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轶言把垃圾扔掉,又抬手看了眼表,往一楼最深处的办公室走去。
急症室给谢淮安排的是神经科,鉴于科室的特殊性,住院部和门诊在同一幢楼里。秦轶言熟练地在回廊式大厅里穿梭,在心理咨询室前停下脚步,摁响门铃。
门很快被打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医生站在里面,笑着说了声请进。
他并没有接话,只是颔首以示友好。
“来这里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她习惯用这个问题当做开场白。
秦轶言跟着她走进隔间,缓缓答道:“送饭。”
“是朋友吗?”
“猫。”
说完这句话他往窗户那边看了眼,医生看出他在撒谎,打开电脑上某个软件说:“我申请了连接你手环的蓝牙,方便给我权限吗?”
于此同时,屏幕闪烁了一下。秦轶言按下同意键,靠在椅子里平静地注视着她。
这款扁平的纯黑色手环看似和市面上的运动手环无异,实际上还兼具监测情绪、压力提醒和报警等功能,最初是为自闭症儿童设计的,后来推广到神经科和心理科的治疗中。
几乎没有人知道,秦轶言属于后者,一个在生理和心理上双确诊的人格障碍患者。
按照惯例他们先聊了些寒暄的话题,他都轻松自如地作答,看起来和正常人并没有区别。
“我们再来看一段录像吧。”闲聊结束,医生打开投影仪,“记得你上次说以前挺喜欢打篮球的?”
“还行。”他抬头看向大屏幕,上面放的正是本赛季总决赛湖人队绝杀的热血桥段。
医生则负责监控他的情感。视频长达十分钟,秦轶言全程盯着屏幕,给人一种在认真思考的感觉,可电脑中的曲线却没有一丝波动,仿佛淹没在球场疯狂的声浪里。
她又尝试观察他的微表情:“能和我描述下你看完视频后心里的感受吗?”
“这是一场很精彩的比赛,双方球员的技术非常不错。”秦轶言几乎不假思索,说出来的话却像小学生作文,和学术研讨会中意气风发的演算截然不同。
医生闻言沉默片刻:“好吧,最后我想查看下你最近两周的身体数据。”
他点头:“请便。”
得到许可后,医生切换到另一个界面——心律和血压等指标都很正常,她刚想表扬几句,结果打开睡眠报告一看,竟然全是空白。
“你睡觉的时候把手环摘下来了?”
“又不是电子手铐,为什么不能摘?”对上她诧异的目光,秦轶言淡定地反问。
不过万幸的是,他没有顺带把最重要的数据销毁。
监测手环最核心的部分就是通过收集皮肤温度、毛孔扩缩、心跳频率等数据,运用一系列规划算法处理生物信息,以此模拟人的情绪。只要情绪波动达到阈值就能转化为函数曲线输出,正常人戴着它,和朋友聊八卦、逛街看电影都会产生明显变化。
但整整十四天,秦轶言的内心却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医生见状微皱眉头:“小秦,我这里显示在10月19日早晨你有一次很明显的生气情绪。方便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他点了点头,稍加思索脑中就蹦出谢淮的名字:“班上有个学生抄作业,被我发现了。”
“那10月28日中午呢?”
“有人把我班上的学生打伤了。”
女医生像是发现了什么,试探道:“你说的那个学生,和刚才你送饭的那位,是同一个人?”
“是。”这次秦轶言没有回避,坦诚道,“他叫谢淮,是个问题学生。”
“你居然会因为同一个人连续发两次火,还反过来照顾他。这么重要的进步为什么不和我说?”
“我的大脑本来就保留着感知负面情绪的能力。”秦轶言依然淡定地陈述事实,“那孩子很不听话,偶尔惹到我也很正常。”
说完他又看了眼表,见四十分钟已到,起身往门口走去:“肖医生,我该回去了。”
“等等。”她话锋一转,语气突然严肃起来,“最后一个问题。秦轶言,你最近又擅自停药了吧?”
“那又怎样?”
那种药根本治不好他的病,只不过是防范于未然,在他情绪失控时起镇定作用,免得像只疯狗一样出去咬人。
“我知道你是个聪明有主见的人,但还是不能太高估自己的承压能力。”肖玉琢语重心长,“你应该清楚这种病的极端是什么。”
秦轶言闻言垂下眼眸,推门的手悬在空中。顿了顿,他说:“不会的,在决定杀人之前我会先杀了自己。”
这句话说得很轻飘,好像“杀人”对他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一直按兵不动,不过是对周围人的怜悯罢了。
肖玉琢不敢就这样把他放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秦,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希望你能往好的方面想,这学期你当了辅导员,利用这个机会试着去照顾别人吧,世界会给你回应的。”
但这次他连一声“哦”都懒得回应了,径直推门而出。
走廊里的感应灯随即亮起,秦轶言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抚摸着小指的尾戒,疲倦地闭上眼。
如果说盲人失去的是眼前的色彩,他的世界里同样暗淡无光。
四年前家庭的重大变故,他受刺激后逐渐丧失了和周围环境的共情能力,体会不到照顾他人带来的满足感,也无法感知被关心的幸福,像一座孤岛,荒凉而寂静。
而且确诊为人格障碍患者后,他还必须每隔半个月找特定的心理医生,也就是肖玉琢汇报情况,过着如同监外服刑般的生活。
“你怎么在这儿?”
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他应声抬头,见谢淮吊儿郎当地站在前面,正揉着肚子打饱嗝。
“……”他嫌弃地抬头,取出腰间的车钥匙,起身离开。
“等一下!”谢淮又叫住他。
秦轶言以为他又要缠着自己带饭,根本没有理睬的欲望。
“你是开车来的吧?”他却突然在身后大喊,“回去注意安全,慢点开!”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秦轶言看起来和刚才不一样,隐隐有些担心。
秦轶言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这种话,脚下步伐顿住,尝试通过语境和逻辑判断他的意图。
所以,他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了?
试着去照顾别人吧,这个世界会给你回应——肖玉琢的话在耳边响起。
要不在他身上试一次吧。秦轶言的眼角微微抽搐,强忍着身的不适,犹豫地开口:“谢淮,你想要我给你带饭吗?”
“想啊!我的手伤成这样,不吃几顿好的很难恢复。”他顿时两眼放光,“明天我要吃惠民堂的……”
“行了,说一遍我就能记住。”秦轶言打断他,“中午那餐自己解决,我抽不出时间管你两顿。”
不过说起带饭,他又想起半小时前对医生撒的谎,看着眼前上蹿下跳的谢淮,一瞬间还真出现了“灰色大猫”的幻视感。
作者有话说:
“试着去照顾别人吧,世界会给你回应”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之前有人说秦轶言很冷静,其实是因为他缺乏共情能力,这是人格障碍的一种,所以认识小谢这样的人其反而是个重要契机。
第20章 初次铲屎
谢淮目送秦轶言离开,沿着回廊走了几圈,看着医院密集的人流,不安感愈演愈烈。
可能因为一整天都没抽烟吧。谢淮想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盒,结果刚推门出去,就被入夜的凉风吹得犯恶心,顿时兴致全无,准备回房休息。
但睡前不抽烟他就容易烦躁,在床里翻来覆去滚了好久,才在高烧的强烈眩晕感下入睡。
睡梦中,他莫名其妙地来到了一片荒郊野岭。周围很黑,只有道路尽头立着一盏昏暗的灯。身后传来轰隆轰隆的机器运作声,像是一个建筑工地。
谢淮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这种地方,疑惑地四处张望。突然,从黑暗里冲出一辆卡车,几乎是擦着他的后背飞快开过。他吓得摔倒在地,眼睁睁见车冲到道路尽头,将一个高大的成年男性撞飞出去。
“你没事吧?”他慌乱地起身往前跑,可无论跑得多快,总是离十字路口差了一段距离,仿佛和眼前的事故现场置身于完全不同的空间。更奇怪的是,他潜意识里觉得被撞的男人和自己认识,是秦轶言吗,……还是祝可诚?
他发疯似的奔跑、呼叫,因为看不清路而重重摔倒在地。与此同时,只听一声脆响,手腕撞到了一个冰凉的柱体。
又是噩梦。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病房熟悉的摆设,只觉得心脏跳得很快,呼吸在不由自主地加速。
好在这次他早有预感,在意识还没完全混乱前努力按到了床头的呼叫铃。值班医生和护士很快搬来呼吸机和心率监测仪,稳定了他的情绪。
等谢淮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他还带着氧气面罩,胸口的电极片连着心率监测仪,像个刚从ICU里抢救出来的病人。
不过噩梦带来的恐惧感已经消散了。他喊来护士帮自己检查身体,拆掉仪器后走到阳台上晒了会儿太阳。
下午挂完消炎药,体温终于退到了正常值。谢淮顿时干劲十足,凭借干饭人的无限潜能,单手架好了小桌板,坐在床里满脸期待地等待某人的投喂。
晚上七点,房门准时地被推开。他应声抬头,见秦轶言拎着环保袋和一个黑色书包走进来,屋里立刻充满了一股诱人的肉香。
“晚上好~”他热情地和自己的晚饭打招呼。
秦轶言瞥了他一眼,先把书包放在床上:“我去了趟的寝室,帮你带了点日用品过来。”
没想到秦轶言的心思居然比自己还细腻。
“谢谢。”他受宠若惊地笑了笑,单手拉开书包。
不料想,费尽千辛万苦打开书包后,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那本让人窒息的蓝色工图课本!
谢淮目瞪口呆,直接把包里的东西全抖了出来——课本、练习册、绘图工具魔鬼般散落在床上,随后才是牙杯和毛巾,被装在塑料袋里缓缓滚出。
“秦轶言,你有病吧?”他耷拉着脸举起右手,“我手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让我画工图!”
“我问过医生了,你的伤七天就能好,所以别想逃期中考。”他拿出手机翻了下日历,“正好这周画法几何结课,你先复习前八章,周末来我办公室,帮你把第九章 的课补上。”
谢淮痛不欲生地靠在床里,觉得自己头痛得快裂开了。过了一会,他又想起什么,翻了翻书包问:“充电器呢?”
“什么充电器?”秦轶言站在床边准备晚饭,头也不抬,“我不是让你去借充电宝了吗?”
“可是我的手机已经关机了!”自从在车祸里捡回一条小命,他就格外爱惜身体。想起昨晚命悬一线的几分钟,谢淮委屈地抽了抽鼻子,“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都没人陪在我身边……”
秦轶言没想到他竟然会因为一个充电器和自己哭鼻子,不知所措地傻站在原地。片刻,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打开书包的隔层把一团白花花的充电线递到他眼前:“烧糊涂了吧?连自己的包有几个夹层都不知道。”
“原来你拿来了?”谢淮一下止住眼泪,所有的情绪化为愤怒,“秦轶言你耍我!”
“这是比赛那天你自己放的。”他装作无事发生,把餐盒放到桌上,“吃饭。”
谢淮正在给手机充电,闻到饭香迫不及待地转身,结果在桌上看到了一个圆滚滚的……猫粮盆。
“姓秦的,你把老子当猫养啊!”他惊讶得合不拢嘴。
“你误会了,这是个便当盒。”秦轶言按了下饭盒旁边的按钮,最底层弹出一个小抽屉,里面装着餐具。盒盖也缓缓打开,里面冒出腾腾的热气,还是保温的。
他依次取出夹层里两个的“小猫粮盆”,又把餐具塞进他手里。
叉子也是猫咪同款,顶端还套着一个粉红色的橡胶小猫爪,手感软乎乎的。
谢淮呆坐在床里,觉得自己好像被侮辱了,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
“让你带饭就用打包盒,何必多此一举?”
“等你真正接触材料学后,就会明白塑料带来的污染是多么可怕。”提到自己的专业,秦轶言画风突变,连珠炮似的搬出一串数据,“我国每年废弃塑料超过三百吨,而这些材料完全降解需要一百五十年……”
“停!秦院士别念了。”谢淮听他说话就头疼,连声求饶,“感谢您为地球做出的贡献,我马上开吃。”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影响品尝美食的心情。谢淮深呼吸几口气,叉起一块肉塞进嘴里。
但右手没法用力,餐盆又是不锈钢材质,随着他的动作不停在桌上乱晃。谢淮没有办法,只能伏下身体趴在桌上,露出细腻光洁的天鹅颈,乍一看真的和猫别无二致。
“啊,好饱。”吃完饭他还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秦轶言双手抱胸站在床尾,不动声色地看完全过程,走过去收拾好餐具。
“明天还想吃吗?”
“想!”他满眼期待地抬头,“明天我想吃饭了。配菜的话要江南小屋家的椒盐排骨和炸藕盒,还有对面西子楼的龙井虾仁。”
“可以,但我有一个要求。”秦轶言指了指床头的工图课本,“从今晚开始每天复习一章,在我给你带饭前至少想出两个问题,并且正确回答我的两个问题。”
顿了顿,他又说:“如果你做不到,我就当面把你心爱的晚饭吃掉。”
靠,这是什么魔鬼惩罚?谢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那不用麻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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