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元立在崖边,眼前伸开一条曲折的线,那是连峰迤逦的轮廓。但见奇峰耸起,崖底湍流不息。天是暗的,山是更深一层的暗。他静静地站了许久,依然不清楚金乌为何让他来到此处,但心里却觉得此处熟悉,不似是第二次来。
他同原来一样在腰间缚了绳索,下了山崖,却惊见草叶间掩着个洞穴。于是他踩着松枝拔刀割了野榆叶,踏着卷柏滚进洞内。只见洞内幽暗,但能隐约看清物事,原来是深处开了一狭长岩穴,天光泻入,垂挂的石笋上凝着冰凉水珠,在地上汇成几小洼。
他往洞内走,气息寒凉,让人瑟瑟发抖。岩壁上歪斜画着持刀而斗的小人,似有人曾在此钻研刀法门道;地上刻着副棋盘,石子杂乱地堆作一块。王小元发愣了半晌拈起一块石子放在棋盘里,随即又觉好笑,轻手轻脚地起身绕开。
而在洞穴深处,竟掩着个土石坡。他一看便大吃一惊,因为上面插了块石子磨作的牌,借着天光他望见了其上刻的字。
——玉求瑕之墓。
王小元呆呆地看了片刻,终于沉重地迈开了腿,脚步像灌了铅。
若他未记错的话,只有一人叫这名字。而这人,就是他最想见到的人。
玉白刀客。坐镇西北的天下第一。一刀惊人,三刀冠世。哪怕是世上所有的溢美之辞都道不尽这人的好,也说不尽此人的善。
只是他未曾想过,玉白刀客竟然真死了,这素来只在说书先生口中出现的人物还在此处留了个墓穴。那人本是如浮光月影般虚幻的,但这一方陋简的土穴又使他的存在变得格外真实。
他半信半疑地走上前去,手指触上石牌,沿着刻痕反复描摹了几遍,直到摸得一手尘灰。
“墓…碑?”
只有死人才会立碑。王小元想到此处,心头先是一寒。
他忽而觉得刻在那石板上的字迹熟悉。笔画细秀如飞鸿,灵逸端丽,可见刻字人写得一手好小楷。他望着那字失魂落魄地站了许久,直到寒意染透衣衫,脊背止不住地颤抖时,他才慢慢从怀里摸出张纸展开。
那是金乌写给他的采药方子,其上的字也正是灵韵飞扬的小楷。王小元抽着凉气将纸张上的字迹与石碑刻字来回比对,终于确信了一事:
一模一样。
他的脑袋似是挨了一锤,嗡嗡地响,同时心里抽紧似的发痛。此地并非是他初次涉足的生处,他来过这里,但脑海中空空如也,早已忘却!深冬里的连天风雪,盘旋飞鸷,如银练般凝冻的湍河,山间覆的皑皑白雪,还有素裹银装里身着黑衣的那人,所有的一切皆如掠影浮光,转瞬不见。
王小元矮下/身来。他抱着脑袋蜷坐了许久,两眼迷茫地望着那土石堆。他突然觉得自己听从金乌的话、来到崖边的选择倒是对了,崖边藏着个古怪山洞,洞里有个玉白刀客的坟,而墓碑上的字又与他家少爷的别无二致。
脑袋壳儿似是裂开了纹般抽疼,他索性寻了块地靠着石壁坐下,阖着眼揉着头。虽说他头疼已不止一回,可这回却又痛又教人发昏。于是王小元傻傻地想:兴许是昨夜未睡,眼皮沉重使然。
恍惚间似是有梦境在脑海中浮现,梦里的景象与这处极像。睡睡醒醒间,他忽而辨不清梦境与现实,昏睡时他畅快遨游红尘八方,微醒时却又被夜风灌了一口寒凉,反复来回,如在醉海里沉浮。
……
三年前。九陇山上。
此日正是立冬时分,天色灰白,密云缭绕,连绵起伏的山间盖着雪被。四下一片静谧凄冷,虽没有风,天却异常寒冻。枯黄的草、光秃枝桠与低矮茅屋皆凝固在一片肃杀里。
“不许动。”金五说。
他裹着黑羔裘,整张脸缩在雪披宽大的帽檐下,两只戴着皮套子的手藏在棉手笼中,整个人裹得像只严实笨重的粽子。遭枝上坠下的厚雪一压,仿佛要在地里陷出个坑儿来。
说这话时他声音沉闷,兴许是被竖领与裘毛掩住了口,但在帽檐阴影里的两眼却又闪着凶光,深邃幽碧,像是猛兽的眼。
但见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影立在崖边。另一人戴着个纱笠,腰间带扣上系着柄长刀,身上白袍虽单薄,却也不道一声冷。
玉求瑕看了金五一眼,往崖边迈出一步,结果忽地被抓住衣袖往后使劲儿一带。于是这白衣人疑惑道:“你让在下不动,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金五凶巴巴地问。
玉求瑕认真道:“在下立在此处,浮云游走,若云为静,则己身为动;在下/身子不动,可心是动的,神思在动,总归来说仍不算得‘不动’。”
金五听得耳碎,抄起石子掷他,却被对方轻巧躲开。一脱开棉手笼,寒冻便顿时涌入袖口,于是金五哆嗦着收了手,恨恨地望着那身着薄衣却仍在冷天活蹦乱跳的人。若不是他怕冷,早就抄家伙到天山门去把此人收拾一顿了。
他想了一会儿,将从山下采药人手里讨来的麻绳割了半截,在地上盘了个圈儿,然后指着绳圈道:“走进来。”
玉白刀客歪着脑袋打量了半晌,还是依着他的话将步子踏入绳圈:“这是甚么?”
“捆你用的。”
说这迟那时快,金五将绳结猛地一收,像捆吊坛口般将他使劲儿束起,两条绳耳绕在尖石上,牢牢地打了几个结。待将玉求瑕捆好后,这裹得如肉粽般的人终于冷淡地道:“…这样就动不得了。”
然后金五开始慢吞吞地剥去身上衣裘,他每脱一件,面上就好似被扒了层皮般露出难得一见的痛苦神色。终于,他解得只剩一件单薄的漆黑戎衣,此时的他不仅牙齿格格打战,整个人也筛糠似的晃个不停。
玉求瑕见他往腰间系了麻绳,一步一挪地往悬崖边走去,问道:“你要去何处?”
“采药。”
“甚么药?”
金五指着眼睛道,“治目疾的药。”
“想不到你有眼无珠…”白衣人开始贫嘴。
“是治你病的药!”金五喝道,从地上揉了团雪砸向他,这回倒是砸中了。于是玉求瑕昏头转向,甩甩脑袋却又像往时一样颇好脾气地呵呵发笑。金五听闻更气,然而触了雪的手指冻得动弹不得,只得小心地往手心里呵着热气。
白衣人看了一眼身上缠着的绳索,问道。“为何要缚住在下?”
“因为你会死皮赖脸地跟上来。”金五道。
“跟上来不好么?”
“要我带着一个瞎子下山崖有何益处?”
玉求瑕叹了口气,“这样的绳索,纵使手里无刀,在下半个时辰就能挣脱。”
“那你就在这里等上半个时辰。”金五看着被五花大绑的玉求瑕,淡漠的眼里似是露出了讥刺的笑意,“若是半个时辰后我还未上来,你就大摇大摆地滚回家去罢。”
山崖凶险,鸷鸟飞旋,纵使是老采药人也未必能次次全身而退。若是下崖后迟迟未归,那多半是已遭不测。
玉求瑕却摇头道:“在下等着。”
“蠢人一个。若是一个时辰过去,我仍未上来,你该怎么办?”金五语气不善。
“那在下就再等一个时辰。”
“一日未上来呢?”
“再等一日。”
“一月,一年又如何?”金五有些急躁了,“若是我再也上不来,你难道就在此呆呆地等下去?”
白衣人却自得一笑:“在下最长于等人,莫说是一月、一年,就是一辈子也等得下去。”
金五把先前抛在地上的羔裘往他身上砸去,冷冷责道:“这算得甚么长处?分明是死脑筋、榆木疙瘩。我看你这眼是医好了,头脑却笨得无药可医。”他想了想,又不快地骂道,“傻子。”
“是么?但世上总需要些傻子,否则人人精明,颇为无趣。”玉求瑕笑道,“在下就是这样的傻子,凡你所言,皆会轻信。所以你若说一日,在下便等一日,说一辈子,在下便等一辈子。”
“不用这么久。”金五没辙了,他紧了紧腰间的麻绳,把罗刹面具往脸上一盖,闷闷地道,“就半个时辰。”
“那在下就在此处等着。”玉求瑕眨着眼,望着漫天飞舞的白鸷道,“正好有不少膘肥体壮的鸟儿……”
他想着:若真是过了半个时辰之期,他便在此处生火,正好山溪冰封下也有不少油水干净的癞刺能捉来吃。
临行前,金五忽道:“我若是真上不来了,就在崖下立个你的坟。”
“为何是在下的?”饶是玉求瑕也开始皱眉。
金五说:“不见到你的坟头,我死不瞑目。”
……
于是玉求瑕等了金五三日。
第一日,玉求瑕解了绳索,坐了半个时辰后果真开始生火。他一边虔心道歉,一边把山头的鸟儿给吃了个遍,倒也快活自在。
第二日,他有些担心金五了。因为那人缚着绳索下崖去后无一点声息,他想去探查,却发觉先前金五绑在巨木上的麻绳不知何时已然松开,而手上的绳索又不足以让他下崖照应。于是玉白刀客开始寻些麻草搓着编起了绳股,他眼睛不好,时常编错,又得打散重编,前后花了一夜,终于搓好了条长绳。
第三日,他将绳套儿缠在树上时,忽而想不起内环线结如何打。于是玉求瑕琢磨了半日,终于磕磕绊绊地按着记忆打了个简陋的结。他想这结八成待自己一蹦下去就会散开,然后让他丧命崖底。
不过玉求瑕从来胆子够肥,自然不怕腰里有没有系着绳子,也不在乎自己蹦下崖后性命有虞无虞。
于是他站在崖边,吸了口冰凉的风,再望了眼凝冻而幽深、仿佛逾千丈之远的崖底,决定跳下去救金五。
第80章 (四十)一心付一人
洞穴晦暗,奇石嶙起,幽光粼粼,微风凉薄。岩径宽窄曲折间,但见两个人影坐在石花下对弈。
一枚巨石横在二人间,赭色平伏的石面上阡痕交错,横纵三百六十一路,恰如鳌山两仙坐隐所使棋盘。盘上散着磨去棱角的碎石,色深为黑,色浅为白。
其中一人身着漆黑短帔,凶恶阴森的罗刹面具覆于脸上,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黑衣罗刹。另一人须发皆白,是集南北两派刀法大全者的“刀侠”独孤小刀。
金五望着那棋局,神色恬淡。他在崖边采药时绳索松散,不慎跌下,却不想榆叶间藏着个洞穴,洞穴里还藏着个使刀的高手。
独孤小刀见他凝视着棋子出神,以为他为难,沉声笑道:“三日已过,你那友人还未来,怕是已离去了罢。”
金五淡淡道:“我倒不是怕他走,而是怕他不懂来,又赖着不走。”
这几日他随着这老者一齐采野蕨、地瓜皮充饥,敲碎了冰捂化了饮水,算是勉强活了下来。但毕竟摔下来时受了些轻伤,他又不敢轻易在这刀法高手前入眠,于是倒也疲累憔悴了许多。
洞外不知何时已刮起狂风骤雪,鹰唳阵阵。金五缩了一下脖颈,他天不怕地不怕,可最怕冷,此时又只着一件短帔。于是他在自己最害怕的寒冻里僵着身子坐了两宿,独孤小刀以为他是在为棋路为难,实则是金五手指冻僵,怎么也拈不起棋子来。
独孤小刀深邃而枯朽的眼望着他,忽而一字一顿道:“你…看似无心,实则有情。”
黑衣罗刹摸了摸心窝子,感到胸腔里仍有物事在有力地鼓动,遂低垂着眉眼道:“我是有心,却从来无情。”
他是空洞而茫然的,身上仿佛蒙着层迷霭凉霜。老人认得这份迷茫,因为他俩同为在世间逡巡之人。眼前的恶鬼罗刹似一把锋芒毕现的利剑,便是在鞘也敛不住其寒芒。
但老者却觉得这把剑钝了,剑若有心,就不再是剑;人若有情,便弱如扶病。他是刀痴,最见不得刃锈锋藏,凡是高手都偏要比试上一场。于是独孤小刀问道:“你会使刀么?”
金五道:“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无所不能。”
老者胡须一抖:“…小毛头倒是有副大口气!”
金五淡漠地抬眼:“这是事实,我又何必撒谎?”
“会使乱山刀么?”独孤小刀问,口吻却是傲气而轻慢的。
“能入九重。”
“元池双刀?”老人微诧。
“见过,记得。”
“子云流三指铁笔?”
“荒山式熟一些,精金派也马马虎虎。”金五面不改色。他的“马虎”一般是指能仿到八成。
听到此处,独孤小刀终于正视起眼前这年轻的刺客。他方才所举刀法皆是招式繁复、极难入门之流,更有寻常武家弟子皆不愿费耗心力去钻研的晦涩流派,不想这黑衣罗刹算得个奇才,学起武来浑不费力,游刃有余。
“若不是此处逼狭,”老人眼里精光大盛,指头抚着蟾竹刀柄,“我便要在此领教一回你的刀法。”
金五微微颔首:“你要比试刀法,不如去寻天山门的玉求瑕。我虽通兵刃,却向来不敌玉白刀。”
在玉求瑕面前他从来是气势汹汹,这时的语气却是淡然而平宁的,这话也只能在旁人面前说得出口。
独孤小刀捋着胡须笑道:“纵使是不问世事的老朽,尚且也知世人常道黑衣罗刹心高气傲,世上似是无事能教你折腰,如今竟也甘败于玉白刀之下么?”
金五道:“这是事实,我又何必撒谎。”
他跪坐在棋盘之前,忽地想起自己两年前在海津酒肆中初见玉求瑕的那副光景了。在见识到那惊世一刀后,他的心中似是有根弦猝然绷断。于是金五开始夜以继日地练刀,却怎么也仿不出那日那人的神韵。
两人对坐许久,一时缄默无言,只听得外头风雪扑簌声。
“唉,得与天下第一的刀客交手,确是一阵幸事。只可惜玉白刀客向来不出天山门一步,我这刀痴儿也只能另择他人。”独孤小刀摇头叹道,忽而看向金五,“……你是候天楼的恶鬼。”
黑衣少年闭了眼,道:“是。”
他此时摘了面具,黯淡的天光映在侧边脸上,宛如镶了道瓷白的边儿。他的五官轮廓分明,皮肤苍白,像由利刀雕出、未磨平棱角锐气的璞玉。独孤小刀望着他发丝间时睁时阖的双眼,宛若两汪深幽碧潭,正似佛画里的碧眼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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