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九变阴阳怪气地踱步到金五面前,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冰冷笑容。
他们两人相对而立时突地显露出一股剑拔弩张的气势来。颜九变心思莫测地咧嘴一笑,而金五则是漠然地盯着他,仿佛生不出一点兴趣。
颜九变凑到少年面前:“少楼主,你莫非要插手?”
金五神色如常:“不会。”
颜九变大笑:“我想你也不会!这些时日连伤药都是我替你上的,你身上伤势如何,我可一清二楚。”
他的手忽地闪出,一把抓住了金五的胳膊,同时阴恻恻笑道,“你现在连手都抬不起来罢?动倒是能动,但要拿刀使剑,恐怕还要再休养几月。”
见金五沉默不语,他转头对三娘嗤笑道,“你家五哥哥哪里救得了你?休说是此处围着的五部数十人,便是连我一人他也敌不过。”
金五冷冷地问道:“我是不打算动手,但口还是要动的。我记得楼规中并无你方才说的那条。是谁说要杀左三娘,究竟是你打的主意还是左不正?”
“一半是左楼主,一半是我。”颜九变得意笑道,忽地凑近金五伸手扳过他的脸,在他耳边低声道,“少楼主,你说左楼主为何看中的就是你?是这张与易情生得很像的脸么,那为何我们就当不得她的钟情之人?”
说到此处,颜九变微微咬牙。“你的性子与易情大相径庭,左楼主要的不是像你这样任性恣意的人,我才是能百般顺遂她心意、能坐上少楼主之位的人!”
金五挑起眉头,浮薄地冷笑道:“你想当少楼主,我给你便是。这位子对我来说就是弃灰敝履,我还巴不得你把这破烂捡了,和那老女人苟且快活、生一窝泥里打滚的豕崽子去。”
他讥刺起人来从不留情面,不仅嘴巴毒,态度也是又倔又傲。左不正尚且时而被他激得怒不可遏,颜九变更不用提——听了金五的话,他已怒火中烧,一掌扇出!
金五却早预料到这举动,闪身避过这一掌。同时他忽地一脚踢出,结结实实地磕在颜九变腿弯处,转眼间便把那人踢得跪倒在石砖上。
颜九变吃痛,也顾不上去抹额角冷汗,转身扑上前去就要再向那可恶的金五出一拳。
这时他忽而感到喉咙被一件浑圆的物事抵住。金五手上扣着一枚黑色的双陆棋子,目光清冷,似是出鞘的三尺青锋。这倨傲的黑衣少年凝视着颜九变的两眼,一字一句道:“…你敢动一下,这枚棋子便要染你喉间血了。”
颜九变没想到他在身负重伤之时亦能出手如电、凌厉依然,不禁心中暗道轻看此人了。
只不过心念乍动之下,颜九变眼里的惊惶之色一刹而过,如毒蛇吐信一般的狡黠微笑又浮现在脸上。
他看似顺从地摸上了金五的手腕,却暗暗加重了力气扣着那握着棋子的手,同时轻声道:“少楼主,你现时杀我一人确是易如反掌,可无论如何你都保不住三小姐。既然楼主已下了令,那么她今日必得横尸此处。看看这围罗你的数十人,纵然是罗刹也插翅难逃。”
颜九变只消使个眼色,那围在四方的黑衣刺客们立时意会,提着柳叶刀聚拢上前来。左三娘看着如黑云般飘近的身影,已吓得神智尽失,口唇瑟瑟发抖,泪如雨下。
此时金五双目圆瞪,喝道:“…退下!”
这一声蕴了他十成内劲,刹那间震得一地银杏叶如水涟般飞起漫开,黑衣刺客们脚步迟滞,有数人甚而往后缩了缩。
有刺客忙抱拳禀道:“我等今日领了护法的命,要杀三小姐,望少楼主见谅。”
金五神色一凛,他已然明白了其中门道:左不正有杀三娘的心思,可未曾下令。此时要杀左三娘的是颜九变,若三娘不在,候天楼上下除他与左不正外再无比护法位高之人。
而颜九变此时自认还除不掉金五,便欲先拿左三娘开刀。
金五对那黑衣刺客怒目而视,又厉声喊道:“用你的狗脑子想清楚,你他娘的要听谁的令?护法的还是少楼主的!”
黑衣罗刹金五的位子确实仅在左楼主之下,刺客们本就最怕他平日有何三长两短遭左不正怪罪,又见他咄咄逼人、气势汹涌,一时间竟无一人敢上前动三娘。
颜九变此时却阴冷地谄媚道:“好,好。少楼主的名头果然好使。”
他心里却在打着算盘:金五多半会以他性命为要挟逼着刺客们放了左三娘,若他今日杀不得那女孩,改日再杀便是。
想到此处,他不禁得意一笑,在心中念道:金五啊金五,你这人实在天真,软肋又太多。一想这向来高高在上的少楼主也好对付得很,终有一日会被他踩在脚底,连烂泥都不如,他的脸上便不由得露出狡猾的喜色来。
金五却将颜九变这副神色收入眼底。他转头看向三娘,淡淡道:“我救不了你。”
三娘闻言两肩一耸。良久,她才带着满面泪痕抬起脸来。
女孩忽然明白过来,金五怎可能救得了她!他此时伤势未愈,自然动不得武,而围着他们的数十名刺客们虎视眈眈,无论怎样勉强都做不到以一敌十。
金五见她神色晦暗,忽然问道:“这毒是你调制的么?”
三娘咬着唇细声道:“…是。”
“你可知道解药的方子?”金五又问。
三娘悲戚地笑了起来,“这是我为姐姐制的毒,自然知晓。可知道又有何用?我那药房离此处可远着哩。何况饮了这药,有人能放我离开么。横竖都是死,那还不如现在解脱…”
她望着递到眼前的那杯毒茶,咬着牙颤巍巍地拈起杯身。但她忽又觉得心中悲怆,几乎要失声恸哭。
金五肩臂使力,将颜九变甩到一旁,又飞起一脚把他踢到人群里。趁刺客们忙乱地去扶他们的护法,这带着凌人盛气的少年走过来站在跟前俯视她。
三娘怔怔地仰面看去,金五此时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茶杯,神色平淡地问道。“…解药的方子,只有你知道么?”
女孩木然地点了点头。这时他俩忽然对上了眼,三娘猝然发觉黑衣罗刹在认真地望着她,墨碧的眼眸似是要望进她心底。
在那个瞬间,仿佛一道惊雷在三娘心头炸开,她忽而明白了金五要做何事。于是她寒毛倒竖,剧烈挣动起来!“五哥哥!你…”
她还未叫完,金五已拈着那杯子站起身来,转身望向颜九变。
颜护法遭他一踢狼狈地仰面翻在人群里,此时方捂着被踹青的腹部踉跄站起,愈发恨恶地用视线剜着金五。
“少楼主,你真是…”他恶狠狠的话语方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我不做少楼主了,你爱做便来做。”金五说。他的话是冷的,可脸上分明露出一丝挑衅的笑意。
黑衣少年一仰脖把那杯剧毒的茶水倒入口里,一甩手将瓷杯摔出!随着一声脆响,砖上裂了几瓣儿雪白瓷片。
无论何人皆被他这举动惊得呆若木鸡,一时竟头脑空白、不知所措,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少楼主把瓷片踢开,又带着一身森然杀气如恶鬼般缓步走来。
众人大骇,不禁向后微退半步。却见黑衣罗刹仿若带着万丈气焰,一把揪起颜九变衣襟。
金五的眉头扭曲了一下,这毒水入口便如炽焰烧炙,痛得舌根似是要被蚀烂。不过一瞬,他额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脚跟摇晃。
即便如此他依然双目灼灼,锋芒不减。金五忍痛捂着口道。
“告诉左不正,这毒只有左三娘能解。不想让我死的话——谁都别想动她!”
第66章 (二十六)念久却成魔
隐约间,他听到了水滴落的声音。
他模糊地想:那也许是雨,是飘飞的柳绦、金黄的梧桐叶间滑落的雨珠,点滴声漏至天明。年幼时他曾坐在天井下的青阶旁,看雨珠自白茫的空里坠落,打碎在明红灯笼与牡丹纹的雕花窗棂上,清脆悦耳。
但这声音也许是血淅沥滴落的声音。他恍惚想起左楼主把他缚在刑房里,让他看吊在天顶上的那些遍体鳞伤的人是如何流尽血液而死的。血泊里映着垂死挣扎的扭曲脸孔,他那时茫然地望着那些脸孔,心里似是被挖去了一块。
终于他感到有温热的水滴在手背上,迷糊中听得有细弱的啜泣声传来。
原来是泪。有人在他身旁落泪。
“五哥哥…你何必要救我……?”
那人呜呜咽咽,握着他的手死死不肯松开。但听她忽而抽噎着道,“我不要你死…你只欠了我半条命,怎么把整条命搭进来了…”
有人撬开他的牙关往里灌苦涩的汤药,又将他身子摆来弄去。他眼皮如压着磐石般沉重,浑身既疼痛不堪又软绵无力,自然也随着那人摆弄。直到抽泣声忽而如风里细丝般飘忽不见,他的意识又陷入了一片死寂里。
……
金五醒来时头脑昏沉,只觉得似乎有人往浑身各处狠狠打了几锤,脏腑随着呼吸还在灼烧似的痛。
他眨了眨眼,方才明白自己还活着。此刻他正躺在架子床上,身上不知何时换了件单薄的素白寝衣,一边手腕被铁链捆在立柱上。
金五迷迷糊糊地想:估计左不正来过了,这给他穿白衣服的喜好不仅未变,还要锁着他免得自己再干出些甚么自伤的事儿来。
这时忽听得一声惊喜的呼叫。金五还未反应过来,一个满脸泪痕的脑袋就忽地凑了过来。左三娘扑上来抱着他不放,抽噎不止。
“你可总算醒了!我、我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你哩…”女孩泪眼朦胧,皱着鼻子往他怀里钻。
金五眨了眨眼。他刚想张口时,喉中瞬时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令他不禁脸色苍白地咽回了话语。
这时他方才察觉自己的口、喉、内腑皆如火烧燎般阵阵作痛,口里弥漫着浓郁的铁锈味。剧痛之下他只觉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金五缓了一阵,才缓慢说道:“…像…辣椒水。”
三娘眼里闪着泪花,小声地问:“嗯?”
金五道:“…你那药…味道…像辣椒水。”
他的声音嘶哑粗砺,似是风沙刮擦在山岩上,令人不忍卒听。三娘闻言哭得更为伤心,他嗓子遭那毒水灼伤,此刻已然不复原本清亮的少年音色。
她一边抹着泪,泪珠却不断涌落:“五哥哥,今后我要你好好的…莫要再轻贱自己的身子…我已欠了你半条命和一副好嗓子,其余的再也欠不起了…”
金五却想:拿一副嗓子换一条人命,倒也划算。
看来这以自己性命作要挟的举动算是保住了左三娘的命。经此一举,左不正和颜九变看来目前还没有动三娘的打算。但他心中又不免隐隐担忧:与颜九变的梁子已经结下,且此举无异于在明白告知左不正,三娘就是他新的软肋。
他不过是——已不想再见到熟识的人在眼前死去了。
金五忽又觉得有些发寒。他想,他活着究竟是为了甚么呢?
为何他身边的人性命易逝,可他却数度死里逃生?这并非是老天爷给他的眷顾,而是惩罚。上天要他求死无门,偏要他活着时尝尽人间苦痛。
“我…死了倒好。”金五艰难地道,喉头滚动,口里血腥味越发浓重了。他两眼呆滞地望着绣着花凤的帐子,忽而觉得人生在世乏味至极。
三娘大哭:“哪里好了!我不许你死,你还要与我一齐出了山门,再去海津看灯节、逛花会,吃酒羹和糖堆儿呢!”
金五却觉得疲惫至极,他轻轻摇了摇头:“你寻别人去吧。”
“五哥哥,只要活着…终有一日会遇上好事的。”三娘吸了吸鼻子。
“我等不到…那一日。”金五茫然地说,“这四年来…每一日我都想着……怎么死才好。”他的声音沙哑,每说几个字就要剧烈咳嗽一番。三娘想制止他,可他却摆手示意不必。
“以前在夜里…我会想…多活半日便好,那半日里……咳,说不定会有转机。”金五惨然道,“…但从未有过。”
他从未说过自己心中所想,此时却一股脑地吐了出来。三娘心中大为不安,却只能握着他的手在床边坐着,看他幽黑的眼开阖几次后又虚弱地闭上。
她忽而想到阴雨连绵的那一日,金五坐在青松下望着遍山红枫,眼里泛着润湿的白雾。天地广袤,他却孤苦如其中一株飘萍,世间一切寒雨阴霾似是都笼在了他身上。
三娘咬着唇思索半晌,似是忽而想到了什么,急切道。“对了,你可死不得!”
正疑惑于这句话的含义时,金五忽觉指尖一凉,一枚玉佩塞进了他手里。那玉佩上雕着只白兔,怀里抱着朵半开的秋海棠,正是那日在海津相遇的白衣人临别时予他的。
三娘叉起了腰,鼓着面颊忿忿道:“你还未将这玉佩还与那人,怎么能先随着索命鬼走了呢!”
金五看了一眼那枚玉佩,良久皱着眉道:“我可没想还……”
三娘戳着他的鼻尖,嗔怪道。“可你说了要等他!”
“等不到。”
“我瞧你当时应得爽快,现在却要毁约么?亏你自认为是言而有信之人,如此轻诺也不怕笑话!”三娘道。
她发现只要一提到那白衣人,金五就会显出一副颇为心烦意乱的神情。三娘却觉得这副神态要比先前的消沉模样好多了,于是不禁笑道。
“我知道啦。你见那人武功高强,自己和他比差远了,于是便小肚鸡肠、心生妒意,想拿了玉佩故意不还……”
金五道:“瞎说。”
三娘道:“那你说说,你能学得来那刀法么?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你那日看那柄刀都看到魔怔啦。若是往时你定是不屑一顾的,觉得甚么武功都看一眼便会,那日却一反常态。”
金五有些不耐烦,“…学不了。”
三娘笑道:“那就对啦,你学不来那刀法,却怎么一点进取心都没有?我还以为男子汉大丈夫,定不会因为这等事而垂头丧气、灰心冷意,继而发奋图强的。你看世上还有那般武艺超群的人物,你却连和破戒僧交手都得被他打得奄奄一息,你难道不觉得心里羞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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