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刀婉若流水,澹澹微波,却又隐有烟海翻倾之势。刹时万虫惊惶四溅,溃散八方,转眼间便被那刀势挥荡一空!先前如翻江倒海,摧城墨云般涌来的可怖虫群只剩一地断肢残翅,余下的虫尸似雨般纷然零落。
丹烙大惊,他辨出持刀人手法娴熟圆融,刀锋里隐现万机,瞧得出非但是个熟手,还是个熟手中的老手。
他浑身一震,喝道:“来者何人?”
从阴影跳出个人影,落在了银霜似的月光底下,一身雪袍刺目的白,正是天山门的窝囊门主玉求瑕。
可谁知那人手里提的不是刀,而是根蔫软的柳条。凭着那柳条竟能使出用刀的劲儿,实在令丹烙吃惊尤甚。那人挠了挠脑袋,吞吞吐吐道:“没…没想好。”
丹烙声音发沉:“什么?”
他见此人不过是位年轻后生,看着身子骨还未长开,本该连提钢刀的腕劲都没有,可一手刀法竟炉火纯青,惊为天人。
玉求瑕吞吞吐吐:“用来糊弄你的名字,还未想好。”
他寻思着自己是报玉求瑕的大名,好教此人对天山门怀恨在心呢,还是干脆把候天楼的名号捅出去,要他们两恶相争,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可一想到身为罗刹的金五,总归不能把这罪过给人背。
要说报王小元这名罢,虽说保准天下无人知晓,可他下半辈子还指望着攒好三千两银子,拿这名儿去买间小院安身据地,和他少爷一齐过个舒坦日子。
迷阵子自虫海中脱身,却只是木木地拍了拍被泥尘与虫尸脏污的鹤氅,他也不关心是谁出手相救,只是眼皮打着架,索性往地上一坐,昏昏欲睡地望着他俩说话。
“畏首畏尾,名儿报还是不报?”
丹烙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小子,当即大怒道。“没些江湖规矩。你莫非不知在长辈面前需将来路道个清楚?”
玉求瑕道:“在下爹娘都没得认,怎地就认了你这前辈?”他想了想,索性道。“好啦,告诉你,在下是天山门玉白刀客,天下第一,你现时是要屁滚尿流,还是就地磕头?”
巨虫缄口无言,从那滑白的虫躯上望不见丹烙的神色,但想必已被面前此人的无耻厚颜堵得无话可说。
默然片刻,丹烙口里传来嘿嘿笑声:“玉白刀客乃女子之身,怎地是你这浑小子能扮的?你当老朽不闻世事,连这等昭然若揭之事都不知晓?”
下山后这段时日里玉求瑕皆未携着纱笠,他要是戴上了,十人有九得道那薄纱后该是个倾国女子。现在他露出真容来,倒叫人觉得此人虽身法柔活,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浑蛋。
玉求瑕巴不得他把自己的话当吹牛皮的屁话,顿时心中暗喜,道:“只许木兰英台女作男相,不许在下玉求瑕男扮女装一回?别看在下如此,平生最爱收些紫绸罗裙,连着红衵服一块儿贴身穿了……”
那使虫的老人听着聒噪,又怒道:“够了!你这小儿甚是轻狂,满口胡言!”
料是他也对这喋喋不休的无赖心烦意乱,但见他操使着白云子的腕节,从袖里牵出一串香囊来,皆是盛着石圆香的引虫粉。
若是这石圆香洒了,满窟穴的虫该漫天掩地。缩在石后的赵岭、张权二人顿时吓得汗不敢出,魂飞魄散,直嚷道:“大侠救命!莫要让那些走虫吮净咱们骨髓!”
玉求瑕浑不在意,应道:“好说好说。”只听他忽地一拍掌,唤道:
“少爷,该你啦。”
不但是赵张二人,连丹烙也正奇他唤的是何人。此时却听得头顶疾风呼啸,洞天月色里现出柄寒光铁刃,刀刃映着森冷天光,像一条锋利的银线。
那是青面獠牙的恶鬼,而并非常人。那恶鬼一手攀着岩柱,一手握着环柄刀,像极了版画里的覆甲持刀的鹿首罗刹天。
黑衣罗刹凌空飞落,手中刀如疾电般劈出,身影在夜色里朦胧掠过,只余飕凉风声。还未及众人辨清动作,他已翻身踏在地里,身后丹烙的头颅已滚落在地,发出沉闷声响。
黑血如泉涌四溅,下起了腥臭的密雨。血在铜面上淌下涓流,顺着獠牙滑到颈子里。罗刹鬼浴血而出,眼窝里似是泛着幽然碧光,凶煞而狰狞。
赵张二人吓得心胆俱裂,惧不成声,许久才道:“罗刹…候天楼?”
丹烙与罗刹哪个更棘手些,谁也说不上来。一人蛇蝎心肠,一个累累血债比,本就难分高下。
金五将披风的带子从颈边扯下,扔到那具巨虫的尸首上。他趁着玉求瑕与丹烙说话的间隙,先攀上了岩顶,伺机而动。火七也随着他潜进影子里,捣鼓他的消石与黄硇砂去了。
玉求瑕笑道:“时机正好,晚半分都不成。待石圆香粉一撒,任是神仙都救不了咱们。”
他心里快活得很,以往都是金乌大呼小叫,硬是使唤他做东作西,今儿总算使唤了他少爷一回。
金五冷冷道:“早知道就该再晚半分,借刀杀人。”
玉求瑕道:“对,可你怎地就出手了呢?你该与那烙…前辈一伙,藏在暗处里看他将我与迷阵子杀了。可你倒没闲着,跑到这儿救咱们来了。唉,真是口是心非,言行相诡。”
他说完这番话,却见黑衣罗刹拔了腰间的剑,抬手猛地刺了过来。亮惨惨的剑尖儿晃得眼睛生疼,剑刃倏地擦过发丝,用了十成力道狠狠钉进他身后的石壁里。金五握着剑,眯着眼看他,却不说话。
“别气别气,”玉求瑕笑道。“不过说的实话罢了。若是每句都要引你发气一回,岂不是要你没几刻便被我气得半死?”
“离岩壁远一些。”金五却道,眼神越过他肩头。
玉求瑕猛一回头,却见那剑尖上穿着几条蠕动的长虫。纵横的岩壑阴影里忽而翻起了扭曲的波纹,丹烙的血如一剂猛药,引得成百上千的虫躯在黑夜里发狂舞动,在月光里投下如水纹般昏昧的影子。
还没结束。罗刹方才割下的不过是丹烙躯壳的头颅,可那人有如鬼魅,身形无定。此处有千万只蛊虫拢集,那便是有千万个丹烙。
飞虫们纷乱地散开,又嗡嗡地集聚。它们比蜜虫衍息得更快,丹烙的虫笼里放了蘸着药蜜的雹突,它们便在其上媾合,于是黑云愈发厚重,虫鸣声震耳欲聋。失了丹烙指引,群虫无首,却也恐怖之极,它们那小口若聚起来,不是撕皮断肉,便是裂木噬铁。
“各位大侠…这,这可如何是好?”张权抱着赵岭,两人脸贴作一块儿,鼻涕眼泪淌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
玉求瑕也呆了一呆,他自认承袭玉白刀后再无敌手,可对的从来是人,而不是虫。金五见他踟蹰出神,先是使劲儿踩了他一脚,然后往洞壁里喝道:“好了么,火七!”
原来借着先前的机会,火七先去岩洞四角布了黑火末,以备不时之需。不想那洞四角尽是消水池,这下连火药都用不着了。但见火七探出脑袋来,心急火燎地往他们那儿跑,他耳里塞了绵条,七手八脚地在怀里摸出麻纸。
纸上仅有一字:“炸。”
金五看了瞠目结舌,旋即气急败坏:“你这哑巴傻子,弄这出不早些说!我看咱们都得陪葬…”
他话音未落,忽有滚滚焱浪自四角袭来,周围猛地现起火光,焰蛇蹿上沟壁,贪婪地舐着嶙峋危石。岩窟里尽是刺目的光与火,四壁隆隆震动,一直猛撼到心里,石瀑、扶摇老祖像以及黑云似的群虫尽皆湮没在热浪中,被灼成灰烬。
那哑巴刺客机灵得很,闪得快,先抄了几只盛水的豕膀胱砸了,缩到石洞里。火光现起的那一刹那,金五倏地拎起玉求瑕,两人滚到石隙里,只觉胸闷气短,身子灼烫。
虽说灭了虫群,可这一出险些要了他们性命。他俩尚且自保无暇,更是没法去关照外头的迷阵子几人,只得心里暗念但愿火七下的手轻些,黑火末不会将他们几人皆送了西去。
二人喘着气歇息了片刻,金五爬起身来望着外头的火光,咬牙切齿,“好个火七,回去后我便扣他月钱。”
玉求瑕嘶嘶抽着凉气:“我以前在天山时,最大的心愿便是屋里能有个火盆子,现在倒不想了。”
他眨了眨眼,忽而扭头问金五:“少爷,你不是要杀我么,怎地又救了一回?”
金五没答话,火光里罗刹的铜面忽明忽暗,却不知怎地叫玉求瑕看出了股万绪交集的复杂。沉默良久,他道。“未到时候。”
“未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总有一日会杀你的。”
金五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踢了他一脚。玉求瑕灰头土脸地躺在地上,被这一踹蹬得滚了三滚。
他两手叠着,愣愣地想:总有一日是什么日子?这话儿常被喇唬们用来诓钱,甚么“总有一日偿你的债”,“总有一日两倍奉还”,可这日子似乎永远不会到来。
“那就是不杀我啦。”玉求瑕依旧赖皮赖脸地躺着,望着天道,“也好,我这辈子还有许多事儿没办成,这辈子能办的事可不能拖到下辈子。”
罗刹鬼似乎在冷笑,因为玉求瑕听到了他发出的轻蔑的哼声。
“我要在嘉定买间大宅子,最好挨着金府,带着戏楼,圃里种芭蕉秋葵,屋里摆山水画屏,铺绒毛毯子。每日想睡便睡,想吃便吃,逍遥自在。”玉求瑕自顾自道。“唉,我也想住金府里,可那样会给家老爷添麻烦。”
他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金五:“少爷,我这辈子有三个愿望。一是吃,二是睡,三是与你低头不见抬头见。”
金五先起了身鸡皮疙瘩,疏冷地道:“闭嘴,我不爱听,也不要听。”
他不理那躺在地上胡言乱语的浑虫,兀自贴在岩壁上往外探。热流从缝隙里游来,扑在面上滚烫灼辣。洞里起了烟尘,迷迷蒙蒙,既看不见人影,也没见着虫群。
正仔细辨着是否有火七的身影时,他忽听身后的人道。
“少爷,你…你的手…”玉求瑕的声音竟是慌张而茫乱的。
金五一瞬间只觉得纳闷,玉白刀客素来在他面前厚颜无耻,嘴巴似抹了油,此时不知怎地竟慌了神,嗓音发颤。同时他也隐隐觉得手背有些刺痛,而这痛愈发剧烈,仿佛被楔了根墓钉。
他愣愣地抬起手,却赫然见到一只通体鲜红的飞蚁钉在手背上,四周的肌肤皆已发黑。这飞蚁耐火性,趁着火浪飞出,竟趁机钉到了他手上。霎那间似有惊雷在金五脑海里劈开,他望了半晌,忽而觉得心头像被砸了块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是丹烙的蛊虫!
第112章 (二十七)年少意疏狂
洞窟里漫着滚烫的烟尘,岩壁血红灼热,似乎仍冒着丝丝白气。近处是一片刺目的鲜红,远处的石卵却沐着森寒月光,在茫茫光点里,飞虫如沙般拢集,渐成人形,从那翕动的口里发出属于丹烙的怵人大笑:
“可惜,方才那一剑,不过是杀了万中之一的老朽;适才的火烧,也只是折了老朽些许兵将。天下第一,天下第七尚且杀不得一条老虫,可这老虫子却能要了你们性命!”
笑声不绝于耳,赵岭、张权二人缩在石壑边上,几乎要两眼翻白,昏将过去。火点像繁星密雨般从石钟乳|尖往下落,他俩被火七这出响动吓得魂不守舍,本以为自己会葬身火海,热浪袭来时却逃过一劫。原来是那叫迷阵子的少年如清风浮云般翩然而至,只见他白袖一舞,便将卷到他们跟前的铺天炎火抹去,又轻轻一推,把他俩递到石壑旁。
先前那长虫已灭了大半,可耐火的红飞蚁又密密匝匝地冒了出来,接天连地,像散不尽的浓雾。两人脸色煞白,不住往地上磕头,央求迷阵子道:“仙长,现…现在有甚么法子灭了那群烤不焦的虫?”
迷阵子昏昏欲睡:“没办法。”
“凭天下第七之力,莫非还赢不得这虫豸么?”二人忙道。
迷阵子道:“一只总有办法,百只、千只也有法子,可现在这里有上万红飞蚁,滴水汇巨川,这是要我给黄河改道啊。”
他伸掌一推,便轻而易举地把扑面而来的热雾挥散,看着实力甚是不凡,可整个人却无精打采,不愿动手。
张权涕泗横流,几乎要抱着那少年的大腿蹭:“仙长,我俩不想死,您一定也没想归西,咱们都出把劲儿,莫说是改黄河的道了,动天河都成!”
少年道:“你怎地就觉得我不想死?我老啦,日日守着这地儿也早腻了,唯一一个蠢徒儿也挨虫子啃了。趁着今日热闹,有人陪葬,包我冥福,不如咱们还是一块儿葬了罢。”
二人瞬时变色,齐声道:“仙长,不可!”
此二人看着虽窝囊,又贪财好色,但毕竟是吞日帮中有头脸的人物,自诩为下任江湖榜首,因而最为爱惜自己性命前途,铆足了劲儿要从这魔窟里活下去。
迷阵子慢悠悠地在两人面前踱步,一步三晃,似是随时要倒地睡去一般。他仰头望着穴顶,银盘似的月亮似乎很远,隔着朦胧轻纱。只听他不疾不徐道:
“诸位可知这换月宫由来?此处并非瀛洲,也非蓬莱,不过是一座墓冢,纳人尸骨罢了。”
“墓冢?”
迷阵子顿了一下,“世人常说我能偷天换日,改六腑五脏,变七情六欲,频然来访。唉,不是换命取命,便是要夺人气元武功,皆是些贪求之徒。有些人死在了这处,我掘了坟,自个儿干起守墓的活计来啦。”
他说这话时神色淡薄,忽而显出老气横秋的模样来。
“所以,要是咱们今日在这儿一命呜呼,倒也死得其所。”迷阵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眼皮已悄然阖上。
赵岭见他暮气沉沉,显是不愿出手,心里凉了一截,道:“只可惜这儿没酒。”
“酒?为何要酒?”
“酒醉壮人胆,黄泉不孤单。”赵岭欲哭无泪,“临行前喝上一杯,总归是好的。”
迷阵子眯着眼缝望他,“这里只有茶。”
经方才丹烙往茶水里下蛊虫那一出,二人哪敢饮茶?于是慌忙摇头,几乎要把脑袋摇掉。
迷阵子接着道:“何况我也没想要你们死。若你俩死了,这儿便得多两个坟,麻烦得紧。”他说罢此话,忽而伸开五指,抬手如擒月般往上抻长,对目瞪口呆的赵、张两人道,“两位是不是见过我的‘移花接木’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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