掠过。
夜色下,西边逼近厄洛河的一大片暗沉的灯火如同百鬼夜行。
柳园园慢条斯理地折起儿童图画书,放回口袋中,头也不回地对着站在她身后的塔季扬娜道:“还能是谁。”
“宋红衣真是出息了。”
作者有话说:
山姆:想救老婆可真难。
28、造神
什么都看不到的黑夜里,天上的星星和大地的灯火便照亮了希望。
——卢卡——
什么都看不到的黑夜里,天上的星星和大地的灯火便照亮了希望。
卢卡斯站在甲板上,双手背在身后。他脚下的铁船缓缓地移动,坚定不移地逆流而上。
卢卡斯的脖颈朝着天空和大海的方向仰起,翠绿色的眼瞳中是迁徙者们连片的手提灯,仿若睁开眼睛的土地。
船已经开了好几个小时了。
这个时候,宋昱关应该已经到了南厄洛区为迁徙者们断后,薛旦也找到了周衣裳进行他的造神计划。
卢卡斯是去找厄洛王的。他告诉薛旦,他有他自己的战斗手段。
铁船下坠着两道幽沉的水声,不时还有破河跃出的铁鱼,厄洛河已经不再是滋养厄洛区人民的母亲河了,它蕴藏着危险和危险的预言。
前面就是中部走廊了,凌云峰在这个距离看过去像是塔季扬娜的鎏银铁矛,黑黝黝地默立在黑暗中,连山峰上的旗帜也融化了。
卢卡斯此刻站在船舷内,脚下是黑暗的厄洛河,身侧是人群举起的光亮,仿若向着不可知的未来行进。
但是他自己却丝毫不觉,只是在脑中推演着即将遇到的袭击和埋伏。
铁船慢慢驶入中部走廊流域,河两岸的灌木丛和灌木丛后面的黑随着河风微微摆动。
卢卡斯静静站在甲板前头,黑色的小辫子被吹得扬起,他的视线从纷乱的碎发中透出,凝视着河北边。
铁船和河底的铁柱相作用,无声的力推动着面前流向铁船的水被温柔地分成两股。
铁船逐渐地驶至中部走廊流域正中央。
卢卡斯低下头,掀开风衣领子,右手探进里兜,勾出一只小瓶子。
瓶子中的液体在黑夜里看不清颜色,只有外层的玻璃反射着不多的光亮。
卢卡斯垂首,轻吻小瓶子的玻璃壁,然后右手捏住木塞子,伸展手臂,将小瓶子举过头顶。
小瓶子将要越过船舷的那一刻,厄洛河北岸骤然涌出一大片白光。
铺天盖地的铁箭向卢卡斯和铁船喷薄罩来,仿若亮出利爪的夜中鬼。
接着,铁箭背后的神看到了卢卡斯举起的玻璃瓶。
神的瞳孔像是触到强光,一瞬间缩成小孔。
这是新式病毒。塔季扬娜脑脑中嗡鸣,属于东南联盟人民的恐惧溢满身体。
这是新式病毒!她徒劳地伸出双手,从未有一刻如此想要拉住所有可能打碎小瓶子的铁箭。
塔季扬娜的铁矛当啷一声掉到湿润的土壤中。
然后她感到了漫天箭雨热情的联结反馈,像是被废弃的群众终于等到了它们的神明。
空谷足音般的启示撞出强烈的悸动,让她进入前所未有的震撼和玄妙境界中。
塔季扬娜将手中感受到的所有力握住,后拉。
铁之大陆的神按下时间暂停键,漫天的铁雨短暂地凝滞在了空中。
铁船上的新教群众愣愣地仰着脖子,朝圣一般站在甲板上、船舱中、铁窗内,右手不自觉地摆回厄洛教的手势,举到太阳穴。
铁雨在定格后迅速倒流,扑簌簌地划过黑色的空气。在这些反着月光的铁器中,一道身影拉着长长的铁矛穿过。她拉着船体,不由分说地降落在甲板上。
鎏银铁矛的尾端竖直地插入甲板,塔季扬娜灰色的眼睛紧盯卢卡斯手中的小瓶子,几乎是命令道:“给我。”
卢卡斯便微笑了:“大祭司,这是口服抗体,不是新病毒。”
他依旧捏着玻璃瓶的木塞子,一甩腕,玻璃瓶打着旋飞向塔季扬娜。
塔季扬娜凌空一把握住玻璃瓶,顿了顿,方才打开五指。
她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审视着这只小小的瓶子。她能够看到,小瓶子中紫色的液体还没有从旋转中缓过神,兀自晕晕乎乎地来回撞击着瓶壁。
“大祭司,真正感染了新病毒的只有那艘船上的厄洛海信众和山间平地的亚陵驻军。
厄洛海信众被沉了船,亚陵驻军被埋在了山谷中。没有意外死亡的只有您和薛旦。”
卢卡斯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像是海妖的低吟,“薛旦没有服用抗体,您也没有服用抗体。”
“但是您和薛旦都自愈了。”海妖的低吟慢慢下沉,化成了石像侍卫,“自愈后,薛旦能够拉开凝固的铁潮,您能定格上千的箭雨。”
“我相信您二位的感触最深。”卢卡斯道,“新病毒恐怕可以造神。”
塔季扬娜五指遽然回握,小小的玻璃瓶硌在她手心。
卢卡斯仿佛在与黑夜私语:“我们无法对抗铁潮,更无法对抗未知,我们需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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