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言十分珍惜能多说话的机会,抓紧多问了一句:“等着干什么?”
宋凌眼神一厉,冷冷道:“挖坟。”杜少伤死没死,挖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噗,噗”
铲土声接连不断,两边垒起高高的土堆,中间土坑露出一副薄棺。
五言就着脏手抹了把额角细汗,将木铲插在土堆中,在两掌间吐了口唾沫,跳入土坑弯腰发力。
棺盖缓缓被推开。
青葙庄,
“主子,张椿有异动。”同羽隔着珠帘凝重道。
宋凌倏的抬头,暗道,终于按耐不住了。
“三刻钟前他以去福州访亲为由,趁着夜色离开菱荷村,属下的人跟了他十里地,发现在一片树林中又出现一人与张椿同行。”
“那人虽易了容,但技法拙劣,属下之人辨认出,正是已经‘死了’的杜少伤!”
宋凌眼底接连闪过异彩,杜春杏,唱晚,古丘巴勒,杜少伤,杜老爷。诸多人物在他脑海中闪过,最后一块线索出现了!
原来如此,古丘巴勒留下黄知翁尸体想告诉他的,就是尸体二字。
尸体才是团团迷雾中唯一的明灯。
这时五言风风火火的闯进来,一路掉着土渣子,花着脸激动道:“主子,主子!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同羽憋着笑,站在旁边不坑声。
宋凌撩开珠帘:“棺材是空的,”
五言愣了下,兴奋之色僵在脸上,眉眼还飞舞着,语气却低落且惊愕:“主子怎么知道?”
宋凌笑而不语,吩咐道:“远远跟着张椿与杜少伤。”
同羽虽疑惑为何不直接将他们二人拿下,但又不敢直言询问,应了声,见宋凌没有别的吩咐,抓起五言胳膊退出内室。
宋凌站在窗边,目光投向一望无际的黑,良久叹气,又是何苦。
翌日一大早,霜露未化。
宋凌跟在引着灯笼的仆从身后往村头去,青葙庄建在丘陵上,坡多路窄,牛车驶不上来,因此罗府派来的牛车只能停在青葙村村口处。
杜春杏与唱晚因着是女眷,不好随意露面,只能坐着步撵让孔武的仆妇抬下来。
青葙村村长与村中宿老等在牛车旁,见到宋凌远远行来,连忙上前行礼,口称:“公子身份贵重,屈尊来青葙村,小老儿一直未曾拜见,望公子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老丈多礼了,凌为晚辈怎可受老丈之礼,此前也是不得以之下才隐瞒身份,还望老丈不要介意。”宋凌侧身未受这一礼,上前扶住村长胳膊,将人带了起来。
身后跟着的下人把装在木箱中的行礼往牛车上搬。
“青葙庄一家子鬼祟,害了我妹妹性命!男盗女娼,我就算化身厉鬼,永坠阎罗,也不会放过你们!”一疯汉不知何时披头散发的绕到了村口,他面目脏污,看不清容貌,不断吐出咒骂之语。
村长骇了一跳,又惊又怒道:“还不将人带下去!”
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一拥而上,手中拿着麻绳,麻布。
疯汉虽然奋力挣扎,但村民人多势众,狠狠挨了几脚后将疯汉绑了个结实。
抬着他快速退去,经过宋凌身边时,疯汉用舌头推出口中麻布,咒骂不断。
村民捡起麻布重新堵住他的嘴,脚步很快,须臾不见了踪影。
村长抹了把虚汗,歉然道:“让公子受惊了。”
宋凌笑道:“无碍。”
村长见他望着村民离开的方向,主动解释道:“好叫公子知道,这疯汉姓苏,确实有一妹子,但五年前他妹子浣衣时不慎落水,捞上来时已经没气了。”
“本是意外,但他却一口咬定是主家害了他妹子,后面更是失了心智,成了一疯子。”
宋凌若有所思道:“苏家女儿与杜少伤相识?”
“公子说笑了,乡野人家的姑娘,怎会与少主相识。”村长神色一僵硬,勉强道。
远处出现又出现一队人影,看见其中的两顶步撵,宋凌温和到:“老爷让人都散开吧。”
村长知道世家规矩繁复,也不多问,吆喝一声将周围人都散开,自己也行礼告退。
步撵刚一停稳,仆妇撩开前头一顶步撵的幔子,小丫鬟上前扶着杜春杏下来。
杜春杏戴着帷幔巡视一圈,问道:“锦年呢?怎么不见锦年?”
宋凌先按规矩行礼问安:“兄长他说想留在青葙庄盯着地道,让我们先行回府。”
杜春杏像是也想到了在黄知翁院中发现的地道,赞许道:“锦年行事倒是越来越有章法,那我们就先行回府。”
宋凌目送杜春杏上牛车,这时第二顶步撵上又下来一人,她向宋凌行了个万福,随后上车。
“返程。”
宋凌挑开车帘子,青葙村,青葙庄缓缓消失在视野中,他闭上双目,再睁开已是古井无波。
罗府。
众人一至,宋凌先是更衣沐浴,洗去一身尘土后先往老夫人处请安。
最后往田氏院中去。
二人商谈了好一阵,天色近暮,宋凌方从落霞院出来。
饺子揣着手等在院门口,见宋凌出来,迎上前去将手炉塞给他,顺道狠狠瞪了眼送宋凌出门的紫苏。
宋凌无奈的接过手炉,边走边听着饺子抱怨。
行至孤鹜院时,他将手炉递给饺子,柔声到:“你先行回去,我去看看二婶子。”
现在府中都知二夫人母族出了变故,饺子也以为自家少爷是想宽慰婶子,因此并未多言,顺从的先行回院。
第83章 茵奴
“凌儿。”
杜春杏仿佛早就预料到了宋凌会来见她,早早地将院中下人遣散,偌大的宅院只有她一人守在正屋。
她换了身白色的窄袖衫,腕上缠着两圈白布,宋凌隔着一张小几相对而坐。
见宋凌看向她腕间缠着的白布,杜春杏缓缓将身前的茶杯推给宋凌,讽刺道:“京中重礼,我自然也得为杜家服丧。”
“不知凌儿来寻婶子有何事?”
宋凌转了转茶杯,含笑道:“小侄心忧婶子。”
“你这孩子,从小就细心。”杜春杏愣了愣:“我与娘家决裂多年,凌儿不必忧心。”
宋凌滢润的指尖按在茶杯上,推回给杜春杏,话锋一转:“那该道一声恭喜,婶子大仇得报,可喜可贺。”
杜春杏神色一冷,按住茶杯,阻止茶杯往前:“凌儿何出此言?青葙庄与狄戎勾结,遭了狄戎反噬,与我何干,何来大喜?”
宋凌像是腻了来回试探,缓缓吐出几个字:“古丘巴勒。”
“啪!”
杜春杏将茶杯掷向地面,碎瓷与茶汤四溅。
“原来是他。”
冷笑道:“狄戎人果然靠不住。”说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底狠厉一闪而逝。
紧接着她冷脸道:“你很聪明,但古丘巴勒绝不敢告诉你我的身份,只这一点为何能确是我?”她心中清楚,宋凌既然说出古丘巴勒四个字,显然已经确定她为幕后主使,但她想不通的是还有哪里露了破绽。
“古丘巴勒出现在青葙庄,只有罗府得了消息,婶子你说这是为何?”杜春杏瞳孔一缩,猛然想到在青葙村祖祠中宋凌的一番话。
居然是试探!居然从那时候就开始怀疑!好小子!
想清楚这一点,杜春杏反而笑了:“凌儿,我们才是一家人。青葙庄与狄戎勾结,我因为身份不好直接戳破,这才大费周折引罗府人前去发现。杜少伤确实是我指使古丘巴勒杀的,但杜老爷可是自杀。”
“凌儿难不成要为了不相干外人同婶子翻脸?”
宋凌唇边噙着笑意:“凌只是想求一个真相。”
杜春杏深吸口气,盯着宋凌缓缓道:“当时杜老爷来罗府寻我,我表面上拒而不见,但其实暗自见了一面。”她以嘲讽的口吻道:“见了面我方知,杜少伤惹下泼天祸事,杜老爷张口就要我借罗府的权势,保下杜少伤。”
“我自不可能帮那个野种,将杜老爷扫地出门,同时我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名正言顺让他们给我娘偿命的机会!”
杜春杏眼底浮现一片猩红:“我冷眼看着,杜家果然被杜少伤拖入泥潭。”
“我不动声色的暗中观察青葙庄,居然发现了意外之喜。”
“藏在青葙村的古丘巴勒!他还有了一个致命弱点。”
“与一中原女子结为夫妻!我趁他打猎时将那女子拿下,他为保全那女子性命,只能听命于我。同时我也从他口中得知,他是狄戎右狼主。”
“一开始让他以狄戎右狼主身份引杜少伤相见,而后将杜少伤拿下。”
“杜老爷果然上钩,以为一切都是狄戎下的手,他不敢声张,私下派人询问狄戎,我暗自将人杀了。”
“他不见人回,恐惧更甚。”
“但为了杜少伤狗命,只好独身去寻。”
“同时,我命古丘巴勒故意暴露在罗府暗探眼中,引罗府人前往青葙庄。”
“再一步步引导罗府来人发现青葙庄的龌龊。”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我没料到去青葙庄的是你们,凌儿果然是家中麒麟子,不用婶子引导,便发现了诸多疑点。”
“此后,杜老爷怕你们发现真相,自尽而亡,想用死洗脱嫌疑。”
“亏得凌儿聪慧,才未被他迷惑。”
“这就是真相,你想知道的真相。”
杜春杏霍然起身,逼视宋凌:“怎么?要送婶子去大理寺走上一遭?”
宋凌轻抿唇角,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块平安扣压在几上:“婶子不妨看看这是什么。”
他眸色一冷:“凌想知道的是真正的真相,而不是婶子想让凌知道的真相!”
杜春杏看向平安扣,瞳孔猛的一缩,直起身缓缓推后,语气变的极轻极柔:“凌儿,此为何物?婶子并不识的。”
突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到宋凌身侧,冷光一闪,一把匕首抵在宋凌咽喉:“你把伤儿怎么了!”
宋凌仿佛早料到有此一遭,临危不惧道:“婶子安心,凌只是让人跟着,并未打扰。”
眼下是让人跟着,但若他今日死在这里,杜少伤下场不言而喻。
杜春杏也想通此节,收回匕首捞起平安扣,换上张笑脸:“婶子只是同凌儿开个玩笑。”
这平安扣正是杜少伤随身之物,宋凌让人趁其不备偷拿来的,原是想看看杜春杏反应,没想到她反应居然如此大。
他既然能让人不动声色的拿来杜少伤随身物,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取了杜少伤性命,假死变真死。
正是因为这一点,杜春杏方不敢轻举妄动。
“婶子不妨先听听小侄的真相。”宋凌取出手巾擦拭脖子上的血渍:“真相大概是从杜老爷求上门来开始。”
“婶子确实见了他,但后面却和婶子所言大不相同,”
“青葙庄当时已经泥足深陷,凌可不信狄戎会如此心慈手软,不在青葙庄众人身上放下暗手,而最能控制人的手段,也就那几样。”
“凌大胆猜测,应该是毒药,必须在规定日子服用解药的毒药。”
“但若青葙庄所有人都被下毒,人到死地有悍勇,保不齐便和狄戎来个鱼死网破,狄戎也不蠢,因此他们给了青葙庄希望,并未给杜少伤下毒。”
“以杜少伤吊着青葙庄,让青葙庄为狄戎卖命。”
“但婶子不信狄戎人最后真的会放过杜少伤,便与青葙庄合谋,布下棋局,以全庄性命替杜少伤谋一条生路!”
“想让杜少伤活,就先要让杜少伤死,闹得天翻地覆,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最后再让他假死脱身。”
“婶子是若未被困在内宅,这天下间哪里去不得?哪里闯不得?这般谋算,这般心思,有几个男子比得?”
“婶子布下三层陷阱,只为隐藏真实目的。”
“第一层,若去青葙庄之人并非我与兄长,在他被古丘巴勒引出去那晚想必便已经被扣上杀了杜少伤的罪名。”
“再将他扼杀在青葙庄,将罪名坐实。”
“而府中皆知,婶子恨毒了杜少伤,所以哪怕消息传回罗府,最后也会在婶子周旋下不了了之。”
“第二层,若去青葙庄的人有些身份,不能直接杀了,那婶子就会前往青葙庄,引导来人发现青葙庄的‘秘密’。让罗府将注意到背后的狄戎,自然不会再在意小小杜少伤。”
“唯一在婶子意料之外的,便是,去青葙庄的是我。”
宋凌仿佛事情尽在掌握,自信道:“这就是第三层。当我发现不对劲之处,婶子便将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引,故意在我表现出对青葙庄恨之入骨,有杀母之仇。”
“引导我去发现真相,发现婶子想覆灭青葙庄的真相!”
“但恰恰相反!婶子与青葙庄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让杜少伤活下来!”
“古丘巴勒曾说过,幕后之人只吩咐他将罗府来人引出去,并未吩咐别的。我原以为是古丘巴勒有所隐瞒。现在看来,古丘巴勒并未说谎,因为绑架杜少伤的本就不是他,而是青葙庄!”
“但凌仍有一事想不通,杜少伤非是婶子母亲所生,婶子为何不惜做到如此地步也要保全杜少伤?”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杜春杏听完宋凌的话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笑得前仰后合,眼角带泪,反问道:“你觉得呢?”
宋凌脑海中灵光一闪,天底下只有一种人愿意为他人殚精竭虑,呕心沥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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